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穆蘭並沒有追上閭毗的自信,但她需要有一個目標朝着南行。
她不知道閭毗南下做什麼,卻知道涿邪山的拓跋燾一定有危險,兔園水的王將軍也是一樣。
所以當素和君發現賀穆蘭正在漸漸偏離閭毗離開的方向,朝着東南方向而行的時候,他的驚訝可想而知。
“花將軍,你這方向,似乎是朝着後方大營而去的?”素和君追上隊伍最前頭的賀穆蘭,“補給不夠嗎?還是另有緣故?”
“我擔心閭毗是要切斷我們的補給,所以先去和兩處後方營地的將軍支會一聲。”
賀穆蘭早已派了快馬去地弗池和涿邪山,閭毗的隊伍後面也墜有斥候,隨時都能傳遞消息。
去涿邪山的路徑是一定要經過王將軍的大營的,前世花木蘭去遲了,這一次一定不能再遲。
素和君再不滿,也只是一位白鷺官而不是將領,賀穆蘭執意要去後方大營,他也只能默默地跟隨,只是在心中,一定會把賀穆蘭出人意料的行爲記着就是了。
虎賁騎和高車人的大軍浩浩蕩蕩的來到了後方大營,還離的很遠,就已經聽到了震天的喊殺聲。
別說是賀穆蘭,就算是阿單志奇一干人等都急不可耐地往大營的方向馳援。
右軍中大部分人都受過王將軍的恩惠,王猛和丘林莫震奉命鎮守後方大營,此時傳出喊殺聲,那一定是大營遭到了攻擊。
兔園水大營。
此時原本該安寧的後方營地,卻因爲東邊突然出現的敵人而變成了戰場。
右軍在這座營地留下了近一萬人,但有大半都是輜重官和後勤官,真正可作戰的士卒不過四五千。
誰也沒想到會有蠕蠕出現在腹地,所以清晨時候敵人的鐵蹄聲打破營地的寂靜時,很多人還以爲是出征的大軍開始回返了。
“王將軍,我帶領一批死士衝殺護送你出去,大營可失,陛下卻萬萬不能失,這裡一時半會不會失守,陛下卻不一定拖的了這麼久!”
丘林莫震在大營臨時豎起的寨牆前一邊砍殺着柔然人,一邊大聲吼道:“不要猶豫了,你去吧!”
“不,我不能去。”
王將軍苦笑着搖了搖頭。
“你武藝比我高強,年紀也比我輕,我送你出去!”
在他的身後,幾位兇悍的柔然將領指揮着全副武裝的柔然騎兵們朝着營地裡射出火箭。雖然火焰頃刻就被熄滅,但士卒卻因此要分散到各處救火,否則堆積在大營裡的輜重和糧草就要被燒燬。
“王將軍!”
“走吧!”王將軍點起護軍裡的精銳,指揮最驍勇善戰的兵卒作爲死士,開始向着對方防衛最薄弱的地方猛攻。
他是真正的宿將,年高德劭,身邊的親兵和士卒爲了保護他,各個都奮不顧身,不想他受到一點損傷。
丘林莫震雖是撫軍將軍,卻是後來加入的“外人”,王將軍護着他往前衝,敵人發現所有人都奮不顧身的保護王猛,還以爲王猛是最關鍵的那條“大魚”,所以越來越多的蠕蠕騎兵開始往王猛身邊發起衝鋒,卻把同樣在隊伍最前面的丘林莫震一羣人給忽略了。
直到這時,丘林莫震才發覺爲什麼王將軍會苦笑着說“我不能去”,有時候人望太高,已經變成了主心骨,他想成功的衝破封鎖,比起不顯眼的他要困難的多了。
“王將軍,你保重!”
見王將軍被一羣敵軍圍在營地附近,丘林莫震一咬牙,領着一千多騎兵,迅速的朝着另一邊發起突擊。
由於對方的人數和大營裡的人相等,大部分人又在騷擾營地和包圍王將軍,丘林莫震一行人很快衝破了敵人的截擊,向着東南的涿邪山而去。
他們是最早接到涿邪山求助的隊伍,無論如何也要先去涿邪山救駕才行!
