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燾是典型的鮮卑族漢子,披髮結辮,從小習武。也許是因爲由漢人的保母帶大,他對漢人的態度比先帝要和緩的多。
黑山城裡大多是工匠,而且是漢人的工匠。諸如食肆、店鋪,也大多是漢人在經營。一個食肆的老闆敢對着鮮卑人打扮的食客吆喝,還要對方扒了衣服還債,說明在黑山城這個地方,漢人和其他雜胡的地位並不低下。
拓跋燾先前會開心的哈哈大笑,便是因爲此地各個民族之間的矛盾並不深,而且百業都很興旺。
百業興旺,則代表黑山大營的士卒過的不算苦,至少還有餘錢花銷。那對柔然的大小戰事,應當也是勝多敗少。
賀穆蘭自然不知道拓跋燾能從一個食肆老闆的叉腰大罵想到這麼多,只是兢兢業業地把這位皇帝送到驛館門口,就準備要回去了。
“莫走莫走,今日全靠你護了我的臉面,還讓你破費,怎麼也要補償你一二纔是。”
賀穆蘭這邊要走,拓跋燾一拍她的肩膀,就將她往裡面拉。
“這次前行來驛站的都是你認識的人,不要客氣。”
誰是客氣啊!
你有點皇帝的自尊好不好?
賀穆蘭又不敢真的掙扎,怕弄傷了拓跋燾,只好半推半就的被推入了驛館之中。
皇帝在此居住,驛館看似放鬆,其實裡面早就已經被驅逐了乾淨,只留皇帝的一行人馬,拓跋燾出門時應該是斥退了隨從,他還沒到驛館門口,就有四五個人迎了出來,焦急地向外翹首盼望。
賀穆蘭定睛一看,還真都是熟人。
皇帝的近臣侍中古弼、若干家兩兄弟,還有趙倪趙明兩個宦官。
古弼見到拓跋燾晃盪晃盪拉着一個人回來,張開口剛想大罵,卻發現這人是剛剛立了大功的花木蘭,便給了皇帝一個面子,只是寒着臉請他進去。
拓跋燾拉着花木蘭回來原本就是爲了這個的,古弼素來耿直,即使拓跋燾再大度每天被指着鼻子勸諫也受不了,如今見花木蘭在場古弼果然不開口了,更是拉着對方的手,親熱的不肯放她走。
可憐賀穆蘭一看門口這架勢就覺得不好,若干兄弟已經張開嘴對她咧着笑了。古弼非常有正妻範兒的站在門口,對着拓跋燾冷淡地說了一句:“安全回來就好”,側了側身子,讓他們進來。
拓跋燾拉着花木蘭一直到了驛館裡最大的那間主屋,只見小小的院子裡全是穿着長衫,佩着刀劍的宿衛,見拓跋燾來了,每個人都露出一副“我的阿母你總算回來了!”的樣子。
拓跋燾幾乎是抱頭鼠竄的進了屋。
若干人和赫連明珠已經有一陣子沒見賀穆蘭了,兩人看着賀穆蘭的表情都恍如隔世。若干人張了幾次口大概是想問些什麼,礙於古弼就在旁邊,最後只能閉着嘴跟着。
赫連明珠則是貪婪地將賀穆蘭從頭看到尾,待看到她還穿着冬天的靴子和厚襖,不由得怔了怔,記在了心裡。
賀穆蘭被拓跋燾一直拉着衣袖,連火辣辣的燒,總感覺自己像是那種被翹家少年拉來當擋箭牌的倒黴鬼。
只是一進屋,古弼看她的表情立刻春風化雨:“花木蘭,我們剛剛接到黑山大營的消息,原來你竟立下了大功,以一千騎兵力克左帳大軍,生擒了鬼方!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吶!”
此話一出,除了若干人,其餘諸人皆是驚駭!
