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這個詞的定義是什麼呢?是能夠力挽狂瀾拯救亂局的人?還是擁有超出常人的能力,帶領其他人做出有意義事情的人?亦或者是超越了自身的人?
這個詞如此偉大,從古至今也沒有人能具體的爲它定義一個的名詞。但就賀穆蘭的感觸,所謂的“英雄”在進行着他/她的故事的時候,是不知道自己會變成英雄的,或者不敢相信就這麼成爲了英雄。
若說“生擒鬼方”、“斬殺大檀”這樣的功績雖然了不得,但畢竟是遙遠的事情。平城無數貴族都聽說過花木蘭如何了得的殺了鬼方、如何了得的斬殺了大檀,可鬼方一戰只有三千騎兵真的親眼目睹,斬殺大檀更是隻有素和君和一起前往充當使節的同袍們親眼所見……
它們就震撼上來說,遠沒有親眼看到賀穆蘭一招斃敵(不不不,也許該說是一招拋敵。雖然所有人都認爲賀穆蘭想殺他也不過是一招)來的刺激。
若干人跺着腳大罵着將賀穆蘭拋來拋去的貴族子弟們,一邊竭盡所能的往前擠,一邊希望能把火長從無數“登徒子”的手中救下來。
可惜他誓死保衛火長“貞/操”的行爲被更多比他要強壯有力的兒郎們打斷,有些人甚至嫌他礙事,將他推到一邊,險些被瘋狂的“粉絲”們踩踏死。
若干狼頭狐疑地看着弟弟莫名其妙的行爲,心中升起一個不好的猜想。
難道就像許多有戀母情結的雛鳥一樣,他的笨弟弟因爲花木蘭長久以來的保護,對他生起了某種獨佔欲,有了斷袖的苗頭?
不!若干家原本就子嗣不豐,任何一個子弟哪怕長成紈絝子弟、殺人狂魔都可以,就是不能變成那種玩意兒!
若干狼頭看着弟弟眼神裡焦急的東西,忍不住捏緊了拳頭。
不能讓他有這種想法!
一定要想辦法讓他和花木蘭隔開!
花木蘭雖然看起來對他家笨弟弟沒有什麼想法,但他那弟弟膽大皮厚,難保這位木訥的將軍一不留神着了他弟弟的道兒,被設計了進去。
以花木蘭這種人的個性,一旦真冒犯了他的弟弟,肯定是要負責的,哪怕聲名被污也會承認,這可不是他想看到的!
想到這裡,若干狼頭悄悄離開了花木蘭的身邊,和歡呼拋擲着花木蘭的熱血青年們背道而馳,一把拉住若干人的辮子,拖離了人羣。
這是屬於勝利者的時間,竇太后從頭到尾都關心着這邊發生的事情,待看到賀穆蘭被人拋舉到人堆之中,而那位剛纔還不可一世的沮渠牧犍如今卻被一羣北涼侍從攙扶起來,灰溜溜地往外走去,忍不住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
“罷了罷了,這羣精力旺盛的小夥子惹得你們也沒辦法好好陪我這老太婆說話了,你們要看熱鬧就去看吧,不必拘着!”
竇太后慈愛地輕笑着,揶揄着幾個眼睛一直瞟向那邊的少婦們,揮了揮手讓她們離開。
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竇太后的平易近人是出了名的,沒一會兒,竇太后身邊的人就走了大半,只剩下一些年紀大怕吵的、或者不愛熱鬧純粹陪家中晚輩來梅園的婦人留了下來。
沒一會兒,竇太后派人出去探查消息的宮人回來了。他們之前奉了竇太后的旨意去請閭毗和庫莫提等人,最後卻被花木蘭力挽狂瀾,總要稟報竇太后其中的始末。
這幾個宮人裡有一個特別能言善辯,把庫莫提和沮渠牧犍的交鋒說的是有聲有色,偶爾再添油加醋一些,更加增添故事性,饒是竇太后等人都沒在現場,但還是感受到了其中的脣槍舌劍、錦繡心思。
當聽到沮渠牧犍願意以自身爲質做彩頭時,好幾個婦人都掩着口抽起氣來,大有“這人好生狂妄”的意思,再聽到庫莫提不鹹不淡就把沮渠牧犍的賭約給廢了,忍不住在心中猜度起庫莫提的正妻日後到底會是何方佳人。
也免不了在心中評估下自家的女孩,看看有沒有能夠競爭一二的人選。
竇太后則是更加關注沮渠牧犍一直對着赫連明珠咄咄逼人,直到花木蘭上場才隱約表現出退讓的樣子。
這麼一看,這位三王子似乎是早就關注花木蘭很久了。
等宮人們把花木蘭的英雄了得一說,饒是留下來都是穩重年長的女性,也忍不住摁住自己緊張的撲通撲通亂跳的心,世人皆好勇士,因爲在這個動亂不堪的年代,什麼財富、地位、名聲都是假的,一旦打起仗來,唯有最強的那個才能保護好自己和家人,力量纔是所有成就唯一的保障。
一個強者的血液裡就會流動着強者的血脈,讓家族裡不停的涌現出勇士。
“這個花木蘭成婚了沒有?”
