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穆蘭這個人,兩世三生都和“張狂”扯不上關係。所以從入伍以來,即使三軍大比獲勝,一躍成爲黑山大營最受矚目的英雄,她也從未得到過“張狂”這樣的評論,無論是喜歡她的人,還是討厭她的人。
但爲了狄葉飛,賀穆蘭終於還是“張狂”了一次。
賀穆蘭的政治頭腦和拓跋燾不是一個水平線上的,甚至連素和君的一半都沒有。她先前只想到也許是狄葉飛竄起的太快,引起崔浩身邊小人們的嫉妒,所以故意栽贓陷害……
這種事即使在現代也有,許多明星爲何後來會吸/毒,大都是被心懷不善之人刻意引誘的,一旦被誘惑,演藝事業就全部毀了。
可素和君帶來的命令卻讓她瞭解了自己的淺薄。朝堂之爭何其殘酷,莫說是毀了一個未成名的年輕人,便是累世公卿的人家,若一時不查,也是覆巢之下無完卵。
此人必定是崔浩的反對者,或者說,崔浩的存在阻擾了暗地裡某些勢力的安排,所以這些人才會選擇狄葉飛作爲下手的突破口,進而打擊花木蘭和正在扶持年輕將領的拓跋燾。
對於崔浩來說,收下狄葉飛這個異族混血幾乎等同於他“禮賢下士”,主動和寒門示好。這對於許多門閥來說都是不可饒恕的“叛變”,所以一旦崔浩收下的這位弟子出事,別說對崔浩的名聲是個打擊,就算日後他再如何想親近寒門,也不會有寒門子弟敢接受他的招攬了,畢竟前車之鑑在這裡呢。
正是因爲這可怕的形勢,讓拂袖而去的崔浩越想越覺得其中的黑暗,以至於拓跋燾一說出必須要徹底撕爛這處瘡疤時,崔浩痛苦異常,可還是同意了。
花木蘭一旦鬧開,崔浩“治下不嚴”的帽子永遠就拿不走了,寒門士子和鮮卑大族也會藉此作爲攻擊他的理由。
好處是他可以藉此“清理家門”,從此專心於政事,更好的迎合拓跋燾的各種需要,也減少了未來許多能夠出現的把柄。
對於賀穆蘭來說,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
賀穆蘭目前的身份太複雜了。
她出身普通軍戶,是賀賴家的家將之後,和獨孤家的長子、若干家的幾位公子都有交情,鮮卑大族的幾位將軍都曾對他表現出“來做個女婿”的態度,所以在鮮卑舊族之中聲望很好。
她又曾在庫莫提這樣的直勤宗室手下擔任過親兵,深受器重,又數次救過拓跋燾的性命,這已經刷了不少宗室的好感度。至少拓跋燾曾經一句“把公主嫁給你”的話,還有不少人都記得,想來宮中也有許多公主心中對她好奇。
而賀穆蘭不但在鮮卑一族和宗室之中口碑很好,她還有漢人的血統,會讀寫漢字、學過一些兵法,不算是草莽無知之人。如今更因爲狄葉飛的緣故,她和高車一族也攀上了點關係,金山一戰解了高車人之圍,又放了高車人離開去救自己的族人,都足以讓高車人感激。
這原本都是她政治上晉升的資本,但朝政之複雜就在於一個可以多方交好,卻不可以左右逢源,若想上升,必須要找對自己的道路。
你可以做直臣、孤臣,也可以做鮮卑大族的援手,甚至可以和漢人一派志同道合尋求改革,卻不能每一派都討好。
拓跋燾讓她鬧崔浩,實際上是處心積慮的在爲她謀劃政治道路,爲她的未來在打基礎。
一來,崔浩是拓跋燾最堅實的支持者,無論賀穆蘭和崔浩鬧的多麼兇,只要這兩個人都是爲拓跋燾辦事,就決定了他們一定是面不合心合,鬧不出多大的事情,賀穆蘭大不必擔心結怨與他。
二來崔浩這人即使是在漢人門閥之中也是異類,自古文人相輕,不知道多少人對他是又佩服又厭惡嫉妒,崔氏和盧氏壓了衆多士族太久,已經讓他們產生了同仇敵愾之心。
