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按照賀穆蘭的真實年齡,庫莫提和拓跋燾都像是小弟弟一樣的年紀,可古時候的人普遍早熟,而庫莫提和拓跋燾幾乎是在刀槍箭雨、陰謀詭計里長大之人,論起心智的成熟和對政治的敏銳度,都不知道要超過賀穆蘭多少。
但賀穆蘭的長處並不是這個。
“陛下若需要我征戰何處,我便去何處。哪怕刀山火海,在所不辭。”賀穆蘭淡然地說道。
庫莫提見她既不問爲何要打,也不問如何去打,只問要打誰,免不了在心中讚歎拓跋燾的運氣。
一位君主能遇到這麼一位主將,可以說是莫大的福氣。
“如此看來,倒是我杞人憂天了。”
庫莫提神色一整,竟對賀穆蘭微微一躬身,驚得賀穆蘭連忙避讓。
“王爺這是爲何?”
賀穆蘭驚問。
“我之前離開平城時,曾接到陛下的旨意,若夏地的胡人造反,着你我二人率領虎賁軍和鷹揚軍平叛。”庫莫提直起身子,苦笑道:“可我以己度人,認爲以你的心性,大概不會以雷霆手段鎮壓叛亂,而安撫這種事必須要雷霆之後才能施行,到時候若你當斷不斷,反倒會引起更大的麻煩,所以我便向陛下建議,讓你不要參與。”
他說的坦坦蕩蕩,即使是這種在陛下面前扯後腿的事情,也說的天經地義。
賀穆蘭對權柄原本就沒有什麼野心,對這軍功更是無所謂的很,聞言也只是微微點頭。
“你猜的不錯,我是不喜歡這種仗。不過若是陛下有令,我依然會去。我並不是傻子,何時要狠,何時要慈,我還分的清楚。更何況是我去了,至少可以保證不濫殺無辜,又有何心理負擔?”
“你風光霽月,所以我才說是我杞人憂天。”庫莫提將賀穆蘭高高捧起:“你竟然想得開,休屠人和羌人這邊我便放心着手和你一起去做。至於陛下那邊,我親自寫信解釋。”
賀穆蘭聽他兜兜轉轉了一大圈子,都是爲了探明她的態度,一旦她態度明確,並無牴觸,正好架着她不得不跟他一起出徵,不由得仔細看了看庫莫提,嘆出一口氣來。
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額頭竟有淺淺的皺紋,可見平日裡經常蹙眉。
而他在衆人面前一向是淡然穩重的,那隻能說明他蹙眉的時候都是在私底下。以他的年紀,想的這麼多,也未免太累了!
“庫莫提將軍……”她頓了頓,“請原諒我不稱呼您潁川王,在我眼裡,您還是那個黑山裡威風凜凜,救援四方的鷹揚將軍。”
庫莫提似乎很喜歡她的恭維,竟笑得和煦:“其實我也喜歡別人稱呼我庫莫提將軍。我明明叫庫莫提,漢名卻只取了一個‘提’字,其實並不喜歡漢名。你曾是我的親衛,你我私交不錯,便是單呼我庫莫提也是可以的,只是你畢竟少年老成,若真放不開,喊我庫莫提將軍也無妨。”
賀穆蘭聽到他說自己“少年老成”,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咳咳,庫莫提將軍,你今日這一大番話,其實不必和我說出來的。陛下若讓我出征,我便出征;陛下若覺得我不合適,想要換個人選,我便隨時待命。即使你不放心我,覺得我會心慈手軟,也不必用這種方式敲打我,若換了個心胸狹窄的,恐怕嘴上不說,心中倒要記恨你了。”
“你既然是心胸開闊的,我又怕什麼。”庫莫提笑着擠了擠眼,“不過,聽你話中對陛下的信任,倒讓我覺得有些羨慕。若不是你是個男人,我幾乎都要以爲你愛慕陛下了。”
“啥?誰愛慕誰?咳咳咳咳……”
賀穆蘭被自己的口水一噎,半天說不出話來。
“將軍你這個玩笑,好生……驚悚!”
“只是玩笑而已。”庫莫提收起笑意,“花木蘭,你既要和我一起出徵,我便先支會你一聲。我用兵向來速度極快,和你走的不是一個路子,所以此番鎮壓叛亂,肯定是要和你兵分兩路。虎賁軍帶來的三千人皆是精銳,統萬城也隨時待命可以發兵,你有這些人馬綽綽有餘……”
“現在的問題是,你是想要去休屠人那邊,還是羌人那邊?”
賀穆蘭沒想到庫莫提這麼快就單刀直入,沉吟了一會兒,終於下定了決心。
“我去休屠人那邊。”
“哦?你竟選擇休屠人?”庫莫提意外地挑了挑眉,“我還以爲依你的性格,會去羌人那邊。我聽拓跋素說你對玉翠十分敬佩,在王斤動亂那天還救了羌人,會選擇羌人那邊呢。”
“不,羌人那邊問題倒不大。玉翠說,在背後資助羌人的是一羣漢人,操着南地口音,應該是劉宋之人,既然背後之人已經明瞭,那隻要把狄子玉帶去羌人的部族,再恩威並施,羌人不見得真的會反,最多索要一些財物,就和他們對劉宋做的一般……”
賀穆蘭心中自有打算:“休屠人則不然,我魏國的國策已經讓他們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甚至不惜殺將掠民,退居天險,若有任何不對,那便是一觸即發,屍橫遍野……”
“坦白說,我信不過別人,這世上願意估計百姓性命的人實在太少了。若別人前去,那些做人盾的百姓死了也就死了,而我想好好和休屠王溝通,免不得要以足夠的手段震懾與他,若論武力……”
她傲然一笑。
“我還是有些自信的。”
“好!好!這纔是我大魏的虎威將軍!”