一個婦人急急地問道:“或者有沒有定親?”
鮮卑人早婚,十三四歲定親甚至成婚的一大堆,這婦人一說出口,許多婦人便也豎起耳朵聽着。
竇太后心中都要笑翻過去了,大致知道了爲什麼拓跋燾一說到花木蘭是女人心情就大好,因爲這種“我有一個秘密大家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的感覺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尤其這個“秘密”還是不會讓人煩惱的那種。
宮人們爲這個婦人的話無法回答,竇太后卻咳了咳,支開話題:“花木蘭這樣的勇士怎麼會沒有人家看中呢?哎,他在這裡露了臉,倒把陛下的好意全給攪沒了。”
一羣男男女女都簇擁着花木蘭跑了,哪裡還能有王八綠豆看對眼的事情,所有人都在討論花木蘭和剛纔那一招敗敵的英勇,就連“還沒人能讓我脫衣”這樣囂張的言論,恐怕明日以後也會在大魏的年輕人之中風靡一時,成爲打臉神器。
竇太后還不知道花木蘭在南園那邊也出了風頭,否則怕是臉上的顏色更難看。
“哎,花木蘭和潁川王都是好兒郎,假以時日,前途更加不可限量。不知道他們喜歡什麼樣的女郎,雖然英雄了得很好,但疆場上刀槍無眼,還是早日給家裡留下血脈纔是正緊啊……”
一個婦人還是不死心,一邊說着,一邊用眼睛的餘光去看竇太后的反應。
庫莫提從小在宮中長大,和拓跋燾形影不離,竇太后幾乎是看着兩個孩子長大的,也明白庫莫提如此堅持是爲了什麼;花木蘭身有秘密,不可能嫁人,短時間內也不能暴露身份,也不可能說婚配之事,被旁敲側擊的竇太后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開口笑道:
“這兩人日後說不定就是我魏國的雙壁,自然是要真正的金枝玉葉才能配上,不過我不是他們的長輩,也管不了他們的婚事。庫莫提等於是沒有雙親,婚事肯定是自己做主;至於花木蘭,陛下應該另有打算吧。”
她原本想着一個女人在軍中的能量有限,大魏能開疆拓土的將軍也不知道有多少,可如今看來,有時候會打仗是其次,能夠凝聚人心的力量纔是最可怕的力量,一個好的榜樣能讓無數年輕人心之所向。
說不定她那保子就是看到了花木蘭這可怕的力量,才知道了她是女子之身還毅然決然的爲她鋪路,要讓她平步青雲。
“罷了,左右光兒還小,我這把老骨頭也還硬朗,先幫着陛下照顧幾年。等她年紀也大了心生退意的時候,再考慮那件事也不急……”
竇太后喃喃自語。
“她能走到什麼地步,可真讓人好奇啊……”
竇太后的自言自語還含在嘴裡,遠處卻傳來石破天驚的一聲:“花將軍!花將軍你怎麼了!”
沒有一會兒,各種慌亂嘈雜的聲音響了起來,竇太后離得不太遠,仔細聽去,大多是男人們喊叫的聲音。
“花將軍暈了!”
“花將軍怎麼突然臉紅的這麼厲害!”
“天啊!花將軍是不是糟了暗算?誰下毒手了?”
“是不是中毒?郎中!巫醫!快喚人!”
什麼?
中毒?