若賀穆蘭真鬧了,大部分文士不但不會討厭賀穆蘭,反倒覺得大快人心。
三來鮮卑大族爲首的鮮卑官員們,因爲崔浩帶領文臣一心回覆“漢制”而有政見不和,對崔浩這人真是恨不得落井下石,賀穆蘭鬧開了,以鮮卑人爲主的軍中力量反倒會器重她,扶植她。
最後便是賀穆蘭從來只有“武勇”的名聲,卻沒有什麼“名士”的風骨。這時代,還是挺吃這一套的。賀穆蘭長得不夠英挺,也不夠秀美,外表既不魁梧,也不清奇,這樣的身材相貌在這個人人都刷儀態風姿的年代實在是太吃虧了,要想積攢“名望”,就得從“不畏強權”上着手了。
崔浩若算不上“強權”,那魏國的權臣裡九成都排不上號。
所以,當素和君把一切的來龍去脈和要達成的目的對賀穆蘭解釋了個明白後,賀穆蘭除了從內心裡佩服這些肚子裡彎上十幾個彎的古人,就只能照做了。
只有這一刻,賀穆蘭才確實的感受到自己哪怕穿越成了赫赫有名的“花木蘭”,其實也不過是這個時代的小人物罷了。
別說是拓跋燾這樣的君王,便是隨便幾個暗地裡出謀劃策的小人,也能輕易的讓他們灰飛煙滅。
而狄葉飛,說到底不過是被牽連,成爲了政治下的犧牲品而已。
鬧!
使勁鬧!
將她胸中這一腔的無可奈何鬧出來!
把她對狄葉飛的不忍和同情鬧出來!
把她對這個世道的不甘鬧出來!
“虎威將軍?大魏將軍成千上萬,誰知道你是哪裡來的將軍?有帖子沒?有舉薦之人沒?主子早上纔回來,不會見客,你下午來吧。”
“我又不是找崔太常,請你通報一聲,我要找的是姓劉名方的門客,此時應該就在前宅東院之中。”
賀穆蘭望着言語間有所不敬的門丁,語氣已經有了不悅之意。
崔府坐落在平城東城最繁華的“燕停巷”,整個巷子裡只有兩戶人家,便是崔家和盧家,分住東西兩側。
盧家是崔家的姻親,范陽高門,其如今的族長盧玄是崔浩的表兄弟,和他比鄰而居,一家有事,另一家必定相幫,人皆知之。
以賀穆蘭的身份,平日裡接近燕停巷都算是冒犯了,可如今她不但來了,還帶了好幾位幫手,都是聽聞她所說的狄葉飛遭遇立刻怒不可遏之人。
賀穆蘭要找幫手也是拓跋燾示意,一來崔浩家將衆多,雙拳難敵四手,二來要把事情鬧大,總要有些見證纔是。
賀穆蘭此番帶的,有自己的親衛陳節和蠻古,以及幾個和她有些交情、也是來京中聽候封賞的虎賁偏將。
若干人正來禮賓院找賀穆蘭,聽到這事立刻表示義不容辭,陪着賀穆蘭來崔浩府上爲狄葉飛討回公道。
賀穆蘭在虎賁軍任職時間雖然不長,但每戰必勝,厚待部屬,威望不低,鮮卑武士們都對她十分敬服,一聽說要去拿人,大多都不避前程的跟了過來。
對於不願來的,賀穆蘭也沒有什麼不滿,畢竟也不是人人都願意拿出前途爲別人冒險的。
賀穆蘭帶着一幫武夫來到燕停巷拜訪,自然引起門丁的不滿。莫說此人沒拜帖、沒主人之前的吩咐就來拜訪屬於不速之客,就算不是不速之客,也沒有帶着一羣武人、提着兵器上門見人的道理。
“這位將軍,我家主人門下的門客衆多,若是來找門客的,不如從偏門去找,自然有門子幫你通報。我這雖是邊門,可是卻是家中主子和衆多親友所走之門,門客通報之事不歸我通報。”
這時代正門只有接旨、出征、接受封賞或接待大人物纔會打開,就連崔浩自己回家都走大門旁邊的邊門。也許門丁們是態度不好,但這話也說得實在,若是其他將軍,可能就乖乖回去等候下午再來了……
可賀穆蘭卻是專門來把事鬧大的!
“好你個門丁,你府上識人不清,用了狼心狗肺的畜生之流做門客,我欲好生好氣的拜訪討個公道,你卻百般阻撓,真當自己是這個府裡的主子了!”