鬼方的兇名,即使遠在夏國的深宮,都有所耳聞,更別說與之作戰的魏國人了。
賀穆蘭先前還覺得拓跋燾也太沉得住氣了,看到她這麼個功臣居然一點讚賞的意思也沒有,搞半天原來是纔剛剛接到消息。
那說明這些人不是昨天來的,也會來的不久,否則黑山不給消息,崔浩也會給消息的。
“鬼方被生擒了?如今在何處?”拓跋燾大喜過望。“我十六歲時帶兵親自追擊他幾千裡,還是給他跑了!如今正要看看他是何等長相,竟形同畜生一般……”
“鬼方如今被關押在黑山大營的行軍帳中,我右軍還俘虜了吳提的左大都尉匹黎先,都關押在一起。只是鬼方性格剛烈,被俘虜後咬斷了自己的舌頭,如今不吃不喝,我怕也撐不了多久了。”
賀穆蘭本人對鬼方並無太多情緒,說起其人,態度極爲冷靜。但這種冷靜看在其餘幾人眼裡,就是一種不驕不躁。
他們心中暗自佩服,這等功勞便是給奚斤那樣的大將得了,也都會驕傲自得上一陣,如今只是一個新升的雜號將軍,卻毫不居功?!
拓跋燾最愛用少年英才,因爲他自己便是年輕人,而且他用人很少看對方出自什麼門第,見花木蘭這般勇猛,忍不住一拍案几。
“賞,你立下此等功勞,當賞!你要什麼,不妨直接同我說來!”
此話一出,赫連明珠立刻滿懷期望的看向賀穆蘭。
她曾許諾過,若是他日有機會,一定要給她恢復自由之身的。
賀穆蘭也是想到了這點,和赫連明珠的視線有了一個接觸,兩人眼光一觸既收,赫連明珠羞的低下頭去。
賀穆蘭想了想,如今她立下這等功勞,金銀和官位是一定跑不掉,不用她提也會有,可一個人的自由何等寶貴?看花生等奴隸拼命是爲了什麼就知道了。所以她想了想,剛準備給趙明要個自由的身份,卻發現若干狼頭對着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賀穆蘭和若干狼頭接觸不深,但若干人經常說起這位兄長的聰慧(?),而後來若干家三人中,就這位混的最好,想來也確實是有大本事的人。他對自己搖頭,必定是有什麼緣故。
賀穆蘭心中一驚,沒多思考,憑着本能搖頭道:“我是黑山大營的將軍,殺敵衛國本是天職,我不過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實在當不得陛下如此愛重。”
古弼這才鬆了一口氣。
拓跋燾此人極爲慷慨,情緒化也重,有時候許諾之後對方貪得無厭,反倒埋下隱患,衆位近臣都是小心翼翼,每次盯着這位大可汗,怕他連自己皇位都給別人要去了。
剛剛那許諾也是空泛,若賀穆蘭獅子大張口,要了難辦的東西,到底賞還是不賞?
拓跋燾見古弼又在瞪他,就知道自己剛纔高興的話又有不妥了,但他見賀穆蘭識大體,心中也是高興,咳了咳,笑道:“你不居功,我卻是不能不賞的。等我去了黑山大營,定要重重賞你。”
他想了想,又問賀穆蘭:“你覺得那鬼方,還能熬幾日?”
“我曾聽人說,一個人若不吃飯只喝水,大概能活七八天,若是連水都不喝,就只能活三五天了。鬼方前日咬斷了舌頭,軍中郎中硬給他灌稀粥下去,他肯定也能吞嚥一點,但他不願吃東西,能活多久,真的很難說。”
賀穆蘭見赫連明珠眼裡的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心中實在是抱歉,轉過頭不看她,繼續說道:
“我覺得那鬼方雖然兇殘,卻也還算得上一條漢子,若是想折辱他,倒顯得我們不夠有氣度。”
古弼也是這個想法,在他心中,俘了敵將,乾乾脆脆殺了就是,最多死的難看點,又拉出來□□又被人用劍鞘打頭,傳去蠕蠕,難免引起更大的仇怨。
拓跋燾是不知道黑山校場那些事的,當即瞪大了眼睛,莫名道:“什麼折辱?誰折辱他了?我還想問問他柔然那邊的情況,如今他舌頭都斷了,也只能問匹黎先了。”
拓跋延是她的主帥,她自然不會缺心眼的說拓跋延這人的不是,只是低下頭,沉默不語。
拓跋燾心中知道黑山一定是出了什麼事,他也不願意爲難一名小將,詳細問了她生擒鬼方的過程後,擊案而嘆:“這贏得實在是漂亮!想不到鬼方聲名至此,居然也會被你玩弄於鼓掌之間。”
拓跋燾想起自己被援救的過程,訝然道:“先前你三聲號角嚇退敵人,還說是若干人給你的啓發,如今想來,若不是你在領軍上有過人的天賦和敏銳,便是有人提點你,你也不一定用的出來。我大魏不缺猛將,就缺智將。你有勇有謀,很好,很妙!”