竇太后嚇的站起身子,她身邊的婦人們也忍不住一個個驚慌失措的站起來,擡着頭望着那邊的動靜。
如今梅園正是羣龍無首,年輕人們發現賀穆蘭突然從“人橋”上滑落就已經開始慌了,再看她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昏厥了過去,全身通紅滿臉汗珠,猶如中邪,更是七嘴八舌說什麼的都有。
在北園的不是貴胄子弟就是位高權重,你一言我一語亂七八糟的檢查着賀穆蘭,讓竇太后再也按耐不住了!
要是翻到衣服發現是個女人怎麼辦!
竇太后在宮人的攙扶下快步朝着賀穆蘭走去,一邊走一邊還不忘吩咐去找巫醫和御醫,恨不得能背插雙翅飛過去。
“一定是那北涼的陰險王子不甘輸了下了毒手!北涼國養了那麼多和尚,說不定就有妖僧!”
“不是中邪也是下毒!這樣的英雄怎麼可能突然得了惡疾!”
“那王子呢?快把他給架過來!”
“好像不見了!什麼時候走的!”
“可惡,一定是做賊心虛!”
竇太后走到賀穆蘭身邊時,耳朵裡聽到了各種猜測,大部分都指向剛纔慘敗的沮渠牧犍。只是沮渠牧犍畢竟是涼國的王子,而賀穆蘭剛剛贏的時候並無不對,是被鮮卑兒郎們擡起來之後纔出現的問題,要說下毒的嫌疑,倒是在場的鮮卑人都有嫌疑,也更符合下毒者的利益。
她是個老成持重之人,當下把臉一板,重重罵道:“就算判刑也要有個口供,你們這麼胡亂猜測是想挑起事端嗎?都給我全部歇口,退後十步!花木蘭都要給你們憋死了!”
竇太后一出現,立刻像是定海神針一般迅速讓所有的年輕人鎮定了下來。庫莫提恭恭敬敬地上前攙扶竇太后,她彎下身子,仔細摸了摸賀穆蘭的臉和脖子,後者即使在昏厥中也是皺着眉頭,眼皮不停地跳,像是看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倒像是魘着了。
難道他們的猜測是對的?真是有人下咒?
“不必去找御醫和巫師了,這裡人多口雜,容易出事,來人啊!”
竇太后捏住了庫莫提的手臂,緊緊一握。
庫莫提很少看見竇太后這般失態,他心中也擔心賀穆蘭的安危,眼神不停地掃向躺在地上滿臉痛苦的賀穆蘭。
竇太后開口吩咐宮人。
“把花木蘭擡到宮裡去,就在我的慈安宮看病!”
只有在宮中,花木蘭的女子身份纔不會暴露!
沮渠牧犍意外落敗之後,賀穆蘭全身一直處在猶如泡在暖流裡的狀態,正如那位寇天師所言,她第一次意識到了“先天真氣”的存在,這些遊移不定的氣流瘋狂的迎接着後涌入的同伴,帶領着它們往她的四肢五骸鑽去。
起先賀穆蘭是非常舒服的,而且她清楚的明白自己更加強了,三十歲的花木蘭那可以推開山岩的力氣又一次重新回到她的身體,她如今正是二十一歲,無論男女都是身體素質最強悍的時候,又有了前世十幾年積攢下來的經驗,若單論戰場上廝殺的能力,當世應該是少有匹敵。
擁有這種先天之氣的人,最有名的自然屬人中呂布和冠軍侯霍去病。只是這兩人的下場都不怎麼好,前者頭腦不比賀穆蘭好,就算武力天下第一也被權貴們玩弄於鼓掌之間……
後者更是英年早逝,只留下一個封狼居胥的傳說。
兩人都沒活過三十歲,前世的花木蘭就算是個女人,天生就有和這股真氣共存的能力,也還是不存於世了。
所以當這股先天真氣回到賀穆蘭的身體時,起先還是很舒坦的,但漸漸融合在一起的力量開始暴漲、已經超出了早已適應賀穆蘭這幅身軀力量的範圍之時,危險的情況就開始出現徵兆。
一開始,她只是覺得全身上下猶如火烤,沒過一會兒,全身的經脈都像是要炸裂開來,這種從身體內部發出的痛楚讓她甚至還沒有哼上一聲,就直接暈厥了過去。