賀穆蘭伸手推開這個攔路的門客,徑直帶着部將就往裡面擠。
那門丁在崔家做了好幾年的門子,哪裡見過這樣莽撞之人?他見這一羣人終於露出凶神惡煞一般的嘴臉,立刻嚇得大叫了起來:“去喚家將!喚家將來!有人闖府!有人帶着兵器擅闖前院!快派去告知主子和護京都督!”
他扯着嗓子一聲號叫,立刻驚動門房裡無數卒子,一時間,往外跑的往外跑,往裡跑的往裡跑,四處通風報信去也。
陳節眼疾手快,擋住幾個往外跑的門子,輕鬆將他們放倒,又用輕蔑地眼神看着被賀穆蘭跑出去的門卒,跟着自己的主將踏入崔浩的府邸。
若說陳節和蠻古是與有榮焉、熱血沸騰的話,其餘諸人都是又不安又激動,這種豪門府邸,他們平日裡也擡頭看看都是褻瀆,哪裡還有這樣子進來的時候?
可高門不愧是高門,家中奴僕成百上千的傳聞不是假的,賀穆蘭等人剛剛踏入門檻,就聽得喧鬧之聲不絕,刀光耀眼,竟有一隊盔甲齊整的家將徑直來了門前!
“到底是何人擅闖崔宅?若不說明來意,休怪吾等無情!”
爲首的家將四十多歲,身形魁梧神態穩重,身後一衆家將都是膀大腰圓的漢子,冷不防亮出一片兵器出來,實在是能嚇傻膽小之人,立刻跪地求饒。
賀穆蘭嘴脣微動了動,身邊陳節得令,立刻竄出三步,大聲通報:“我家將軍是虎威將軍花木蘭,因着崔太常門下弟子狄葉飛中毒一事想要尋找下毒之人問個明白。門子百般阻攔,又推說門客太多不予通報,所以我家將軍才擅自闖了進來!”
那門子立刻瞠目結舌,他從沒有見過這般顛倒黑白之人!
“虎威將軍花木蘭?”
這家將也是跟在崔浩身邊的老人,聽到前院通報的聲音立刻上前幾步,待見到賀穆蘭時臉上充滿詫異和驚訝的神色。
“花將軍說誰中了毒?您與我家主人有故,實在不該如此失禮纔是啊!”
他指的是崔浩贈送花木蘭饕餮戰甲一事。
“我有失禮之處,他日必當登門道歉。還請府裡的管事去把劉方喊出來。狄葉飛吃了他給的毒/物,差點出了人命,我今日不是來府上寒暄的!”
賀穆蘭不卑不亢地站在院中,毫無後退之意。
一干門子和家將臉色難看,這人要麼是個渾人,要麼就是真的捨出自己的前途來打擊崔家,背後有沒有指使都未可知。
好在崔家也是治家嚴整的大族,這家將聽了這話心中再怎麼不悅,也只是吩咐一個家將去找這個門客,而後吩咐一衆家將把賀穆蘭等人圍了起來,不准他們亂動。
沒一會兒,崔家的管事也來了,臉色極其難看,擡眼一看爲首的鬧事之人只是個瘦長的漢子,其長相特徵和京中所知的權貴都不符合,心中就微微定了一定,篤定就算鬧出什麼事,也翻不出天來。
賀穆蘭也算是沉得住氣的,被幾十個家將持刀拿劍地包圍依舊面不改色,至於其他崔家人認爲她肆無忌憚,無禮至極,她也不放在心上。
大約過了一刻鐘左右,先前去的家將神色難看地跑了回來,對着家將首領回道:“末將沒找到那劉方,其他幾位客卿說他一早去找幾位道君論道去了,此時正在‘談玄’,不好擅闖……”
崔浩篤信道教,家中修了道觀,養了道士,還有談玄和講經的清淨之所。這些道士們也不用做什麼,每天就陪着崔浩談論談論黃老之術,或是談談玄,以至於門下的門客都愛附庸風雅,沒事就聽幾個道士“講道”。
這幾個道士也頗有“名士”的風度,談玄之時不得外人擅闖,靜室裡焚香奏琴,清心靜氣,一派高人風範。
這些家將從未打斷過道觀的講道,所以那家將在門客那邊吃了個閉門羹,便臉色難看地又跑了回來。
此時若干人已經等的不耐煩了,皺起眉頭叫道:“不過是一個門客,竟比見崔相公還要難!狄葉飛如今被暗算的還下不了牀,無論如何這賊子都要交給我們去見官!”