若干人聽到陛下說起他的名字,又聽到陛下如此褒讚自己的火長,笑的比他自己得了賞還開心。
‘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正在按照他當年所說的志向一步步走向顯眼之處……’赫連明珠看着受到誇獎而尷尬的花木蘭,心中溫情脈脈:‘他不能提出非分的要求,尤其這裡這麼多人,衆目睽睽之下要我一個宦官,說不出的古怪,也有礙於他的名聲……’
‘赫連明珠,你是立志一個賢妻的,來日方長,你得徐徐圖之纔是。’
她低下頭,想起自己天天擼那龍根,臉上紅色更盛,隱隱有些自己配不上如今的花木蘭的難堪。
赫連明珠心中又是嫌惡自己,又是嫌惡拓跋燾,再想想自己如今這尷尬的身份,哪怕是個宮女,都不會讓花木蘭如此爲難,更是難過。
好在她是一個隨侍的小宦官,而且人人都以爲她會說鮮卑話,沒有人注意她,否則她這樣又難過又臉紅,哪怕低着頭,也早被人發現了。
拓跋燾喜歡賀穆蘭態度大方自然,說話不卑不亢,他來黑山,原本就是私訪來的,在黑山城處理完事務後,必然要親往黑山大營。所以他留下賀穆蘭,把黑山大營的事情問了又問,在賀穆蘭極爲平靜的回答之後,拓跋燾才發現原來素和君所寫的一切都不是誇大,而且有更加嚴重的趨勢。
“你說參軍帳和軍功帳常常還有爭執?爲什麼?”
參軍帳是拓跋燾親自下令設置的,大部分都是漢將和漢人的軍師,有些甚至是士族門第,品性高潔,家資豐厚,很少貪腐,軍功帳裡則大多是鮮卑貴族之後,瞭解鮮卑各姓的來歷和身家,以減少軍功方面的摩擦。
“因爲參軍帳記載的軍功,往往和軍功帳功曹們記載的不一致。參軍帳是根據俘虜數量、所獲戰利品等來確定大功小功,功曹們則是清點人頭、再通過參軍帳開出的文書記錄軍功,參軍帳的文書功曹們都可以看得見,功曹們最後如何記錄,卻沒有人知曉,只有主帥翻看進行賞賜時,這才能清楚一二……”
賀穆蘭很反感這種“暗箱操作”。
“可每每賞賜之時,總有將士稱功曹記錄的軍功有不實之處,可參軍帳的文書並不能完全反映出當時的戰果是如何的,因爲首級的清點不歸參軍帳管,功曹和參軍就以此事起了矛盾,往往就會爭執起來。”
在場的都是聰明人,賀穆蘭如此一說,所有人就都知道爲了什麼。
無非就是爭功罷了。
所以將軍好升遷,小兵難動彈。若非有生擒鬼方這樣的大功,像是花木蘭這樣出身的人,總是要被盤剝個幾層,才能慢慢往上爬一爬。
想來要不是素和君親自去功曹那裡警告過這些人,後來花木蘭還是要被刁難,誰叫右軍現在都有了收殮戰友屍骨的習慣了呢?