之後那些雞飛狗跳、驚慌失措,她自然是不知道了,因爲她陷入了無數光怪陸離的夢境裡。
四周鴻蒙一片,唯有不同的記憶片段不停的跳躍。
賀穆蘭明白自己在做夢,她以前也做過這樣的夢,知道自己在做夢,但因爲夢境太美或者很想知道自己接下來在做什麼,所以一直讓自己潛意識裡不要醒來。
跳躍的記憶片段是賀穆蘭因爲力氣丟失而喪失的那部分記憶:
她看到花木蘭如何一次又一次的送走自己的同袍,嘴裡輕哼着“豈曰無衣”……
她看到花木蘭和同袍一起返家後興致上來,重新描眉畫眼,結果把同火們嚇了一跳,倉皇怪叫……
她看到花木蘭被鄉間之人背後奚落時豁達一笑,搖搖頭無奈地走開……
那些花木蘭曾經留在腦海深處的記憶,像是被激活了一般拼命的向賀穆蘭的腦子裡鑽去,就像是那些記憶本來就是她自己的,只不過丟失了太久。隨着記憶一起進入腦海的,還有花木蘭從小到大的感情、感悟、對這個世界的歸屬感。
賀穆蘭知道,從此以後,她再想知道什麼已經不必靠“翻閱”記憶的方式,此刻她就是花木蘭,花木蘭就是她,她已經擁有了花木蘭過去三十二年所有的一切。
賀穆蘭原以爲隨着這部分記憶的迴歸,她應該就會醒過來,而這些讓她不想離開的夢也會結束,可接下來的夢境,簡直就是駭人聽聞了。
她看到了自己第一次穿越時如何死在馬下,她的隊伍如何只剩幾十個人,因爲歷史上沒有了“花木蘭”這個人,狄葉飛也一直默默無聞,直到接到軍貼退伍,也不過就是個小小的百夫長而已。
其他幾個同火,最後也接連死於非命。
若干人死在柔然人手裡,若干家的兄弟們像是瘋了一樣的報復柔然人,幾乎都不得善終……
高車一族沒有那麼容易歸附,直到拓跋燾打跑了大檀,吳提登上汗位,北面和西面的高車人才驚覺變了天,匆匆忙忙歸附,也不過落得個“雜胡”的地位,在軍中做着牛馬一樣的工作,莫說地位不及漢人,就連匈奴人也比不上。
高車人得不到尊重,頻頻作亂,拓跋燾鎮壓了數次,殺的血流成河,最後才把高車給打壓屈服。
沒有了花木蘭,柔然沒有被滅,和西面的北涼聯合了起來,更與南面的劉宋聯手,一直撐了十餘年都沒倒。
胡夏的赫連定西邊,滅了西秦,最終也死於吐谷渾的大軍之手。
拓跋燾外有強敵聯手,內有諸多民族頻繁造反、漢人和鮮卑人互相鬥爭,更有儒家和道家攜手對抗佛門,以至於鮮卑貴族也陷入佛道儒之爭,爭得整個國家亂象頻生,更有無數奸險小人抱着“佛門”或者“道門”的大腿上位,攪得朝堂也不得安寧。
佛門的僧人被屠,所有的寺廟和佛像都被搗毀,信奉佛教的鮮卑人家飽受牽連,有些紛紛失勢,朝廷中空出無數官職,又掀起一陣血雨腥風。
漢人原本和鮮卑人分庭抗禮,如今平衡被打破,漢人迅速上位,欲回覆“九品”制度,將天下士族都分個“品級”,其中卻不包括鮮卑人。鮮卑人的憤怒和不滿越來越積蓄,六鎮兵馬蠢蠢欲動,偏偏太子又偏向漢人那邊,喜歡漢人治國的那一套制度,更是讓鮮卑貴族們不得不使出各種殘酷的招數。
拓跋燾娶了無數異國公主,後宮殘酷的宮鬥讓他死了至少十個兒子,等他反應過來後宮裡大多數留下的都是異族公主生下的兒子,想要幫着竇太后清理後宮異族女人過大的勢力時,竇太后卻突然死了。
一個叫宗愛的宦官迅速贏得了拓跋燾的信任,繼而以佛道之爭挑撥了拓跋晃和崔浩的關係,讓原本支持太子的崔浩轉而攻訐太子的東宮屬官。
崔浩識人不清、用人不明的毛病一直到後來都有,而那個時間線裡,崔浩龐大的門客隊伍越來越多,其中各種勢力錯綜複雜,那時候崔浩負責修“魏史”,已經修了十幾年,負責幫助修纂國史的兩個門客受人指使,勸說崔浩將快要修好的國史立成碑林,以供國人觀看,得到了崔浩的同意。