“他們也就只能追追我們的牧民,真打仗,還是得靠人多……”在不遠處指揮戰局的柔然八王子圖雷對着四王子說道:“我還以爲兔園水這邊打下來要花一些功夫,想不到對方只知沒頭沒腦的衝殺……”
“八王子,四王子!那隊伍裡突然分了人馬,朝着涿邪山離開了!”
局勢突然發生變化,丘林莫震全速突擊,王將軍的隊伍像是一塊磁石一般牢牢的吸附住想要追擊的蠕蠕,使得丘林莫震成功的突圍,打馬朝着東南而去。
“不過是一千人而已……”八王子掃了一眼對方的人數,不屑地一笑:“去了也只有送死的份兒。不必管他。”
他伸手一指王將軍的隊伍。
“那人應該是這片營地的首領,將他殺了,對方士氣必定大跌,到時候我們搶了對方的輜重,再一把火燒了他們的大營,讓鮮卑人都活活氣死,哈哈,哈哈哈哈哈!”
見到丘林莫震成功的突圍,王猛心中總算是鬆了一口氣,他身邊的死士已經只剩下了一半,見到越來越多的敵軍向着他的方向涌來,王猛下令鳴金收兵,朝着營中撤退。
只是撤退哪有這麼容易?這支蠕蠕即使在柔然人中也算是精兵了,更別說王猛的人數並不佔優勢。
很快的,王將軍的四肢和臉上都開始有了傷痕,身邊的親兵和心腹一個又一個的倒下,對方几員大將武藝高強,有兩人切斷了他的後路,一人繼續指揮兩翼包圍,後方的大營裡也開始陸陸續續有後勤官和馬伕等人衝了出來,手持武器開始向王猛的方向救援。
這並不是好事,若是連這些人都開始殺敵,說明已經無人可用了。
“王將軍,希望來世還能在您麾下效力!”
一個親兵猛地衝向敵人,用身體撞開砍向王將軍的利刃,抱住那個蠕蠕的脖子就咬了下去。
鮮血四濺,那蠕蠕發出悽慘的叫聲,身旁的同軍立刻持刀一擁而上,活生生把那親兵砍成了好幾段。
“小吉!”
這親兵是王將軍手下最小的一個,平日裡王猛待他猶如子侄,見到他慘死,他忍不住怒火中燒,怒吼了出來。
柔然那邊的將領根本不理會他的挑釁,他們的任務只是進行騷擾,並不是攻佔這片大營,所有的部將全都集中在一處絕不分散,完全不給對方一絲希望。
若是平時,王猛還有心思擺開陣勢和他們一點點耗,天明前他卻接到了涿邪山的求援信,皇帝被困山中,急需人馬救駕,天亮時分他們就受到了攻擊,若不是爲了拖時間還能爲什麼?
好在丘林莫震已經率了一部分人先離開了,若是全部被拖在這裡,那就真的中了敵人的奸計。
王將軍此時已經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他覺得自己大概是撐不住了,身上的傷越來越多,蠕蠕像貓捉耗子一樣只用弓箭和長兵器發起攻擊,人越來越少,寥寥幾個人圍着一面旗,而旗下的身影越發顯得形單影薄。
號角聲突然響起。
一聲,兩聲,三聲,四面八方都響起了動天徹底的號角聲。
緊接着號角聲傳出的,是近萬人一起發出的兇猛狼嗷聲。高車人自詡是狼的子孫,無論是發動進攻還是迂迴包圍,都有自己的一套指揮系統,大多猶如狼嚎一般。狼嚎聲是在草原上傳播的最廣的一種聲音,但高車人已經許久沒有像這樣千軍萬馬一般齊齊號叫了。
王猛的麾下也有不少高車士卒,他們平日裡被當成“雜胡”,這般放肆呼喊黃,卻是從未有過。待聽到遠方的聲音,這些士卒立刻心中一凜,加之他們自知將死,心中悲憤莫可抑制,忍不住也縱聲如同野獸一般的狂叫。
“高車人……”王猛其實也不能肯定到底來的是哪一方的人,但他卻知道這是他唯一能逃過一劫的機會,所以大聲喊叫了起來:“結防禦陣勢!援軍來了!”
“援軍來了!”
“援軍來了!”
“援軍來了!”