軍中積弊已久,參軍帳獨木難支,大將軍拓跋延是守成之輩,只是因爲忠心耿耿,絕不會手握大軍而有異動,才被放在這裡一放就是十年。
但若說有什麼非凡的才能,超人的器量,那都是沒有的。只有一點還好,不嫉妒有才能的人士,也不算貪婪之輩,在選拔將領上,還算公允。
拓跋燾早就有意換他,所以才把寄予衆望的拓跋提派了過去,做了獨樹一幟的鷹揚將軍。但庫莫提如今才二十出頭,不能服衆,要再熬一段時間的資歷,才能爬上那個位子。
那個時候的黑山大營,又沒有這個時候這麼重要了。
因爲,徵柔然,就在今年。
拓跋燾在心中思索了一會兒,準備回頭召來崔浩等人再商議一下這些事情,他有事要和古弼、崔浩商量,也不會只偏聽賀穆蘭一面之詞,便叫來若干狼頭,找他要了一些金銀,給了賀穆蘭。
“你和若干家這位侍官也是同火?你們都是舊識,肯定有許多話說,我便不做這個厚臉皮的人,讓你們眼巴巴看着我了。”
他掃視了房中諸人一眼,對古弼說:“古侍中留下議事,其他人都出去吧。趙倪和若干狼頭把守門口,閒雜人等不得靠近。”
這幾句便是逐客令,他是皇帝,誰敢反抗?當下乖乖站起身,一一告退,離開了屋子。
一出房門,若干人和赫連明珠異口同聲:
“花木蘭!”
“火長!”
賀穆蘭詫異地看看他們兩,眨巴眨巴眼睛。
“若干人,我等會再和你細聊。我和這位……有些私事,你先等我一會兒。”賀穆蘭想着若干人不是外人,這赫連明珠一個女子留在深宮裡,又在皇帝身邊隨侍,想來辛苦的很,有不少悄悄話要說。
她雖是喬裝男人,但對赫連明珠這樣堅強的女子,是當做同性的閨蜜朋友來看的,同性和異性同時找她有事,那異性還不是男朋友之輩,自然是舍若干人而就弱勢的赫連明珠了。
赫連明珠傲嬌地擡起下巴,瞟了一眼若干人,得意的拉着賀穆蘭的衣袖就走,留下若干人瞠目結舌,彷彿不敢看自己的眼睛。
這火長,還說自己不愛慕美色!
平時就讓着狄葉飛,什麼事都護着他就算了,這狄葉飛長得好武藝也強,自己打不過他,他忍!
這小宦官,除了長得細皮嫩肉點,哪裡值得入火長法眼了?就因爲他們同住了兩晚?
他還和火長同吃同住同騎呢!
見鬼!
***
拓跋燾這次微服私巡,雖說微服,帶的宿衛也不少。他留下儀仗人馬在後面慢慢走,自己帶着宿衛們,用着羽林軍的將牌,充當皇帝儀仗的前行隊伍,十分順利的就來了黑山城。
拓跋燾自理能力超強,原本是不需要帶着宦官出行的,但有人伺候自然更好,趙倪從拓跋燾還是太子時就一直跟隨他身邊,騎術極佳,武藝也還過得去,有自保之力,帶着上路自然不算累贅。
赫連明珠是匈奴人,從小跟着赫連定學習騎射,雖然力氣小,武藝是不精的,但平日裡行獵騎馬卻沒有問題,一行宦官中,除了趙倪,倒只有赫連明珠讓拓跋燾極爲滿意。
皇帝愛騎馬,宦官便不可能坐車,宦官都是皮嬌肉嫩的假男人,□□殘缺,在馬上摩擦更是痛苦,像是赫連明珠騎術這麼好的確實沒幾個。
所以拓跋燾放棄大隊伍輕車簡從時,指點了趙倪“父子”貼身伺候,其他宦官,都拋在了大部隊裡。
赫連明珠拉着賀穆蘭進了屋,不但沒有關門,反倒把門窗大開,四周只要來了一個人,她都能看得見。
皇帝住進驛館,驛館裡是空蕩蕩的,她住的屋子前後左右都沒人,也不怕說話給人聽見。
赫連明珠心中一放鬆,拉着賀穆蘭就嚶嚶嚶嚶的哭了出來。
“你別哭啊,出了什麼事……”
經歷三世,賀穆蘭都沒和如此女性化的人物相處過,她的密友顧卿也是極少落淚的開朗姑娘,見赫連明珠哭的如此悽慘,不免手忙腳亂。
嚶嚶嚶嚶,我天天幫皇帝把尿啊!從那亂蓬蓬裡找龍根啊!