“放肆!”
“狄葉飛也是我們主子的弟子,要管也是我們崔家來官,你狗拿耗子多管什麼閒事!”
“若崔家會管,也不會坐視狄葉飛被人暗算而不得知了。崔太常既然是狄葉飛的師父,理應細心教導,怎會連他中毒多日都不知道?”
賀穆蘭聽到這裡知道知道時機已經成熟,凝目瞧了那幾位家將半晌,見他們沒有再通報的意思,立刻擡腳又往裡面走。
“你們若不願交出劉方,那我便自己去尋。前院的道觀是吧?你們不帶路,我自己去找!”
“攔下他!”
“捆了他先放在門前,讓其他人看看擅闖崔家的下場!”
一時間,唰唰唰的拔刀聲絡繹不絕,幾人都知道他有官位在身,也不敢真的要了她的性命,只是圍着她不住遊走,另有拿索的,拿網兜的,一起上前擒拿賀穆蘭。
“你們不動手,那我便動手了!”賀穆蘭拔劍出鞘,巨劍磐石重重落下,噔噔噔幾聲,已有兩人的長刀被磐石當中折斷,斷了劍的家將更是驚駭莫名,捂着手腕連退了好幾步!
“將軍好身手!”
“怎麼能讓讓將軍動手!看我們的!”
若干人和蠻古等人見賀穆蘭先動了手,心中也放下了包袱,拔刀的拔刀,橫劍的橫劍,一片兵器相交之聲後,已然跟着賀穆蘭衝入了前院之中!
崔家佔地巨大,光一個前院就一眼看不到頭,其中亭臺樓榭、湖沼竹林掩映其中,根本不知道那個道觀究竟在哪裡。
好在前院有一處人造的“高山”,上面豎着一個看風景的涼亭,賀穆蘭和一羣崔府的家人邊打邊往那涼亭而去,登上亭子往下一看,只見前院通往左院的地方有一片灰頂的建築,當中燃着巨大的香爐,應該是道觀無誤。
此時崔府的武裝力量聽到有人擅闖的消息已經是越聚越多,家丁家將就足足有三百餘人,將這前院通往道觀的路徑封的是水泄不通。更有拿了弓箭來的,只待主人一聲令下,就要把他射死!
崔家的大管事和崔浩的長子崔元聞聲趕到前院,只見賀穆蘭和其帶着的虎賁軍腳邊已經躺了不少好手,饒是家將如雲,還是讓他們前進了十幾步!
“花將軍!請住手,哎,你這脾氣也實在大了點!”
別人不知道花木蘭是誰,崔元卻是知道的,此人能在亂軍之中取大檀的首級,若真發起橫來,殺個崔家血流成河,也不過就是一軍戶人家,一條命當不得什麼,可他們崔家就要被人笑話死了。
更何況忠心的家將難得,若是折損到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裡來,真是叫得不償失了。
不過是一個門客而已,而且狄葉飛也算是自己人!
“爹爹,他都欺負到我們頭上來了,你又何必怕他?”崔元身邊一個少年鼓着臉瞪視賀穆蘭,像是要把她看個清楚。
待發現這位頗有威名的虎威將軍只是個貌不驚人的青年,這個少年顯然有些失望,撇了撇嘴希望自己的父親給她點教訓。
“逆子不要隨便出口!”崔元拱了拱手,對賀穆蘭長聲道:“家父如今正在休息,犬子不懂事,將軍說狄葉飛糟了毒手,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看了一眼亂糟糟的局面,臉上也不免顯出三分怒容:“即使廷尉斷案,也沒有無緣無故到別人家裡亂闖一通的道理,何況將軍還不是廷尉!”