一聲一聲的鮮卑話快速地傳了出去,所有人都激起了巨大呃求生意識,原本兩位王子聽到高車人的狼嚎還以爲是爾綿辛帶着高車人來支援,可見到對方的將軍如此肯定是自己這方的援軍,頓時也不肯定了起來。
“高車不是我們的附庸嗎?吳提帳下的爾綿辛似乎去召集高車人了?”八王子臉上顯現驚懼之意。“哪裡還有高車人幫鮮卑人不成?”
“我們的號角聲不是這樣的……”四王子臉色灰敗,“不要再戀戰了,這是我們最後的希望,撤吧!”
號角一聲一聲接着響起,初初還在遠處,很快聲音就已經到了近前。若說之前王猛還只有三分懷疑來的是自己人的話,這時已經有了十成肯定來的一定是花木蘭。
這是花木蘭曾經名聲大噪的一戰,身穿鷹揚將軍的甲冑千里救援大可汗,以三聲號角驚退敵人。柔然人不知道這一戰在,自然不知道此事,可右軍中卻早已經傳開了。
兩位柔然王子帶着大軍開始東撤,因爲號角聲來自西面,王將軍不敢趁機追殺對方撤退的敵軍,因爲他的隊伍現在已經太弱了,幾乎在乏力的邊沿,無能爲力,所以對方以開始撤退,他當機立斷,帶着所有殘存的士卒退回營中。
隨着兩位柔然王子開始東撤,西邊的高車大軍終於在狄葉飛的帶領下進入了戰場,展現出他們的實力。就在兩位柔然王子剛剛慶幸他們撤的足夠快,已經逃離了這些高車人追擊的範圍時,很快的,他們就身子搖搖擺擺,幾欲墜馬。
在他們的後路上,靜靜地駐守着一支做好衝鋒準備的騎兵。
鮮紅色的猛虎大旗在風中獵獵飛舞,爲首的將軍騎着一匹棗紅大馬,連人帶馬都披着厚厚的鎧甲,想來在此已經等候了一陣了。
沒有人和馬能披着這般沉重的鎧甲疾行。
此時他們才恍然驚覺,原來之前那號角聲不是發動攻擊,而是爲了將他們驅趕到這一邊來。而這一支騎兵早就以逸待勞,等候着陣勢凌亂的他們,從後路進行了包抄。
只可惜警覺的太晚,此後的戰局根本不會出人意料:賀穆蘭的虎賁軍一出現,勝利就徹底向着魏國這邊傾倒了。
她親自率領虎賁騎,以自己爲“槍尖”,像是一支□□一般向着蠕蠕人的隊伍插/了進去。
四王子和八王子且戰且退,用普通的蠕蠕騎兵承受着魏兵的攻擊,後方的高車人開始從另外一個方向包抄,蠕蠕大受重創卻無路可逃,在那種駭人的總崩潰中開始胡亂逃竄,被賀穆蘭帶領的虎賁軍追趕屠殺,幾乎死了個乾淨。
那兩個王子似乎覺得自己會陷入敵人的包圍是被陷害的,一邊唾罵着自己的父親和吳提,一邊拼死一搏,向着賀穆蘭的位置發動攻擊。
“死!”賀穆蘭手中長槊一抖,將八王子紮了個透心涼,戰馬卻不停,那匹棗紅色的戰馬衝着四王子的方向低頭衝鋒,在頭部位置的馬刺猶如獨角獸的獨角,狠狠地扎進了對方戰馬的頸項。
對方的戰馬嘶鳴一聲倒下,四王子就地一滾避開賀穆蘭長槊的刺擊,屁滾尿流的往離她更遠的方向逃跑。
“不要殺他,抓活的!”賀穆蘭急需知道對方的情況,連忙示意部將們不要殺了這地上的首領,隨着她的命令,阿單志奇、那羅渾、吐羅大蠻等一干心腹立刻跳下馬來,齊齊向着對方逼近。
那四王子原本料定自己已經死了,此時卻發現對方並無殺他的意思,也就放棄了抵抗,乖乖的被衆人捆了起來,接受即將來臨的命運。