嚶嚶嚶嚶,我天天幫皇帝更衣啊!他居然喜歡裸/睡啊!
嚶嚶嚶嚶,我天天站屋角聽活春宮啊!他叫的比女人還大聲啊!
嚶嚶嚶嚶,我被人當樹洞天天聽各種糟心事啊!宦官居然喜歡官宦這叫什麼事!
嚶嚶嚶嚶,我葵水要來了怎麼辦啊!到哪裡去弄乾淨的桑棉啊!
嚶嚶嚶嚶,我沒法過了!我活不下去了!
這些苦水哪裡能說給賀穆蘭聽,她是把花木蘭當做心上人,又不是閨中姐妹,自然希望在對方心裡留下的永遠都是好的一面,所以除了窩在賀穆蘭肩上哭個痛快,竟是一點苦水都倒不出來。
賀穆蘭見她哭的如此傷心,嘆了口氣,也不出聲,只直挺挺的站在那裡,充當了人肉支柱。
對不起了妹子,我的肩膀和胸背都不夠寬闊,你就委屈點先用着……
赫連明珠趴伏在賀穆蘭的肩膀上哭了個痛快,這纔不好意思的從懷中掏出帕子,把滿臉的淚水擦了個乾淨。
她心中實在苦悶,又無人能說,一見到心上人,頓時發泄了出來。
赫連明珠今年才十六歲,高二的年紀,賀穆蘭是把她當晚輩來看的,見她哭的眼睛都腫了,便幫她將淚水染溼的頭髮拂到而後,溫聲問她:“宮中隱瞞身份不好過吧?你也實在是辛苦了。”
她和她同命相連,她在軍中隱瞞女子身份,也不知在如廁的時候被多少人看了大白屁股,至今還有個“花木蘭肚子不好老腹瀉”的傳聞,自然知道她僞裝成宦官,可能比她還要羞恥。
而她畢竟是二十□□歲的人了,又是現代來的,在男女之事上總要比這個小姑娘看得開,更是同情她的遭遇。
赫連明珠聽了她溫柔的話語,頓時熱淚又要奪眶而出。
她竟發現自己忍了這麼久,苦了這麼久,竟似只是爲了等到他一句“你實在辛苦”而已。
實在辛苦,只是四個字,便已經讓她理解,他是真的明白的。
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宮中是在受苦。
他真的知道自己並不開心。
就連他拂過她耳邊的溫熱手掌,他在她耳邊的輕聲呢喃,都像是某種巫術,讓她的心猛然間緊緊的收縮了起來,酸楚和驚悸兩種情緒隨着四肢五骸蔓延開,直至心底。
“我……我被安排天天伺候陛下更衣……”
她說出來了!
她居然說出來了!
赫連明珠心裡驚駭莫名,可她的口卻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把那心底壓着的難堪和苦痛都宣泄了出去。
誰料,“花木蘭”沒有露出嫌惡或者覺得她不檢點的表情,反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好像是覺得她的經歷很好笑。
赫連明珠畢竟是公主,她那般難堪,爲了在心上人面前維持一點面子而苦苦掙扎,只能痛哭流涕,如今對方並不嫌惡她的遭遇,卻表現出輕鬆的樣子,赫連明珠那點苦悶頓時化成了惱怒,輕錘賀穆蘭的胸膛:“你到底笑什麼!”
賀穆蘭這才發現兩個人的姿勢很像小兩口打情罵俏,兩個男裝的人如此動作實在是彆扭,咳嗽了一聲退了幾步,笑道:“你好歹是匈奴女子,佔了這樣的便宜,就不要說出來了。陛下的身材我也見過,可比我的好多啦……”
真是要胸肌有胸肌,要腹肌有腹肌,標準的倒三角吶!
