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無長兄
花父花母其實都聽到了外面的動靜,他們年紀大了,睡眠不好,一有點風吹草動就會驚醒,然後再也睡不着,所以花木託不知道賀穆蘭到底逼退過多少次“遊俠兒”,但他們卻是知道的。
兩個老人一點也不能瞭解爲什麼他們家的女兒不願意拿出這些錢置地置產,過的更好。在這個時代,所有馬放南山刀槍入庫的將軍即使解甲歸田,過的也是富足的田舍翁日子,他們的女兒雖然沒到苦行僧的地步,但基本和普通人過的也沒有什麼區別。
那種態度,就像是有什麼極大的事情要等着她去做,而她所有的財產都有一個不得不去的歸處一般。
花家人不知道花木蘭這幾年到底經歷了什麼。而從她輕描淡寫的描述中,也找不到過去人生中壯烈廝殺或是滿身疲憊的部分。
所以花家老父死活不肯動女兒的東西,最多接受女兒一些日常所用的花銷。
他的女兒如今很難選擇嫁人,也沒有子女後代,如果連傍身的錢財都用了個乾淨,想來日後晚年的生活過的不會太好。
他們如今已經五十多歲,已經是半截身子都進了黃土,隨時都可能因爲一場大病而死去的年齡,還能看着自己的女兒多久呢?
大女兒出嫁在懷朔,小兒子夫妻也算和美,只有這個二女兒,讓人實在放心不下。
花父是一位內心有着許多的想法,但卻訥於言語的老人,他知道以自己的見識和能力,已經不能給如今的女兒提供什麼幫助,如今能做的,就是假裝什麼都看不見,聽不到,只在女兒需要幫助的時候提供一切的便利。
比如說,女兒弄回來了兩個孩子在養。
比如說,半夜聽到了什麼聲音都裝作沒聽見。
比如說……
比如說你妹啊!
花父看着屋外自己辛苦栽種的柿子樹像是被野豬拱了一樣倒在了那裡,而周圍的草叢則像是放了一百隻兔子啃過一般,氣的想要拄着柺杖把始作俑者打一頓。
有臉鬧事,沒臉善後嗎?
弄的這麼亂,叫他怎麼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啊!
“哈,阿爺,大概昨晚有什麼野獸在旁邊出沒過……要不然,我帶着弓箭出去看看,要是有野豬什麼的,就抓回來給您老下酒!”賀穆蘭不知道那些白鷺在不在附近,見花父臉色不好,再一看周圍樹叢慘遭□□的樣子,只能想法子找補。
媽蛋!昨晚光記得拉開那些混蛋們了,忘了他們之前在這裡折騰有沒有弄出紕漏來!
這羣人是用頭拱的樹嗎?怎麼到了清早連樹都倒了?
都怪天太黑,她當時光顧着看是什麼人在打架了!
“算了,都是些‘畜生’,怎麼能和它們一般見識!”花父把“畜生”咬牙切齒的加重着說了出來。他腿腳不便,栽種這些柿子樹不容易,他栽了好多才活了這麼幾棵,柿餅可以潤肺,花母有氣虛肺喘的毛病,今年剛收過一波,想不到明年就沒有了。
“不行,我明兒就叫木託去村子裡找一隻狗養着……”
“算了吧……”賀穆蘭想起外面值夜的“白鷺”,家裡養了狗,晚上大家都別睡了。
“不要啊……”旁邊蹲着的賀光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叫了起來,“花家爺爺,我怕狗!”
裝,你小子繼續裝!
賀穆蘭將頭扭過去翻了個白眼。
“不行在這旁邊做些陷阱吧。”阿單卓四處看了下。“奇怪,這地方怎麼會有野豬呢?周邊又沒有山林……”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賀穆蘭趕緊彎腰,準備把這個話題岔了過去,“這樹肯定是活不了了,我把它扛回去當柴劈了吧!”