這一天的天色一直是陰的,草原上很少下雨,如今天色陰沉,卻沒有下雨,以至於每個人都悶的難受,穿着鎧甲更是悶熱難當。大戰告捷,賀穆蘭卻絲毫不能放鬆精神,她跳下馬,一邊指揮虎賁軍壓着這個蠕蠕的首領往大營回返,一邊脫掉自己和戰馬身上的鎧甲,將渾身溼透的自己解放出來。
不止是她,戰場上許多人都在這麼做。這讓賀穆蘭越發覺得自己後面的日子很難熬,因爲隨着天氣越來越炎熱,光膀子打赤膊的人也會越來越多,她一直捂的這麼嚴嚴實實,很快就會長痱子。
當賀穆蘭打着虎賁騎回到王將軍的大營時,在營中倖免於難的右軍士卒都對這支突然出現的援軍肅然起敬。在右軍,很少有人不知道花木蘭的,也有許多人知道虎賁軍在地弗池大營附近完成任務,卻不知道他們爲何會出現在這裡,又救了他們一命。
賀穆蘭環顧四周,營地裡大部分營帳上都有黑色的焦痕,但並沒有哪一座營帳是真的徹底燃燒起來的,所以堆放在營地裡的糧草和輜重應該也沒有什麼損失。
人犧牲的也不多,除了王將軍護送丘林莫震突圍的那上千勇士,營地裡死的最多的是馬伕和伙伕之流,連功曹、糧曹這樣的人都倖免於難。
這才真正讓賀穆蘭鬆了口氣,連忙去尋找王將軍。
賀穆蘭派通曉柔然話的高車人開始拷問四王子,然後便去尋找王將軍的蹤影。她很擔心對方和上一世一般傷重而亡。
此刻不但賀穆蘭在找王將軍,王將軍也在找她。兩人一見面,雙方都喜出望外,對着對方高喊起來:
“王將軍,你的傷勢這麼重,不要再亂跑了!”
“花木蘭,不要再耽擱了,快去涿邪山救駕!”
聽到王將軍的話,賀穆蘭一呆。
“救駕?”
這麼快?
“清早涿邪山隨駕的大軍派出信使,說是涿邪山上遇見塌方,將陛下困在了山中。他們想從另一側繞過去接人,卻發現高處早有敵軍埋伏,無法強攻,所以派出了信使求援。丘林莫震已經去了……”
王將軍全身上下都有傷口,尤其以肩膀上的一處傷口最爲嚴重,已經到了深可見骨的地步。
他捂着肩膀上的傷口,吸着氣說道:“我們這裡現在已經沒有了大礙,你們立刻出發,立刻就走!”
賀穆蘭見王將軍急的聲音都變沙啞了,當即也不再拖延,立刻傳令虎賁軍準備前往涿邪山。
花木蘭那一世,拓跋燾是有驚無險,王將軍卻是有死無生,所以賀穆蘭才選擇了先去救如同長輩一般的王將軍,卻沒想到這一世不知道哪裡出了錯,危險來的如此之快!
“不行!你們不能現在走!”
狄葉飛的聲音有些尖銳的傳入賀穆蘭等人的耳中,引起他們的側目。
狄葉飛性格內斂,很少大聲呼喊,能讓他的聲音變得如此尖銳,顯然他已經有些失態了。
等他們側目望去,才發現是斛律部、護骨部、袁紇部和狄部的諸位族長圍住了他,臉上全是凝重之意。
而狄葉飛,幾乎已經有些氣急敗壞了。
素和君從狄葉飛身後大步流星地向着賀穆蘭急匆匆走了過來,臉色陰鬱至極,顯然心情也是大壞。
“出了什麼事?”
賀穆蘭不等素和君開口,主動提問。
王將軍好奇地看着素和君,又擔憂地掃視了一眼賀穆蘭。
“我們抓的那個敵將是大檀的第四子,他受不住刑,透露出二王子和三王子帶着大軍去地弗池的大營去騷擾的消息。高車一族的老弱婦孺如今都在地弗池附近駐紮,所以得到消息的高車人不願跟着我們繼續東進,要去地弗池救人……”
素和君氣急敗壞地罵道:“這些人居然背信棄義,臨陣要走!”