庫莫提大笑道:“你說的沒錯,若不使出雷霆手段,又哪裡有人會願意聽你的話?你既然已經決定,那我們到時便兵分兩路,我往東北去羌人那邊,你往北面去休屠人那裡……”
賀穆蘭點了點頭。
“不過,你說羌人那邊是劉宋的計策,倒有些疑點。”庫莫提聊得投機,便透露了一點。“劉宋那邊的使者柳元景落在了我們的手裡,陛下從未放鬆過對他的審訊,如今他肚子裡的貨也都倒的差不多了……”
他沒說到底是如何審訊的,但賀穆蘭也能想象那些白鷺官的手段大概算不得好。
“依他的說法,劉宋那邊只是離間國與國之間的關係,譬如對北涼、對柔然,都是先結交,再出人出力,想法子共同抵抗我大魏的崛起,可對國家之間的內政,卻是從來不干預的。”
庫莫提臉上隱隱有些憂色。
“夏國未曾滅國之時,劉宋連赫連定都瞧不上,只在赫連昌身上使勁,更不會去主動尋找羌人和休屠人挑撥。在這些‘正統’眼裡,他們那些雜胡都是登不得大雅之堂之人,莫說相互合作,便是找了他們都是自己勢弱的象徵,萬萬是放不下這個身段的。”
庫莫提摸了摸下巴,“柳元景說國中只會對國主或者能影響大局的當權者派出使者,因爲財力、人力、物力都很有限,而且干涉內政不像正常的外交,很容易露出紕漏,一旦被抓到把柄,說不定就給了我國出師之名。”
“庫莫提將軍的意思,那些給羌人金子的人,竟可能不是劉宋人?那又會是什麼人?冒充劉宋之人又有什麼好處?”
賀穆蘭瞪大了眼睛發問。
“誰知道呢。”庫莫提瞥了她一眼,“也許是北燕,也許是夏地不死心的舊勢力,又或者就是劉宋某些不甘心的臣子自作主張……”
“無論如何,羌人已經接受了賄賂,既然如今他們能接受財帛做這樣的事,以後也能,是該敲打敲打了。”
庫莫提摸了摸佩劍的劍柄,笑的冷酷。
“至少這位羌王,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坐那個位子。”
兩人大事議定,一時竟有些無話,空氣中飄散着梅花的香味,被冷風一激,更顯清冽。
賀穆蘭從來長安開始沒有一日得閒,難得可以偷得半分懶,明明站在庫莫提的對面,聞着這梅香,竟有些走神。
“花木蘭?花木蘭?”
“呃?”賀穆蘭從腦子放空的狀態裡抽離出來,迅速反應過來是庫莫提呼喊,微微臉紅:“將軍莫怪,我走了會神。”
“也是,你明明是出來尋找赫連定的,兜兜轉轉一圈,赫連定沒救到,反倒出生入死一番,如今更是要去帶兵平叛,心中有些感慨,也是自然。”
賀穆蘭沒說自己只是單純大腦放空,只是笑笑。
庫莫提接着說,“那高深跟着常山王攻打夏國多年,對休屠部族附近的地勢十分熟悉,你可帶上他一起。”
“他不是鎮守長安的鎮戍校尉嗎?怎麼能隨我……”
“陛下聽聞他在長安人望極高,官聲也好,又迅速安撫了長安百姓,準備召他入京進行封賞。他是趙郡高氏出身,也算是大族,陛下此舉肯定有自己的用意。”
“是,我多問了。”
“並非如此,你出長安平叛的事情最好默默進行,我和拓跋素爲明,你爲暗,方可讓敵人措手不及。”他說,“既然要出京,你護送赫連定去平城,高深要去京中接受封賞,自然是最好的遮掩。高深你也不必先告訴他,他身邊人多口雜,少不得會走漏了消息。等出了長安城,你領着虎賁軍和高深離開赫連定那邊便是。”
“赫連公那邊?”
“赫連定雖說要歸附我國,我其實不太信的過他。他是個聰明人,你半路離隊,他肯定不會多問。”
賀穆蘭見他竟把前前後後都安排好了,連高深和赫連定都想的透徹,不由得一陣羨慕。
她自己沒這個明澈的心思,也找不到這樣的智囊,帶兵打仗雖然無往不勝,可說到這種事情,確實有些不足。
前世有人說花木蘭只可爲將,不可爲帥,現在想想,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庫莫提心中的重擔輕了一半,只覺得渾身都輕快起來,眼角眉梢又恢復了賀穆蘭初見他時的灑脫。
“既然休屠人反的那麼早,我這裡也不能拖拉。我們若要出征,先得把一件事做了。”
他站在夜風中,對着露出疑惑表情的賀穆蘭微微一笑。
“我得先把王斤給料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