……
“幾年不見,花木蘭已經淪落到在家中劈柴的地步了嗎?”一把極爲清亮的嗓音傳了過來,這聲音對賀穆蘭心頭造成的震動,竟引得她差點沒形象的翻倒在地。
阿單卓和花家人聞聲看去,只見從鄉間通往花家的小路上,一騎全無雜色的白馬馱着一個身材頎長的男人緩緩駛到左近,身後跟着幾騎明顯是隨從的家將。
“花木蘭,最近半年你都無書信往來,我還想着你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如今一看,原來不是出事了。”他清冽的聲音帶着一絲嘲諷傳了過來。“原來你竟是養小孩養上了癮,在家裡又養了兩個,連軍中同袍都沒空再搭理了。”
待那武將走到衆人身邊,翻身下馬,賀穆蘭還保持着木楞的神情和姿勢。
此人身材高挑,皮膚白皙光滑到讓人產生花木蘭和他是不是在同一個地方服役的懷疑。由於是沒有蓄鬚習慣的異族,更襯托的他面如敷粉脣如塗脂,一雙微微上挑的碧綠色眼睛幾乎是讓人無法直視的豔麗。
賀光一見這外貌特徵這麼明顯的騎士立刻就知道了他是什麼人,由於不確定此人有沒有見過自己,他微微低下頭,沒有發出聲音。
阿單卓卻是個實心眼,見到來了一個這樣漂亮的麗人,忍不住就嚷嚷了起來:
“花姨,這阿姨和你一樣穿着男裝,是不是您的舊交?花姨?咦……”
賀穆蘭哪裡聽得見他的話。
她又被吸入那種玄妙的記憶裡去了。
右軍,虎賁營。
在過去數十年來,右軍的虎賁營一直被壓在中軍的“鷹揚”、左軍的“驃騎”兩營之下,雖是所有軍中寒門子弟和異族士兵晉升的最好路徑,但大部分人晉升了以後都被調去了中軍由皇帝直接領導,拒絕了調令留在右軍繼續效力的寥寥可數。
這麼一個人人視爲“跳板”的營地,卻在此時成了軍中勇士最想去的地方。理由全是因爲右軍的虎賁營有兩位其他軍營們都羨慕不已的“軍中神話”。
一是威猛無匹、手可撕虎斃熊的“虎威將軍”花木蘭;
二則是貌若天仙,一直被傳說是女扮男裝、替父從軍的“輕車將軍”狄葉飛。
花木蘭先暫且不說,這位狄葉飛將軍,確實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物。
他的祖上世代都是西域到中原經商的商人,後來被掠到大魏落了戶,家中家產也沒了個乾淨,全族先是奴隸,後來立過公,成爲了部落府兵。
狄葉飛的父親是高車人,母親是吐火羅的白奴(一種白種人的姬妾舞姬之流),戰爭中被狄葉飛的父親虜獲做了妻子。
這在後世看來是很不可思議的事情,但在北魏,鮮卑人確實是把漢人當做僅次於鮮卑的高族,而把其他民族看成“蠻夷”而奴役的。但一旦歸於大魏的“胡族”,又會比其他不歸化的高上一等。
狄葉飛來黑山大營的理由和很多大魏的軍戶人家一樣,是因爲接到了管理軍戶的軍府下達的軍貼。而在戰時,每一次徵召,一戶只要出一位壯丁就行,這位狄葉飛會應徵,據說是因爲家中父親中年發福體格癡肥,弟弟還未成年,所以才接了軍貼,來軍營當兵的。
這位狄葉飛按着軍貼的地址到了黑山大營應召入軍時,甚至驚動了新兵營的千夫長。
並不是因爲他是多麼英勇強壯、威猛過人的壯士,而是軍府在黑山大營負責接軍貼的官員愣是不敢收他的軍貼。
他長得實在太像是女人了。
無論是看起來如凝脂般吹彈可破的白皙皮膚,還是冷傲孤豔的眼神,都讓這些在軍營裡數年見不到一個女人的將士們內心狼嗷鬼叫,更別說他的綠色眼睛裡彷彿隨時有着水光一般,更是看得人心中直髮癢。
只是他一張口,所有的士兵都瘋了。
“到底好了沒有?不收我帖子,我就回家去了。”
明明是一個五官明豔如西域舞娘、身材高挑清瘦讓人過目難忘的男裝麗人,一張口卻是粗噶的男聲。
“收收收收收!”千夫長兩眼發直,“狄葉飛,高車人,年十九是吧?我們右營收下了!”
就算打不了仗,調劑下心情也不錯啊!