賀穆蘭緊鎖着眉頭,望向狄葉飛。
後者白皙的肌膚已經氣得通紅,眼神裡更是流露出怒其不爭的意思。
無奈對方几個部族的族長似乎咬定了要走,而他們身後跟着的高車族人也露出猶豫的表情,似乎徹底沒了主意。
“我們的大營裡有重兵把守,又有黑山大營的守軍隨時可以到來,柔然人連王庭都燒了,能糾集多少人?他要能有大隊人馬早就反抗了,何必要燒燬王庭?”
狄葉飛繼續快速地說道:“再說,就算只有老弱婦孺,我們的人數也比對方多,防守一陣子是沒問題的,可如果讓大檀跑了,柔然隨時又能聚集起大軍,永遠追在高車人身後打!”
“兄弟,我們之所以會跟隨你們,就是因爲我們高車的希望將會留存,族中只要有孩子和女人在,總會繼續壯大的。可現在……”
斛律光鬥有些心虛地將眼睛看向別處:“你們魏人的軍隊如此強大,現在少我們片刻也沒什麼。等我們救了族人,就來和你們匯合便是了!”
“然後高車人就會一直揹負着臨陣撤退、背信棄義的名聲!哪怕日後真的歸順了大魏,魏人也會永遠記得你們曾經在涿邪山下拋棄我們的大可汗,獨自離開的事情!”
狄葉飛將牙齒咬得嘎嘎響:“地弗池大營絕不會被柔然的散兵遊勇攻破,可涿邪山明顯是敵人的埋伏,那裡纔是蠕蠕拼死一搏的地方!”
“我們……”狄部的族長狄主兵回身看了看族中的勇士,他們一直在議論紛紛,年輕的似乎有一些願意跟着狄葉飛去救援涿邪山,可只要有家室老小在地弗池的,基本都沒有留下來的心思了。
見到自己原本仰仗的高車勇士似乎瞬間就分崩離析,狄葉飛用眼睛盯着那些看着他的高車同族,一字一字着重地說道:
“你們那些誓言呢?你們允諾過,會用自己的勇敢向鮮卑人證明高車從不缺英雄!”
“這纔多久,你們就已經忘掉了曾經立下的盟約了嗎?”
賀穆蘭看着以一人之力阻擋着高車人離去的狄葉飛,靜靜地嘆了一口氣。
再這麼拖延下去,涿邪山的情勢就不大好了。
賀穆蘭不知道狄葉飛爲什麼一定要高車人去救拓跋燾,而不是回去救自己的族人,因爲在這種情況下,高車人很難做出狄葉飛想要他們做出的抉擇。
他們原本就是爲了讓高車不陷入兩國交戰的漩渦之中,而選擇了跟隨更強的魏國。可是如果讓族人在這時出現無謂的死傷,那就是本末倒置了。
狄葉飛是有野心也有信念的人,他應該有着自己的想法。但他畢竟是“魏國人”,哪怕他和高車同根同源,也不是立刻就能達到讓所有高車人馬首是瞻的威望和人脈。
“阿其火,盟約是高車人繼續存在才能延續的。”斛律光鬥搖了搖頭,“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會讓慘遭這樣的命運,我們都無法承受。抱歉,我們必須要……”
“讓他們走。”
賀穆蘭大步流星地來到了狄葉飛的身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她的手一接觸狄葉飛的背,立刻驚訝地側頭掃視了他一眼。
正因爲她接觸到了他的身體,這才發覺狄葉飛正在微微地顫抖。那不像是害怕,倒像是在壓抑着什麼而極力地控制肌肉的舉動。
高車人尊敬狄葉飛,也尊敬賀穆蘭,因爲兩人都是強者,也是智者。
此時,兩個人並肩站在那裡,一個身材頎長,一個表情冷傲,未曾開口,已經形成了驚人的一種氛圍。
在一陣驚心動魄的靜候之後,賀穆蘭平靜地說道:“我能理解各位的心情,如果有願意和我們一起前往涿邪山的,我萬分感激。如果你們真的放心不下地弗池的族人,也可以離開去救援我們後方的大營……”
她更像是和狄葉飛解釋一般地說道:“救援地弗池也是幫助我們,不必苛責。陛下是我們的陛下,理應由我們來救。高車人的血爲高車人流,魏人的血爲魏人而流,雙方都原意爲對方流血,這纔是真正的盟約。”
一旁的高車譯官將賀穆蘭的話傳達給身前的高車人,幾位族長獻上了感謝的敬禮。
賀穆蘭卻沒時間再跟他們糾纏了,她和高車人點了點頭,轉身和狄葉飛說道:“你是黑山大營的百夫長,我是右軍的虎賁將軍,是你的上將。現在我命令你帶領願意跟隨你的人,和我一起援馳涿邪山,不得再延誤。”
這話已經是命令了,狄葉飛再有不甘,也只能低下了自己的頭顱。
斛律光鬥神色複雜,他回身用高車話說了什麼,沒有一會兒,陸陸續續地有不少高車青壯走了出來,來到狄葉飛的身側。
斛律蒙抓了抓頭,和自己的父親大聲爭辯了幾句,也走到狄葉飛身旁,大聲說道:“你救過我一命,我跟你們去!”