赫連明珠沒想到他這樣講,紅着臉道:“我又沒看過你的……”
賀穆蘭一噎。
咦?她這是被女人調戲了?
赫連明珠見賀穆蘭真是大度寬容至極,也就把他當做可靠的長輩兼戀人那樣,席地在他腳邊坐下,絮絮叨叨起來:“還有啊,陛下從來不召人侍寢,都是親自去別人殿中,你不知道,宮中的後宮小的可憐,幾個娘娘都住在一起,常年這邊咚咚咚,那邊也咚咚咚,你猜怎麼着?”
賀穆蘭順從的跟着問:“怎麼了?”
“另外一邊的娘娘嫌陛下聲音大,敲牆警告呢!”
賀穆蘭撓撓臉,無語望天。
“還有,不知怎麼的,全宮裡的人都以爲我不會說鮮卑話,我也就不敢表現出我會的樣子,結果每天都有人跑到我面前來吐露心事,這個宮女說那個宮女太風騷,那個宦官說自己對另外一個宦官有意,陛下身邊還有一個舍人,是從鴻臚寺裡升上來的小官,乍然得勢,天天跟在我身後,說是愛慕我……”
赫連明珠想起那鄭宗,頓時又想落淚。
“我是女人,本來做着宦官就已經夠苦的了,他是皇帝身邊的近身侍從,又是正兒八經的文官,我就一個小黃門,天天只能躲着走。可最近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和我說着說着,居然還動手動腳……”
她低下頭。
“我和趙常侍說了,結果他跟我說……”
赫連明珠眼淚又下來了。
“他說宦官便是這樣,和陛下身邊的近臣保持一定的距離,但不要太過絕決,否則反倒惹禍,還勸我和他陰奉陽違,只要不得了便宜就好。可我,可我……”
可我心中已經有了心上人,哪裡還會再做這種事!
更何況還是跟這樣的卑鄙小人!
賀穆蘭聽了赫連明珠的遭遇,頓時萬分同情。
這大概是,古代職場的性/騷擾?
偏偏她現在還不是宮女身份,人家騷擾都騷擾的肆無忌憚,因爲宮女是皇帝的,太監卻是身份卑微,誰都能差遣的……
尤其是胡人朝廷的宦官。
賀穆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覺得難得出來一趟,晚點回去也沒什麼,心中實在是憐惜赫連明珠,對她道:“對這種男人,千萬不要示弱,一旦示弱,便如跗骨之蛆,甩都甩不掉了。我教你一套女子防身術,你把其中幾招學熟了,若對方要動粗,你自保後趕緊離開。陛下是英主,他若真做的過分,你直接去告狀,我覺得你應該沒事……”
這種猥瑣的事情,按照拓跋燾的個性,一定是把對方給滅了。
趙倪這種話說的不對,怕是真欺負赫連明珠是夏國來的,想息事寧人。
也對,他是宦官之首,若是真讓底下宦官得罪了大臣,日後就不好做了。
“你,你要教我武藝?”
就算赫連明珠不知道賀穆蘭的武藝如何,就在剛纔聽了他生擒鬼方的事情,也就知道他是一個大大的英雄,武藝極爲精湛。
這樣一位大英雄,卻要教她一個女子武藝?
“可是我,我力氣很小的……我現在學,哪裡來的及?”
赫連明珠羞紅了臉。
真是個軟妹子,身嬌體柔易推倒,連穿着男裝都我見猶憐,難怪那個色膽包天的舍人敢動手動腳。
“無妨,不是什麼高深的武學,我先練給你看看。”
賀穆蘭好歹也是刑警隊裡出來的,就算是法醫,入職前培訓都是有的,女子防身術還是女子特警隊的隊長親自傳授,立刻貼近赫連明珠,演示了起來。
只是這種功夫是徒手抗暴之術,其中有不少技巧,賀穆蘭握着赫連明珠的手,和她細細講述哪裡關節如何反,掐哪裡更加疼痛等技巧。
“如果你被別人抱住了,要牢記掙扎是徒勞的,因爲你力氣不會比別人大。正確的做法是,用雙臂抱住他的脖子……”
賀穆蘭把赫連明珠抱住,讓她的雙臂環住自己的脖子,“認準部位,咬耳朵或者脖子,狠狠地咬,準咬的對方兩眼發黑,鬆開手去……哎喲,你還真咬!”
