林畢延上前把了把脈,“鄭醫官的診斷不錯,這樣的身子能從弓月城一路撐到這裡,確有人在她身上放了白優子。想是那惡賊施的蠱,所以保得她一路顛沛,卻性命無憂。只是大妃吃盡苦頭了,現下她恐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快快送入暖和之所。”
林畢延所提的惡賊必是趙孟林,他是不會看着碧瑩死的。于飛燕飛快地抱她進入了燕子樓,林畢延從袖子裡掏了兩粒雪芝丸塞到碧瑩嘴裡,可是碧瑩卻慢慢地吐了出來。衆人大駭,強灌半天才餵了半顆。
我怕宮人不夠細心,阿黑娜又累倒了,便讓小玉幫着我,親自爲她擦身、換衣。
不待于飛燕發話,珍珠作爲小五義的大嫂,也加入了我們的行列,還對於飛燕輕聲道:“你且放心,有我和皇后呢。”
“碧瑩,”我咧開笑臉,努力不讓自己露出悲泣的神色,努力不使自己的手顫抖,只是輕輕撫摸着她如柴的手臂,溫柔哄道,“你回家了,放心吧。”
“家?”碧瑩乾裂的嘴脣慢慢吐出一個詞,聲音嘶啞難聽,她慢慢擡起長睫,不含任何生氣的目光環視了一下四周,然後停在我的臉上反覆逡巡,彷彿是一個記性不好的老人,正在仔細地想着前塵往事。
她愣愣地看了我好一陣,似乎有點想起了我是誰,極慢極慢地說道:“木槿。”
我使勁點着頭,笑道:“我是木槿啊。碧瑩,咱們回長安了,就是當年的西安城,我們人在紫棲宮,就是以前的紫棲山莊。還記得嗎?這裡是德馨居啊,永業四年便塌了,今年方纔重新修了,這裡是後來加蓋的燕子樓。”
我指着當中唯一沒有換掉的一根大柱子,“碧瑩快看,上面是我刻的‘德馨居’三個大字,可還記得?”
碧瑩的眼珠機械地轉動着,嘶啞地出聲道:“這不會又是……一場夢吧?”
“沒有、沒有,不信你掐我一下試試。”我故作輕鬆地說着。
以前小時候我總這樣同她開玩笑,她一般會真掐我一下,然後笑嘻嘻地走開了。
果然她怔怔地看着我,顫着手伸向我的臉龐。她的手心是這樣的冰冷,還帶着潮汗,大顆大顆的淚珠淌滿她滄桑的面上,她辛酸地緩聲道:“木槿。”
一時間我也是百感交集,緊緊握住她的手,激動道:“碧瑩,你回家了,因顧着給你更衣,大哥不便進來,現在就守在外面。”
碧瑩流淚點着頭,然而目光掃到一邊的珍珠,就此凝住了,琥珀的眼瞳漸漸聚了焦,冷了下來,骨瘦如柴的手抓住了珍珠的手微弱地推拒着,想是記起了關於珍珠的不好回憶。
我感到她身上的肌肉明顯僵硬,抓着珍珠的纖長的手指甲微微顫了起來。
“這是大嫂,碧瑩不怕!”我細細哄着,“大哥在永業五年同大嫂共結連理,現在已經有六個孩兒了。”
“三妹放心,大哥就守在外頭,再也沒有人敢欺負三妹了。”于飛燕聽到動靜,便在窗外高呼着,儘量柔聲道:“珍珠真成你嫂子了,這幾年給咱小五義生了兩個女娃子、四個男娃子,現在肚子裡還懷着小猴子呢。她若敢對你不好,你只管告訴大哥,大哥也替你揍她。”
珍珠對這一番暴力宣言,玉容含着一絲冷笑,瞟了一眼簾外,不置可否。
碧瑩卻機械地轉動着琥珀眼珠,看了一眼珍珠,淡淡道:“當真是……大嫂?”