這原本是向拓跋燾邀寵的行爲,卻成了他的催眠符。鮮卑人早期那些**、共妻、屠城等種種落後的舉動被張揚天下,成爲諸國的笑柄。鮮卑人羣起發難,拓跋燾苦於漢人勢力過大已經動搖了國本,在兩廂權衡之後選擇了犧牲崔浩,打擊漢人的勢力。
崔浩雖死,但拓跋晃因爲和崔浩之前的鬥爭引起拓跋燾的忌憚,認爲太子有意“逼宮”,加之鮮卑貴族的挑撥,父子漸漸離心。這個事實讓拓跋晃又悲又恨,一杯毒酒瞭解了自己年輕的生命,以死證明自己不是覬覦那個皇位,徒讓仇者快,生者痛。
拓跋晃死後,拓跋燾悲憤欲絕,在徹查真相的時候發現了其中有崔浩的推波助瀾。
內官的宦官們有干涉內政的嫌疑,結果還沒有查個清楚,拓跋燾就被宗愛在食物裡下了毒,糊里糊塗死於了非命。
世間再無拓跋燾。
之後魏國混亂,宗愛殺了無數皇子,赫連皇后被宗愛脅迫立了拓跋燾的幼子拓跋餘登基,在受盡各種折辱後含恨自盡。
拓跋晃的長子在鷹揚軍和源破羌的扶植下平定了動亂,但魏國已經元氣大傷,各種紛爭所帶來的隱患深深埋在了暗處,昔年的諸國餘孽也紛紛蠢蠢欲動。
整個悲劇從柔然未滅、朝堂勢力動盪開始就埋下了伏筆,直到最後拓跋燾身死,只留下無數的惋惜。
若賀穆蘭之前沒有得到花木蘭的所有記憶,也沒有得到她的情感和積累,如今看着這些片段,就如同看着一堆乾巴巴枯燥無比的歷史教材,可正因爲她有了兩世的經歷,看見這段時間線時,忍不住心驚肉跳,全身肌肉也繃得死緊。
她看着英明神武的皇帝即使沒有先天真氣的阻礙,依然還是一步一步走入了各方勢力紛爭的漩渦,坦誠抵不過陰謀、寬容抵不過私心,曾經的恢弘氣魄在吃過太多次虧之後變得越發多疑,從開始懷疑自己,到開始懷疑別人,一步一步,大廈將傾。
她看着拓跋晃從衆人口中的“賢明”到“顯名”,看着他對佛教的同情而和崔浩分道揚鑣,承受着儒道兩門瘋狂的報復。
單純如賀穆蘭,這輩子都無法理解這世上還有這麼多紛雜的勢力,連宗教都能變成當權者手裡的工具。
她看到寇謙之預感到儒家領袖崔浩的瘋狂,推算出佛教滅亡後三教失去平衡,天下大亂,道教也將不復存焉,便拼命的想要挽救佛門的衰敗,卻抵不過拓跋燾的一意孤行,崔浩的步步算計,最終佛門大勢已去。
信仰佛門的盧水胡反了、白龍胡反了、整個中原大地都陷入了戰爭之中,在賀穆蘭記憶裡鮮少對內戰爭過的大魏終是對自己的子民揮舞了屠刀,數十萬人身死,無數的家庭被毀,僧侶痛苦詢問上蒼,道家全面隱退,只留崔浩和他身後的儒家笑傲到了最後。
上帝欲使滅亡,必先使之瘋狂。以爲自己“興復舊制、還我漢家”再無阻力的崔浩,最終還是給鮮卑貴族們聯手狠狠扇了一個巴掌,輸的連老本都沒有。
被族誅時,崔浩已經七十歲了。范陽盧氏、太原郭氏、河東柳氏是崔家的姻親,最終全部被連坐滅族,斬首流出的血把整個河水都染紅了,平城的百姓三個月不敢食用河水,僅用井水。
賀穆蘭接受到整個世界的惡意,她感受到自己失去的三分之一力氣屢次都被借用,一會兒在這個武將身上,一會兒在那個反賊手中,他們總是能在莫名其妙的情況下突然爆發出無比的力量,或逃出生天,或殺成惡魔……
賀穆蘭所看到的一切,皆是那三分之一的力量在各方不停閃現後再反饋到她的腦海之中,如此真實、如此可怕,直讓賀穆蘭戰慄。
這股力量若不掌握在合適的人手中,會造成的惡果也皆不相同。但她的力量像是隨機出現似的,除了一些奇人異士如佛門高僧,幾乎沒有什麼規律的出現。
這樣情況讓賀穆蘭越來越駭然,越來越不安。
到底是誰在操縱這一切?