他的話似是勾起了不少人對於金山南麓的記憶,又有一些人也走了出來。
但和留下來的人比起來,人數自然是少的多了。
賀穆蘭叫來虎賁軍幾個熟悉路徑的斥候,讓他們帶着這些高車人去地弗池的大營救援,然後命令傳令官敲響戰鼓,馬上整軍出發。
從高車人吵着要走,到賀穆蘭快刀斬亂麻放棄高車人的隊伍,其中不到半個時辰。
可這短短不到半個時辰,似乎已經將狄葉飛打擊的體無完膚。
以至於當他上了馬,挽着繮繩,也依然是一副彷徨迷離的樣子,不停地偏頭看向朝着另外一個方向疾奔的高車同族們。
賀穆蘭看到他這個樣子,心中也爲自己以前的樂觀好好的警醒了一番。
她帶領虎賁軍尚且還未做到完全讓人信服,又怎麼能覺得和狄葉飛匯合以後,他們就能帶領高車人征戰沙場,所向睥睨呢?
從穿越以來,她的自以爲是已經一點點的被消磨殆盡,所以當遇見這種情形時,已經可以當機立斷的選擇輕重緩急,然後將這種挫敗立刻拋擲於腦後,只關注於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可狄葉飛大概是一路太過順遂了,所以無法接受這樣的打擊。
也是,原本應該經歷艱難險阻的南下之旅,也因爲閭毗對他的癡迷而變得分外容易,賀穆蘭前去迎接高車人時,幾乎沒有派上什麼用場,那些高車人就已經自己南下找到了她的隊伍。
老天爺是如此幸運的照顧着狄葉飛和高車人,以至於在柔然和魏國的交戰中,他們像是處在龍捲風的風眼位置一般,絲毫沒有感覺到戰爭的殘酷和狂亂。
高車人不想失去一切,因爲他們獲得的太多。
就如賀穆蘭說的,這不必苛責,因爲這便是人性,是無法勉強的天性。
“真正的盟約,是存在於心中,而不是口頭上的。”
賀穆蘭駕馬來到狄葉飛的身邊,看着他身後幾百個高車勇士,低聲開口。
“你如此幸運,已經擁有了你想要的東西。”
狄葉飛怔怔地看着她。
“我率領着五千虎賁軍,可是如果我選擇的道路和他們背道而馳,你覺得他們會留下多少追隨我?”
賀穆蘭輕輕笑了笑。
“不要沮喪了,看看背後吧。”
狄葉飛扭過頭,斛律蒙等漢子雖騎在馬上了,但也露出着和狄葉飛一樣迷茫的表情,似乎像是選擇這條路是他們一時衝動的結果,又像是他們不明白自己都留下來了,爲何狄葉飛還是如此的難過和彷徨。
驀然間,狄葉飛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
“火長……”
他擦掉眼淚。
“謝謝你。”
如果他都一直這般彷徨,那身後的這些漢子會不會更加後悔?
他原本就是個百夫長,卻在夢想着自己能夠率領高車人的千軍萬馬,爲高車的未來畫上美好的圖畫。
可高車人要的,未必就是他畫好的圖畫。
現實狠狠地扇了他一個耳光,讓他想起了自己是誰。
他是狄葉飛,爲了拯救高車同族而來柔然的魏國人,他是黑山大營的百夫長,爲魏國出生入死的右軍將士。
他既然是爲了讓同族過上更好的生活而來,如今他已經做到了,又有什麼好憤怒和難過的呢?
他收穫的,已經比原本期望的更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