“我只要劉方,無意傷人。”
賀穆蘭掃了一眼崔元身邊的少年,微微一怔,認出他是後來到她家誇誇其談的崔琳,便多看了幾眼。
這人嘴賤,原來從小就是如此。
賀穆蘭剛剛怒闖崔府,身上氣勢正盛,她掃過少年崔琳,崔琳只覺得渾身上下一涼,就像是被什麼老虎猛獸瞪過一般,靠牆而立的身軀猛然一僵。
可若就這樣躲到父親身後,他又怕墮了崔家的名聲,所以硬撐着賀穆蘭的打量挺直了站在那。人逞強時的站姿和自然時的站姿一望便知,現在是個人都看得出這個小子害怕賀穆蘭,心中不由得好笑。
‘賀穆蘭啊賀穆蘭,你竟到了欺負小孩子的地步。’
賀穆蘭見崔琳的冷汗都冒出來了,驀地收回了視線,擡起腳又繼續往道觀走。
賀穆蘭從入崔府到現在,除了說明原委,便是仗着武力驚人硬闖前院,就算是脾氣再好也激出了火氣,更何況崔元本來也就是身份貴重之人,雖涵養極好,可對着“士族”的臉面也是再看重不過,見賀穆蘭毫無道歉之意,冷笑了一聲。
“看來花將軍是覺得我崔家比大檀的大帳要容易闖的多了?既然如此,你便去闖闖看,你若能踏入道觀一步,我崔家任憑你帶走劉方,是殺是剮悉聽尊便!”
“希望崔郎君信守承諾。”
賀穆蘭看了看從這裡到遠門的距離,再點了點前院裡已經有的家將之數,心中估算了一下,對着身後兒郎問道:“你們怕是不怕?”
以十幾人對幾百人,就算賀穆蘭知道崔浩一定吩咐過家將不準下狠手,也難免會有誤傷。
她身後的兒郎都不知道其中的情況,只是憑着忠心跟着她,自是不可失了士氣。
“柔然人的大營都闖了,有什麼好怕的!”
“狄將軍也是赫赫的英雄,怎麼就能給這些奸/人毀了!”
“怕個球!我們可是虎賁軍,將軍下令就是!”
虎賁軍士們熱血上涌,振臂高呼,最後這句話更是道盡拳拳之意,賀穆蘭心中豪氣頓生,擎了磐石在手,劍指不遠處的圓形院門,長笑道:“讓他們看看我們軍中的厲害!結陣,隨我衝敵!”
“隨我衝敵”四字真是聲震屋瓦,聽聞之人均是耳中雷鳴,心跳加劇,跟着以賀穆蘭爲先鋒的陣勢衝了出去!
“攔住這羣人!不得讓他們進入院後!”
崔家衆壯士齊聲吶喊,紛紛拿出兵刃,院落中密密麻麻的寒光耀眼,說不盡的長刀短棍,又聽得院後亦有吶喊,顯然整個府宅各處都有防衛的武士!
賀穆蘭也不知見過多少大的陣仗,像這樣直奔某處的也有不少次,她知道但凡兩軍對陣,憑的就是一股子膽氣,當即也不收手,磐石所到之處,不是骨折斷裂的聲響,便是兵器崩壞的聲音。
也有仗着人多想要合擊的,那陳節便會猛然從她身後竄了出來接招,只要稍微阻上一阻,那些想要合擊偷襲的便會重重地落入賀穆蘭的身後,被配合慣了的虎賁軍下了重手。
此時爭得就是時間,時間便是距離,這裡又不是真的是敵人的龍潭虎穴,衆位軍中兒郎都知道衝到道觀就算是“勝了”,當下也不戀戰,隨着賀穆蘭邊打邊走,硬是衝過了院門!
院門後是一道長廊,廊下是湖水,長廊不夠寬敞且曲折環繞,賀穆蘭見了大喜,她這樣一力降十會的功夫,最適合的就是這種狹窄的地形!
賀穆蘭腳下速度又猛然加快,右手持着磐石,左手卻抖出腰中繫着的長鞭,一個甩手便抽出一片空隙,率先衝到了長廊。
這長廊裡還有不明所以的奴僕之流,驀然間見到一羣凶神惡煞的強盜掀翻了家中的家將衝到廊下,立刻驚叫不已地抱頭鼠竄,也有膽子大的拿了手邊的東西去擲虎賁軍一行,可惜都只是繡花枕頭,力道不夠,東西也不是利器,許多連丟到旁邊都沒有就滾落於地。
賀穆蘭像是猛虎下山一般衝入廊中,那廊中有一奔跑失足的少女,正橫擋在賀穆蘭的身前,眼見着就要被賀穆蘭一腳踩中,滿臉慘白地閉上了眼睛。
此時住腳,後面跟着自己的親兵和部將就要齊齊撞到她的背上跌倒,賀穆蘭一咬牙,揮出鞭子纏住少女的腳踝,用巧勁將她帶到一旁,又朝着另一側前行。
這廊下也不知道多混亂,誰也沒有注意一個跌倒的少女險些死於踐踏,就連她自己也只覺得腳踝一痛,然後便是巨大的力道將她移到左邊。
等她睜開眼往前一看,就見那最前面眼神駭人的將軍頭也不回的往前走,但那將軍身後一個穿着鮮卑服飾的少年對他歉意地頷了頷首,還露出了一個慚愧的笑容。
這少女全程閉着眼睛,自然不知道到底是誰救了他,又覺得爲首的將軍凶神惡煞,不踩她已經算好的了,心中就把那少年當成了救命恩人。
這一回頭,一頷首,加之死裡逃生,讓這少女心中將這少年相貌牢牢記住,短時間內可能再也不會忘掉了。
“表小姐,我的天,你怎麼還在這裡!”