賀穆蘭摸了摸脖子,疼的送開口。
我的天!她也太敬業了吧!
還對教官下嘴!
赫連明珠哪裡被人這麼“抱過”,心中又惱又羞,偏又愛煞花木蘭木頭腦袋一心教習的樣子,有意逗弄他,便開口輕咬了一口。
只是脖子乃是人的要害,皮膚又嬌嫩,賀穆蘭哪裡受得住,嗷嗷嗷地就鬆了口,胡亂揉了起來。
“哎喲……你真狠……”
賀穆蘭這纔想起來,自己穿着是男裝,若以讓對方生起防禦之心。“你不會也把我當那種登徒子了吧?你放心,我……”
“我沒有!”
赫連明珠急忙解釋。
“我不是故意的。”
賀穆蘭這麼一看,一直貼身教也不現實啊,這姑娘先羞死了。她想了想,叫赫連明珠在院子裡等着,一溜煙跑出了屋子。
赫連明珠見自己咬了他果然讓他生惱,心中一面氣花木蘭沒有情趣,一面又覺得自己自從離了夏宮後,臉皮和膽子越發大了,實在是可怕,又擔心花木蘭去了不回來,各種複雜情緒交織而上。
好在賀穆蘭只是片刻就回來了,手裡還拉着一個人。
“火長火長,你把我拉到這裡幹什麼!好好說我跟着你走就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力氣!”
若干人手臂生疼的被拖到這小院裡來,莫名其妙地看着屋檐下的赫連明珠。
怎麼又是他?
火長和他敘舊不算,還要再拉一個嘛?
他又沒什麼舊好敘!
賀穆蘭不要臉的忽悠若干人:“我教你一門近身搏鬥的絕技,你學是不學?”
“學!”若干人立刻狗腿地猛點頭。
“那你就看好了!”
賀穆蘭貼近若干人。
“因爲你們力氣比我小,所以很多一擊必殺的招式必須用盡全身力氣。若是力氣實在沒對方大,或者反抗不了,不要戀戰,立刻就走。”
賀穆蘭伸出手,示意自己是雙指,用了一個虛晃的動作,□□若干人的眼睛:“二龍戲珠!”
“啊!”
賀穆蘭點到即止,收回手,仔細講解這招的要點。
“然後就是……迎面貼金!”
“啊!”
“看懂了嗎?”
“火長,被打的是我!你慢點我纔看得懂!”
誰管你懂不懂!
軟妹子懂了就行!
赫連明珠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看懂了。
“若干人,你領悟太差,自己琢磨,我不慢慢教!”賀穆蘭嘲笑一聲,又伸出膝蓋,教導膝蓋上的一些技巧。
“反肘膝炮!”
賀穆蘭猛然弓起膝蓋,撞向若干人的下/身!
“啊啊啊啊啊啊!”若干人想着赫連明珠聽不懂鮮卑話,肆無忌憚的大叫了起來:“我的鳥!我的蛋!火長你好狠的心!”
赫連明珠哪裡料到還有這樣的招,捂着臉半天說不出話來,只是在腦海裡演練了下自己去做,都羞得有掉頭就跑,捂住耳朵的意思。
“什麼你的鳥,你的蛋?”
幾個和若干人平日關係還好的宿衛聽到聲音以後找了過來,沒辦法,若干人之前的聲音弄的太大,驚起了無數人的注意。
這事情發展到現在,是怎麼也無法再繼續下去了,不過好在賀穆蘭把幾招重要的已經交給了赫連明珠。赫連明珠見過來的人越來越多,對賀穆蘭做了個手勢,表示自己要去前面準備伺候陛下了,賀穆蘭點點頭,算是明白。
此時若干人那二貨正得意洋洋的告訴他們自家火長在教他一門絕技,結果衆人切磋起來,若干人又戳眼睛,又撞鳥蛋,弄的所有人如鳥獸散。
“奶奶的,你這哪裡是絕技,簡直如街頭潑皮無賴打架!”