到底爲何她的力量會到處出現?
做這一切又是爲了什麼?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
遠遠的,寇謙之蒼老的聲音如洪鐘般敲在她的耳邊,將她震得神魂俱驚!
是老天?
老天要滅人?
爲何?
一股悲憤之氣從賀穆蘭的心底油然升起,她感受到這股氣憤不僅僅是她自己的,還有花木蘭的,更有無數借過她力氣卻無法扭轉大局的可憐之人的。
百姓何其無辜!
這位陛下想要天下太平的心思如今也是真的!
如果這些都無法讓老天開眼,還有什麼可以?!
“你可以。你是逆天而來之人,你可以!”
屬於年老的寇謙之的嘆息聲,一聲接一聲的縈繞在她的耳邊,似乎在爲他看到的未來而傷心欲絕。
我可以?
我要醒來!
我要醒來!
賀穆蘭心中的答案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瞭,她的思想瘋狂的轉動了起來,幾乎貪婪的吸收着那股力量所扭轉過的一切陰謀詭計,想要藉此把她最不擅長的權謀短板給彌補起來。
如果是天要滅絕大地上的蒼生,讓衆生歷經劫難……
那她就……
逆、天、改、命!
“你們這羣廢物!她燙的都要快要燒起來了,你們居然說她沒病!”
“可是陛下,花將軍脈相強勁有力,根本不像是中毒的樣子。雖說他燒的可怕,可是身上有汗,面色也不蒼白,用金針刺之還有反應,也不像是單純因惡疾引起的高燒,我們都認爲,應該是中了某種魘術……”
這時代巫術和醫術還沒有分家,尤其鮮卑人的宮廷裡巫醫、御醫、僧醫、道醫什麼都有,這些漢人郎中診不出奇怪,立刻禍水東引,想要讓其他人分攤一點傷害,不至於讓他們被魏帝一個火冒三丈拉出去砍了。
拓跋燾聽到御醫推脫的話,氣的破口大罵,直指一個巫者。
“大流王法師,你平日裡不是說自己能通神嗎?怎麼不做法了?”
大流王是薩滿教的首領,他帶着天神的面具,只是看了賀穆蘭一眼,就充滿敬畏地收回自己的視線,搖了搖頭道:“花將軍生有神力,百邪莫侵,更別說區區的魘術能拿他如何。就連常在她身邊之人,都能沾染她的一身正氣,不要用鬼魅之術侮辱了他。”
“哈,這話說的真是漂亮!百邪不侵……嗯?”
拓跋燾劈手摘掉大流王的面具,直把臉幾乎貼到對方的臉上,似乎要看清這個**師是不是那種招搖撞騙、如今無計可施之人。
可他看到的只有一片坦誠,和絲毫無懼。
鮮卑傳統的貴族都敬仰薩滿法師,有些宮人見到拓跋燾對“天神化身”的大巫師不敬,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嘴。
好在兩人的對峙沒有多久,拓跋燾冷哼了一聲,又把面具丟到了他的手中。
“到底什麼原因?道醫呢?僧醫呢?總有些結論吧?下午還好好的在角抵,晚上就燒的快要昇天了!”
御醫首領和大巫師都輕鬆推脫了,剩下許多更找不出原因的,恨不得把挖個坑把自己埋了,再不要出現在拓跋燾的面前。
可是拓跋燾卻不願放過他們,不停的屋子裡踱着步子,用刀子般犀利地眼神不停地掃過他們,讓他們給出個結論。
拓跋燾沒有明確表明過自己的信仰,但國中所有的宗教在大魏都能有一席之地。由於佛教是魏國第一大教,西域來的僧醫在宮中也有崇高的地位。
而道醫的方術和煉氣之術則是強身健體、推宮過血、疑難雜症的佼佼者。
可是這幾個道人在把過望聞切、又用真氣探視過賀穆蘭的經脈之後,得出的是和御醫差不多的結論。
“花將軍陽氣充沛,而且隱隱還有我們道家之人突破心境的情況,我認爲這不像是壞事,陛下不如靜觀其變。”
一個老道收回手,誠懇地對拓跋燾建議。
“突破?花木蘭何時歸了你們道門了?”