賀穆蘭走後,幾個奴僕找回廊下,找到了剛纔驚慌失措下不見了的表小姐,見她躺倒在地上,頓時嚇得半死。
這位表小姐是隔壁盧府的小姐,因爲和崔家的嫡女從小一起長大,經常相互拜訪,也不必通傳,人人都已經習慣,今日也是如此,還以爲她已經離開了,居然跑到前院了!
那少女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但很快就恢復了鎮定,“不過是聽到前面有動靜想繞開路走,誰知道連這裡也有禍事。先扶我起來,我的腿傷了,你悄悄的派個人去我家,把我兄長叫來。”
等崔元和崔琳臉色難看的經過廊下,見到盧家的女郎也在廊下一處坐着,頓時大驚失色,在這裡又多耽誤了一段時間。
賀穆蘭一路朝着自己記憶中的方向而去,擊倒十幾人,便又有十幾人迎上,她身上舊傷並未完全養好,這般動彈已經是渾身痛楚,可爲了弄出足夠大的動靜,硬是咬着牙一邊迎敵,一邊速戰速決地找脫身之道。
好在崔家佔地雖大卻不復雜,這時代也不興後世曲徑通幽的南方園林,否則怕是賀穆蘭一行人累死也闖不到那前院的道觀。
崔家人只是家將或壯丁一流,又不是沙場上的,哪裡見過這樣的猛將?敵人只有一個,可是他卻如瘋虎,如猛獸,忽東忽西地輕易破開他們的陣勢,但凡阻攔之人,不是吐血就是倒地,要不是賀穆蘭不願弄出人命,砍死人和砍傷人也不過就是擡高几分和放低幾分的區別。
崔家的家將忠心都沒問題,可許多壯丁平日裡還是府裡的雜役,猛然間見到敵人武藝高超無人能擋,身後的虎賁軍又士氣如虹長驅直入,滿耳只聞得自己人的慘叫亂哼之聲,而虎賁軍士們卻利刃加身連哼都不哼一聲,猶如已經習慣,頓時膽寒心驚,無論如何也拼不了命了。
更何況他們都看出這賀穆蘭不願殺人,顯然還顧及着崔浩這位主子,上面神仙打架,他們小鬼遭殃,到後來說不定賠一賠罪就早死了,便越發不敢上前。
家將們卻是出手之前被管家吩咐過不準殺人,雖不知道爲何,卻是也不敢動殺手,所以賀穆蘭心中絲毫不亂,專門以強破弱,倒真給她成功踏入了道觀。
這道觀建在一片竹林之中,風吹竹林傳出簌簌之聲,說不出的風雅,可這風雅很快就被賀穆蘭等人帶來的喊殺生和兵刃聲所破壞,顯得極爲刺耳。
道觀裡幾個小道童聞聲出來尋個究竟,就見一羣歹人發足朝這裡狂奔,身後還跟着一羣追趕着的崔家家人,頓時嚇得半死,就要關上外面的大門。
可賀穆蘭怎麼會讓這兩個道童關上門?只見她幾步衝上前去,擡起腳來就是一踹,那門還沒有合上,就已經被硬生生地踢成了大開,凶神惡煞般的虎賁軍一擁而入,若干人抓起一個道童就問:“劉方在哪兒?快帶我去!”
“在在在後室……”
此時虎賁軍終於完成了崔府的奪命狂奔,衆家將還準備強攻進道觀之內,賀穆蘭卻隻身站在門戶之前,挑眉喝道:“崔家大郎曾答應我,若我能若能踏入道觀一步,崔家任憑我帶走劉方,難道是假的嗎?”