天天看摳腳大漢,偶爾也要洗洗眼睛是吧。
這位叫做狄葉飛的高車族士兵也確實有一身本領,他擅長雙戟,而且騎射功夫也不弱,又能吃苦,漸漸的成爲了白營這邊最傑出的新兵之一。
再加上一開始爲了爭當他的火伴和他同火,大部分新人都打破了頭,所以他的火伴都是右營新兵營裡最驍勇的戰士,戰績一直位於白營之首。
只可惜想象都是美好的,現實都是殘酷的,哪怕外面傳言的“狄葉飛原是女兒身”再厲害,和他一夥同吃同住的火伴們已經用各種辦法查明瞭他的“真身”:
——他確實是一個長得陰柔漂亮的男子漢無誤。
“怎麼樣怎麼樣?你終於和那位同火了,他身上香不香?”一個男人猥瑣地笑了起來。“你們日日佔着人家姑娘便宜,是不是連覺都睡不好了?”
“滾滾滾滾滾!”心情正糟糕的同火之人忍不住喝出了真相。“那狄葉飛哪裡是娘們!下面也是有把兒的!”
周圍正在努力“偷聽”的新兵們齊齊露出了不相信的表情。
“我懂我懂,要是我的身旁睡個漂亮的胡姬,我也說她是有把兒的……”那另一火的兵丁瞭然地竊笑了起來。“不過下次新兵的大比你要小心,聽說黒營那邊十六火實力很強,若是這次你們白七和黑十六軍功都差不多,少不得要打上一場一起進右軍主軍啊。”
“打就打,那邊除了花木蘭和阿單志奇是世代的軍戶練過武,其他幾個在家都是種田的,怕他個球!”
“嘿嘿,等進了右軍主軍,你就不一定和‘狄美人’一火了,是不是很失落啊?”
他的話一說出口,周圍的人都幸災樂禍的笑了起來。
“失落個屁!一想到旁邊那貨上面少了兩塊肉下面多了一塊肉,我就恨不得揍他一頓!可一看到他的臉,他孃的連一根頭髮都不願意他落!你說可邪門?早聽說吐火羅那邊盡出妖女,現在一看,連男的都不是什麼好鳥!”
“哈哈哈,那你就自己回味吧!”
花木蘭一直知道這位“狄美人”,也曾經聽過無數軍中袍澤在各種暗的不能見人的地方討論着他的美貌和身材。
至於她的同火“莫懷兒”等人,她一直懷疑他們晚上在被子裡偷偷摸摸自瀆想象的都是這位“狄美人”的樣貌,否則晚上說夢話不會“葉飛葉飛”亂叫。
花木蘭無意知道這位狄葉飛是男是女,即使是女人,她也不想和他相認什麼的。她自己在軍中就已經夠煩了,十幾天不洗一次澡只能隨便擦擦都是常事,再多來個女人一起煩怎麼解決個人問題,只會更容易暴露身份。
藉由這位“狄葉飛”所遭遇的各種非議和猥瑣到噁心的臆想,花木蘭第一次知道了“女扮男裝”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也萬分慶幸自己長得普通,嗓音也偏向低沉,否則在這個母豬賽貂蟬的軍營,被發現真實性別會有什麼下場可想而知。
第一次見這位據說是“貌似天仙”的狄美人,是在對柔然的一次戰鬥中。
初到軍中時,花木蘭是不敢暴露自己過人的天分的,所以在對柔然人進行追擊時,她既不能表現出自己的武勇,也不能表現出自己過人的武藝,對割人首級回去記功勞也沒有什麼興趣。
會注意到狄葉飛,是因爲當時在一團亂戰時,狄葉飛被一羣軍中勇士護衛着,敵人竟是連他的身邊都靠不近。但越是被人這般保護,敵人就越以爲這邊有什麼重要人物,於是乎,越來越多的柔然人向那邊靠近,花木蘭這邊居然打開了一個缺口,而白營那邊卻岌岌可危。
戰場上是非常混亂的,誰也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阿單志奇只是稍微猶豫了一下,就帶着他們黑營十六火的人去那邊支援。
和所有敵人想的一樣,阿單志奇也以爲那邊有大魏什麼了不得的貴族之後或重要將領被包圍了,這個心中其實無比渴望榮耀的火長也有着“建功立業”、“力挽狂瀾”的夢想,偶爾也會期待出現什麼奇遇。
花木蘭無可置否的跟着火伴們一起往那邊衝殺。火長便是隊長,阿單志奇即是最年長的,也是經驗最豐富的,跟着他前進就是了。
等他們殺出重圍,趕到白營那邊時,白營的這一火已經被圍了四五圈之多,全靠白營同心齊力,悍不畏死,纔沒有吃什麼大虧。
有些人,天生就擁有鶴立雞羣的氣質。即使是全身血污、披頭散髮,和一堆人混在一起,你一眼望去,就能看見那個人。
花木蘭不是這樣的人,但狄葉飛是。
“呸!這可是我們白營的勇士,怎麼能被你們擄了去!你們這羣像是蟲子一樣的蠕蠕,就算要殺要剮都隨便,要老子們把同袍送給你們當奴隸,別他媽妄想!”一個已經缺了一隻眼睛的魏兵連戰馬都已經倒在腳下了,但依舊拎着馬刀站在手持雙戟的同袍身前,對着對面的柔然士兵啐了又啐。
在他身後,手持雙戟的狄葉飛咬牙切齒,恨聲道:“老子有時候真想毀了我這張臉,免得連累弟兄……”
“不要啊!我們就靠那張臉過日子了!”