“那倒沒有,不過花將軍之前曾被天師所救,若是那時候沾染了一絲道氣,自行修真,也不是不可能……”
“開什麼玩笑!她是我大魏的將軍,怎麼可能去當什麼清心寡慾的道士!”
拓跋燾一聲大喝,嚇得那老道倒退三步。
“寇謙之呢?寇謙之召來了沒有?”
拓跋燾問身邊的趙常侍。
“陛下,寇天師還在泰山之頂閉關,要明年正月上元節纔會出關。”
“哪怕藏在山洞裡也要給我挖出來!我的將軍出事了,他怎麼還能悠然自得的閉關!他能救他一次,不能救他兩次嗎?他的預言呢,壞了?”
拓跋燾咆哮着,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子。趙常侍伺候他幾十年,知道他就是這個暴躁的脾氣,也不抵他的風頭,只是低下頭先不逆着他的毛。
竇太后的慈安宮裡,賀穆蘭依然是滿面通紅的蹙着眉頭,一雙眼皮像是被膠水粘住了,就連御醫想要掀開眼皮看看眼白都很困難。
剎那間,拓跋燾發現賀穆蘭的眼角有光芒閃過,他彎下身子,還以爲是自己眼花了,再仔細一看,竟是眼角慢慢地泌出了一滴淚珠,從那通紅的臉龐上輕輕滑落。
花木蘭哭了?
拓跋燾震驚地立在賀穆蘭的榻邊,不知她爲何會流淚。
他的眼前還浮現着她在花家小屋裡發誓要爲他效忠的一幕,那時她也是熱淚盈眶,而他躊躇滿志……
然而事情過去還沒有多久,這位風華正茂的將軍就這樣躺在了這裡。
到底是誰暗下毒手?
是不願年輕寒族出頭的鮮卑貴族?
還是對花木蘭擅闖崔浩府邸而心有怨恨的漢人?
還是北涼、北燕、柔然這些懼怕花木蘭力量的敵國勢力?
總不能是胡夏的餘孽吧!
шшш✿ttκΛ n✿C 〇
拓跋燾越想心中越心亂如麻,只覺得滿世界都是他和花木蘭要面對的敵人。
可惡!
他明明已經這麼小心的庇護着他了!
拓跋燾咬的牙齒都在嘎吱嘎吱響,趙常侍都在考慮是不是要把竇太后請來安撫一二……
就在這時,一位宿衛急急忙忙地立在殿外,對着宮室大聲稟報起來。
“陛下,北涼使臣裡有一僧人在宮門外求見,說是知道花將軍爲何昏厥!”
這一聲如雷貫耳,擊的滿室之人全部露出希望的表情。
拓跋燾已經顧不得怎麼會是個僧人了,連忙出聲發問:“是哪個僧人?北涼人嗎?快快請進來!”