家將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再前進一步,唯有那家將首領走到賀穆蘭面前,頹喪地垂下頭來。
那家將首領不知主子爲何不許衆人殺了這羣將士,導致他們出手畏首畏尾,否則亂箭如雨,還有他們逃走的餘地?
“我等技不如人,倒惹得主家日後要被人恥笑,既然如此……”
輸了就是輸了,主辱臣死,他當場擡臂提劍,眼見就要要橫刀自刎,以自己的性命全了忠義!
唰!
破空之聲陡然傳來,那家將手腕一痛,長劍落地,錯愕地往前看去。
賀穆蘭早已還劍入鞘,如今手中拿着的是一根烏梢鞭。這鞭子是堅韌的牛皮所制,是素和君借給她防身的武器,可及近及遠,又不容易弄出人命,正適合在這種場合做備用的兵器。
賀穆蘭見這人果然是古代家將的楷模,擡手就要自刎,當即一甩鞭子,擊打了他的手腕,讓他吃痛撒手。
見這家將虎目含淚,顯然心有不甘,賀穆蘭心中嘆了句“作孽”,又抽出一鞭,將那長劍擊的極遠,無論如何也撿不到了,這纔將鞭子又繞在腰上。
“你不必自盡,忠義不是用這種方式來表現的。你是崔家數一數二的好手,若你自裁於此,下次再遇到我這樣的人,誰來保護崔家安全?可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樣手中有分寸。”
“你,你居然連讓我死都不肯!你……”
那人顯然不能理解賀穆蘭的意思,還以爲她是在嘲笑他。
“不是,我不太會說話。但我不是笑話你,而是在請求你。”
賀穆蘭搖了搖頭。
“什麼?你求我?”
家將露出“你開玩笑吧”的表情。
“是,我請你不要輕生。”
賀穆蘭發現自己的言語之蒼白,遠不及自己的身手之精彩。
若因計謀和暗中的謀劃讓無辜之人送命,那她就變成了和陷害狄葉飛的人一般惡劣之人。
何況眼看着一個人因爲不敵她而自刎,她實在覺得可笑。
“我若遇到一個比我更厲害的人,我不會自盡,只會繼續勤練武藝,想着如何打敗他,或過的比他更好……”
賀穆蘭還沒來得及解釋完,幾聲罵罵咧咧的聲音伴着驚詫莫名地“你們是誰,幹什麼”之類的呼喝就傳入了衆人耳中。
賀穆蘭回身一望,一個寬袍大袖、披頭散髮的文士被陳節和若干人等人拖着拽了出來,惡狠狠地丟在了道觀正中的院落裡。
那文士被擲的在地上翻滾了幾下,一頭撞在香爐之上,發出“嘣”的一聲巨響,在慘叫之後就開始胡言亂語了起來。
“你們找錯人了!不是我!不是我!”
“將軍,這就是劉方!”
蠻古猙獰着臉,指了指追出來的道士。
“這幾個道人說的!”
那幾個道人原本還想呼叱幾句,一見爲首的將軍身上血跡斑斑,還以爲這莽人是一路殺過來的,再見門口崔家的家將面如死灰地喃喃自語,徹底沒有了言語,只知道擺手。
“你們莫濫殺無辜,我們都只是修道之人……”
“劉方,你給狄葉飛這個的時候,可想過有今天?”
賀穆蘭從懷中摸出一個小木盒,拋到他的面前。
那劉方即使有不知道的,見到這木盒也明白了,臉上又青又白,突然就對着那香爐的腳一頭撞了過去!
若干人從劉方胡亂求饒開始就提防着他伺機亂動,見他神色一變就已經伸過了手去。那劉方要撞香爐,若干人來不及拉住他,只好伸出手去擋在香爐和他的頭顱之間,那劉方重重地撞在若干人的手臂上,倒把他痛得齜牙咧嘴。
“嘶啊啊……你這人尋死尋的倒堅決!”若干人一把提起劉方,“你何不早早死了,爲何還要留着性命害人,早死就沒這些事了!”
蠻古在軍中也不知見過多少刺頭,見這劉方一次尋死不成反倒露出劫後重生之感,便知道這人剛纔自盡已經是鼓足了所有勇氣,再要自殺已經是沒有膽子了,立刻接過劉方將他雙手反剪在背後,又求了虎賁軍一個將士的腰帶塞到他嘴裡,將他提到賀穆蘭的面前。
“將軍,怎麼辦?”