珍珠略帶些尷尬,儘量柔和地笑道:“碧瑩且放心,夫君這輩子,最掛念的就是你和木槿兩個妹子,如今你和木槿都平安回來了,小五義當真是團圓了。”
碧瑩輕聲諾着,琥珀瞳瞪着珍珠,手裡慢慢放開了她。
我趁珍珠替她換上內衣的當口兒,取了半月瑪瑙梳,像小時候一樣,站在後頭輕輕給碧瑩梳頭,不想卻拉下一堆灰白的斷髮,不覺鼻頭髮酸,悄悄塞進廣袖中,若無其事地問她還記不記得她小時候很饞的冰冰面。
我吸了吸鼻頭,嘻嘻笑道:“大嫂做的冰冰面可入味啦,回頭等你緩過來,正好借你的光請大嫂做去。大哥可喜歡嫂子做的麪條子啦。”珍珠扁着嘴笑着點頭,“現如今你於大哥乃是一等忠勇公,任職兵部尚書,兵馬大元帥,可就還是改不了,喜歡端着老土碗,蹲地上吸麪條子。”
于飛燕便在簾外憨憨地笑出聲來,表示附和,“那樣吃起來有勁頭。”我們都笑了,可是碧瑩似乎思維很慢,又抑或不敢相信印象中冷如冰霜、高高在上的珍珠怎麼一下子成了大嫂,還同我們相談甚歡。
她微歪着頭直直地看着我們,似要努力跟上我們的家常。我們也發現了,便放慢了語速。我誇張地形容了一下珍珠手藝的色香味,過了好一會兒,她的臉上才慢慢帶上了放鬆的情緒,想對我們說什麼,可剛開口,卻忽然摔在榻上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吐出一大口黑血。我趕緊爲她擦乾血跡,又換上了舒適的棉衣,和珍珠一起扶她躺下,剛想起身去問林畢延關於她的病情,可是她卻緊閉着眼,喘着粗氣,緊緊握着我的手。
她美麗的小臉蒼白如紙,我不由心中一片辛酸。
少年時代的她總是擔心會在睡夢中去見閻王,我便安慰她,我命硬,只要拉着我的手,便不會有事。於是每當她舊病復發,她總是拉着我的手入眠,我也等她平安入睡後,才抽手離去。
我緊緊反握着碧瑩的手,低頭坐在榻上,不讓她看到我的表情。小忠乖乖地坐在我們身邊,平靜地看着我們。珍珠紅着眼睛看了我們一陣,輕嘆一聲,便輕輕帶着侍衛出去,只留下小玉和薇薇,自己同於飛燕一起去替我問病情。
後來,我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感覺有人輕撫我的臉,便睜開眼睛,原來已到了晚膳時節。
卻見夜明珠在絲帛下散發着淡淡的柔光,正有一人對我靜靜地含笑而睇,俊挺的輪廓如希臘雕像般完美無瑕,原來是非白親自來看我了。
我輕輕地從碧瑩手中抽出手來。不想方站起便不由自主地癱了下來。原來因側坐久了,腿腳有些麻了。非白便低下頎長的身子,輕手輕腳地同我一起坐到榻上,暗中輸以內力,輕輕爲我按摩。
我心中感動,稍能動,便抓住他的手,藉着他站起來。
非白從小久病成醫,看了幾眼碧瑩,便猜到七八分情狀了,一路扶我出去,只對我搖了搖頭,輕聲嘆道:“紅顏薄命啊。”
旋又想了想,安慰我道:“不過我看你三姐倒也是個性堅毅之人,千里迢迢的竟能撐到這裡,想是上蒼自有安排,你也不用太擔心。”
我們一路輕聲聊着到了五義堂,卻見坐了一屋子的人,于飛燕和珍珠,他們都還沒有走,法舟也在,齊放和青媚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門口守着東營兩位堂主,似乎都在拉着林畢延,七嘴八舌地討論碧瑩的病情。見非白來了,皆感詫異,便一個個起身欲行禮,非白趕緊免了衆人的禮。
“今兒個不但是突厥大妃回漢地省親,乃是皇后義姐回宮,五義團聚之日。”非白和藹地笑道,“既娶了你們小五義中的老四,也算是小五義中人,大家都是自家人,不必在意君臣之分。”
非白今日穿了一件我爲他補過好幾次的天青色緞袍,袍角處早已磨去了光澤,可他總說越舊的袍子穿着越舒服,總不準宮人換,頭上照例用那根東陵白玉簪子綰了頭髮,身後恭順地站着馮偉叢,還真像個尋常百姓家裡的公子參加妻族家庭會議。
馮偉叢便爲他端上信陽毛尖,他笑着接過,“你們接着聊,攸關皇后義姐,亦是飛燕三妹,朕且豎着耳朵聽,絕不敢多言。”
我們都笑着告了不敢,非白固辭,還真默不作聲地品茗細聽。
林畢延便接着嘆聲道:“回皇后和大將軍,大妃的情況不是太好,即便白優子可保她一時,沒有活下去的意志,再好的藥石也是枉然。”
“那惡賊趙孟林下的白優子令她沉於昏睡,想是一路之上減少她的痛苦,只是這樣昏睡也不是辦法,無論身體還是精神都受過重創,沉睡雖可保持平靜養身,但卻不易打開心結,老夫的建議倒是應該儘量讓她清醒一些。”他開了些方子,只是皺眉道:“確然老夫也罷,惡賊也罷,雖可醫人的身病,卻醫不了人的心病,大妃如今開始失禁,不是好兆頭啊。”
林畢延想了想,還是對我說實話:“皇后和大將軍還是早作打算,照這樣下去,即便有白優子,恐怕也就一個月光景,即便靠白優子活着,最後恐流於一具活死人罷了。”
非白素手掀開汝窯茶盅蓋,垂眸品茗,聽我和于飛燕同林畢延討論病情,靜默不語。珍珠也沒有說話。于飛燕的眼圈又紅了。我們都愁了起來。
一片沉默,倒是非白放下茶盅,慢慢站起開了金口,“大家莫要灰心,林先生既發了話,依朕看,倒也未必沒有機會。”
大家似乎都沒有想到聖上會發話,都目露微詫。我暗想非白少年時也曾歷大不幸,也算從鬼門關裡險險掙扎而出,想是有心得,便凝神細聽。
作者有話要說:祝各位美麗的女孩子們花顏永駐,永煲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