“狄美人,這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臉了!”
“我擦!你先親我一下你再毀!”
狄葉飛被同火的火伴氣的發笑,又恨又笑的樣子竟惹得連同爲女人的花木蘭都有些眼睛發直,更別說其他人了。
“白營的兄弟莫急!黑十六前來相助!”
“黑十四來了!”
“狄美人撐住啊!記得回頭也親我一下!”
一場混戰開始了。
狄葉飛能在白營中那麼著名,絕不僅僅因爲他的美貌,更多的是他殺人不眨眼的冷厲。
當他猙獰着面目、提着雙戟砍下一個個柔然人的腦袋時,很多還覬覦他美貌的同袍都覺得褲襠一涼,連眼睛都不敢再往那邊瞧了。
“血腥美人”。
這幾乎是一瞬間涌上花木蘭心頭的詞彙。
‘我這個女人還真是丟女人的臉,都快半年了,什麼人也沒發現我是女人,連懷疑都沒有懷疑過……’
花木蘭有些自嘲,但只是瞬間,就把這種想法拋之腦後,繼續關注於眼前的戰局。
柔然雖人數佔優,但論戰鬥力,遠不是魏兵的敵手。更別說白營也不是庸手,能戰到現在的,各個都是精英,右軍不會點沒有經驗的新兵出戰,黑營白營裡外夾擊,原本還包圍別人的柔然人見局勢一下子大轉,傷亡實在是慘重,當下也顧不上戰場上爲什麼會出現這樣一位“絕色美人”了,如鳥獸般就死的死,散的散,跑了個七七八八。
一場戰鬥過後,有的同袍跪在地上割死人的首級,有的人往狄葉飛那邊擠,急着去噓寒問暖,她的火長阿單志奇有些可惜被圍的不是什麼“大人物”,而她的其他火伴則是高高興興的在翻找有沒有什麼戰利品。
只有花木蘭,騎在自己的馬上,像是旁觀者一般抽離所有事外,有些想看又不敢看的望着狄葉飛那邊。
此刻的他,正蹲在一個腹部和胸口都中了箭的同僚面前,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狄美人……呼呼……我……呼……是不是要死了……”狄葉飛的火伴滿眼是淚,不知是害怕還是後悔的表情涌上了臉龐。
狄葉飛閉着眼睛,不知道該回答什麼纔是。
“……你莫難過,我雖然是爲了救你而受的傷,但我並不後悔……”他的喉嚨裡已經發出了奇怪的雜音,那是肺部進了空氣的緣故。“我有個遺願,呼,呼……只有你能替我達成……”
“你說,我做。”
狄葉飛睜開眼,對着同吃同住的火伴承諾道。
“我一直想和女人……你親我一下唄……”
他的臉上露出了狄葉飛過去常有的戲謔表情。
在他年輕的生命力,和女人親熱的次數爲零。
他還在應該娶妻生子的年紀,就已經進了軍營,投身到無休止的廝殺之中,所見之處全是黃沙和大漠,同居一室的只有剛強威猛的漢子,也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裡,媳婦在哪裡,未來在哪裡。
狄葉飛聽到火伴的要求,明顯愣了一愣,條件反射地吼了出來:
“親什麼親!你快起來自己回鄉娶老婆去!老子都跟你脫衣相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子是男人!”
“……你要是女人多好……”
火伴的聲音已經微不可聞。
“女人的身子……是什麼……”
“盧日裡?盧日裡!”
那一天,花木蘭對第一次見狄葉飛的記憶就這樣永遠定格在了初見時被衆人包圍,滿臉血污、眼睛亮的動人心魄的場景,以及……
——那含淚輕吻火伴額頭的悲傷側影。
作者有話要說:我晚上開會,如果會完時間不晚,還有一更。不過肯定是在11點左右了,大家等不及的可以等明天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