那劉方聽到說“將軍”云云,又見她滿身煞氣,登時腿軟到無法站直。
賀穆蘭看了看這個門客,見他果真長得面如冠玉,外表極爲騙人,所以才得了狄葉飛的信任,以爲他是什麼名士,服了這藥,當下一伸拳頭,往他臉上狠狠揍了一拳!
這一拳下去,好好的美男子臉上立刻腫了起來,加之賀穆蘭用的力道大,他的鼻樑直接從中斷裂,可口中被塞了腰帶,連呼喝也是不能,只能悶哼着暈死了過去。
“這般不禁打?唔,是了,大概是被藥掏空了身子。”
賀穆蘭冷哼了一聲,望着已經趕了過來的崔浩和崔元,整了整衣衫。
“領導動動嘴,下面跑斷腿。”
賀穆蘭想到拓跋燾之前的各種謀劃,忍不住頭痛。
雖說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可這般打臉,實在是兩方都心累啊。
平城某酒肆。
這酒肆鬧中取靜,是一高門子弟開了結交親友的,佈置的極爲風雅,來往之人皆是平城有名的顯貴子弟,多是漢人,但凡家中長輩有什麼有意思的消息,這羣紈絝子弟們大多趁着聚會之時高談闊論,發表看法。
拓跋燾用人慎重,許多大族子弟也沒有官職,整日裡不免遊手好閒,但若說全是草包,也不盡然。
例如說這位盧家的十三郎,便是朝中要臣盧玄的幼子,明年就要上任宮中散侍的“白衣之士”。
“嘿嘿,我那舅舅家昨日吃了大虧,你們可知道?”
他的舅舅便是“崔浩”,衆人聽到此句,登時羣相聳動。
這酒肆裡原本類似於沙龍一般,這裡躺一波那裡躺一羣,都在各自聊着自己關心的時事,喧譁嘈雜,突然之間盧玄那邊一靜,其他地方也都靜了下來。
其他離得遠的原本是聽不到那邊核心公子圈的話的,但突然發覺其他人都不說話了,自然說了一半的話也都戛然而止。霎時間,這處常常人聲鼎沸的歡鬧之所,竟鴉雀無聲。
而後面廳中另一個小圈子裡的鬧酒聲、走廊上公子和奴婢的調笑之聲,就突兀至極地遠遠傳了過來。
“盧十三郎,你說的可是花木蘭殺進崔家道觀抓走一個門客的事情?”
有一個少年大概從其他地方知道了一二,壓低着聲音問他:“聽說死了不少人,真的嗎?”
“誰說死了人?哪怕花木蘭再瘋,也不敢在崔宅殺人啊!”
十三郎失笑道:“人是沒死的,只不過這花木蘭實在太厲害,僅憑十二人就連闖三進,進了我舅舅家前院的道觀,讓我舅舅面子下不來而已。”
“後來花木蘭也帶着部將道了歉,更是把我舅舅所贈的饕餮戰甲送了回來,說是慚愧,不敢再用,可這丟掉的面子,是怎麼也找不回來了。”
這些都是少年,最愛聽這種故事,當下慫恿着盧家十三郎把事情細細說起。盧家十三郎來這裡原本就是崔浩授意,雖不知道家中長輩爲何要自己墮自己的臉面,但知道大人行事自有自己的道理,也就添油加醋的把狄葉飛如何中了慢性之毒,賀穆蘭在宮中如何發現端倪,而後上門去找下毒之人的事情說了個明白。
他口才實在極好,否則也不會一當官就是在皇帝身邊當個通傳的散侍,加之他又是崔浩的外甥,這其中許多外人不知的事情,例如這門客的出身來歷,被他一說也就清楚明白。
“哎,崔太常也是糊塗,怎麼能讓劉宋來的文士入了門下!”
“現在戶籍這麼亂,誰管的清楚啊。”
“狄葉飛是不是崔浩那個走了運的弟子?這麼容易輕信別人,是傻子吧?”
衆人七嘴八舌,只有一個少年愣了愣,突然冒出一句話來。
“可不是查出這個門客曾經在樂安王門下也待過嗎?爲何都覺得是劉宋那邊的陰謀?劉宋總不會陷害一個沒名沒勢之人吧……”
此話一出,屋內又是一靜。盧家十三郎見目的達到,立刻顧左右而言他,一拍這少年的腦袋,大叫起來。
“又說胡話,喝酒!喝酒!”
只是那懷疑的種子,還是就這麼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