“不是北涼人,看起來像是西域人,文書上寫的是曇無讖。”
北涼僧人做官都有的,使臣裡有個和尚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一聽到那僧人的名字,魏國宮中的一個僧醫肅然起敬,唸了句佛號就站起身,竟然開始整理起自己的衣衫來了。
拓跋燾見到這位僧醫這麼慎重,不由得對即將到來的僧人也期待起來。
曇無讖是個四十來歲的精瘦和尚,和所有天竺來的和尚一樣,他的皮膚比中原人要黑,身材也很瘦小,只有一雙眼睛裡蘊藏着智慧的光芒。
曇無讖的衣衫凌亂,袖子甚至裂了一大塊,一望便知是之前和人有過拉扯。
想來他過來的過程不怎麼愉快,甚至和人發生過爭執,這才成功的見到了拓跋燾,也見到了賀穆蘭。
但拓跋燾如今不想知道曇無讖經歷了什麼,只是在客套的寒暄之後,拉着曇無讖去診斷賀穆蘭。
片刻之後,一邊解釋了來龍去脈,一邊細心用自己的神通對賀穆蘭做出諸多呼喚的曇無讖,面色蒼白地宣佈了自己的無能爲力。
“哎,是我本事不濟,喚不醒花將軍。我不該試圖更改天意,最終害人害己,我真是罪孽深重,無法向佛祖贖罪了。”
迷迷糊糊間,一箇中年人的聲音在賀穆蘭的耳邊幽幽響起。
“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我精通《涅槃經》,已經用涅槃之術照進花將軍的神識,讓她藉由明曉‘本心’來喚醒‘本識’。照理說,她在夢中見到過自己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應該就會明白自己必須要醒來,可是不知道爲什麼,他就是不醒……”
曇無讖對自己的術法是很自信的,也知道賀穆蘭爲何會昏迷不醒,無非就是力量過於膨脹,這種膨脹的力量只要她醒來後,想法子通過鍛鍊加強自身、再快速消耗掉一部分,就可以不危及性命。
但若真醒不過來,說不得就要真氣爆裂而亡了。
“我動了‘好勝之心’,又想借敦煌太守的力量爲我佛修建佛窟,犯了大戒,若花將軍再沒有醒來,陛下殺了我便是。”
曇無讖眨了眨眼,很從容的說道。
“曇無讖大師願意不顧北涼國諸人的反對隻身入宮,已經是花木蘭天大的造化。若真醒不來……”
拓跋燾靜靜地眯上眼睛,眼神裡全是暴虐殘酷的意味。
這位年輕的帝王雖然一貫表現出寬宏的一面,但誰也不會忘了他也是一位能征善戰的君王。
鮮卑人嗜血而喜歡征服的血液流淌在他的全身裡,只不過被他的理智和智慧小心隱藏,可偶有鋒芒畢露……
“我會讓北涼再不存於這個世上。”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
曇無讖被這樣的皇帝所震懾,露出害怕的表情。他只是一個遊走四方的僧人,以翻譯經文和弘揚佛教而奉獻一生。
當知道自己的“神通”可能誤傷到別人以後,這位可敬的長者衝破重重阻撓找到了魏國的宮中,要爲花木蘭治“病”。
如今他雖一籌莫展,但也知道這位陛下的逆鱗似乎是被摸到了,心中不由得後悔自己走上這一趟。
若不知道是自己間接造成的傷害,也許這位陛下還在苦苦尋找兇手,可若是牽連到更多無辜之人,他的罪孽就會更深了。
拓跋燾的怒氣讓整個宮室裡的人大氣都不敢呼出一口,可病榻上的賀穆蘭似乎是對這位君王的戾氣有所感應,竟幽幽地睜開了眼。
正撞入拓跋燾滿是暴虐的眼神之中。
從各種記憶和幻想中經歷而回,像是活了十生十世一般的賀穆蘭定定地看着這位年輕的君王,腦子裡浮現的卻是後期被懷疑和各種背叛折磨的失去英姿的中年拓跋燾。
戾氣這種東西,原來真的是一步一步累積而成的。
失望了太多次的拓跋燾,最終還是捨棄了“仁道”,而選擇了“霸道”,成爲了一位晚節不保的皇帝。
見到賀穆蘭醒來,拓跋燾先是不敢置信,然後是欣喜若狂。
“花木蘭!花木蘭你醒了!”
賀穆蘭感覺花木蘭回來了。
那個跟着他征戰十二年的花木蘭,此刻正在她的身體裡甦醒,和她成爲同一個人。
“是,陛下,我回來了。”
賀穆蘭的嘴角扯出一絲微笑。
“不要生別人的氣,陛下。是我做了個大夢……”
她看着拓跋燾身邊露出好奇眼神的曇無讖,點了點頭。
“所以忘了清醒過來。”
她終於知道了那個答案。
寇謙之要讓她明白的,便是天道之下的覆滅之路。
唯有破,才能立。
只有將所有的門閥和勢力洗刷一遍,才能真正成就不斷進步的歷史,拋棄掉落後的制度和規則。
可生活在破立之間的百姓,又何其無辜?
老天選擇了拓跋燾,又把他拋棄了。三道之爭徹底把中原大地最後的一絲希望撕裂,也把唯一能夠和平推進歷史的國家給狠狠地軋進了泥土裡。
而她如今和花木蘭並肩而立,是爲了……
——逆、天、改、命!
當她成功改變命運,便是真正的花木蘭完整之時。
天下承平,百姓無憂之時,她便是死了……
又有何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