“有點像我阿姐在家用的花拳繡腿!”
“嘁!沒意思!”
“你們這是嫉妒我新學了一門本事,我告訴你,我們火長……”若干人不高興地叫了起來。
“咦?火長呢?”
花木蘭去哪兒了?
說好要和我回聊的!
聊到哪裡去了!
***
賀穆蘭和這些宿衛不熟,自然不會留下來打鬧。她從前院牽了自己滿載而回的棗紅馬,和門口幾個門衛打過招呼,便準備打馬回營。
等路過集市時,賀穆蘭突然想起一件事,又返身去了一家衣鋪。
這衣鋪是個頗爲俏麗的中年婦人開的,大多經營的是姑娘家的衣衫。賀穆蘭又提着肉又提着慄米的入了屋,這婦人連忙站起身來相迎,解釋道:“這位郎君,鄙店經營的大多是女人家的衣衫,您若是要定製衣衫,不妨去前面那家,他專門賣男子的成衣……”
賀穆蘭丟下手邊的東西,上前幾步靠近那婦人,身子前傾,頓時把那櫃檯後的婦人弄的臉色大變。
“這位阿姊,我要買一樣東西,是這樣的,我家中小妹……”
賀穆蘭指手畫腳說了半天,又說她小妹愛潔,希望要一些沒用過的云云。
那婦人面如紅霞的聽完了她的要求,這才吶吶道:“可是郎君,這個……這個都是自家用,就有新的,也不知道怎麼賣啊……”
賀穆蘭想了想,從腳邊提起一大袋慄米。
她在軍中有自己的份例,吃的甚好,不需要加餐。她把一袋米放到櫃檯上,滿臉疑問:“這個夠不夠換?”
那婦人大概是被他一個男子卻爲了妹妹買這種東西所感動,點了點頭。“您都不怕丟人,我還怕什麼,你等等,我去後面給你拿幾個新的來。”
賀穆蘭考慮到可憐的趙明只能用了埋掉,肯定沒辦法洗了曬,對着已經去後面的婦人又喊:“請多拿幾個,我沒機會每次都替她買!”
那婦人踉蹌了一下,微不可聞的“恩”了一聲,身影漸漸去了。
過了一會兒,她從後面抱來一包東西,用糙布厚厚的包了幾層,不花費一點功夫肯定打不開,老闆娘把東西往前一送,又抱回慄米,小聲開口:“這裡面我還放了一些裝好的草木灰,用袋子繫好了,叫你家小妹自己做吧!”
“多謝大姐!”
賀穆蘭高興的一手提起包裹,一手提起肉,從容的離開了店鋪。
“……雖然長得不夠英俊,不過願意爲家中小妹買這種東西,還真是個有擔待的人啊。”
老闆娘感慨萬千,不久後又奇怪地自言自語了一句:“不過他家難道沒別的大人了嗎?怎麼還讓哥哥來買這個?”
話說賀穆蘭買了東西,捧着這個包袱到了皇帝住的驛館前,請門衛把“趙明”喊來。
這幾個門衛都是宮中的守衛,自然知道趙明是誰,見這位和皇帝一起回來的年輕人去而復返,雖然心中疑惑,但還是把赫連明珠叫了過來。
皇帝的飲食不假他人之手,趙倪和赫連明珠正在廚房裡看着宮中的廚人做午飯,聞得有人找他,赫連明珠疑惑的出了廚房,去門口相見。
但她也沒有想到,是賀穆蘭去而復返了。
賀穆蘭見了她,將手中的糙布包袱往她懷中一塞,笑着說:“幾次見你,都沒送過你什麼東西,這一包就算是禮物吧。到了屋子裡再打開,小心散在外面,弄壞了……”
她這話是說給幾個好奇的門衛聽的,說完也不多留,翻身上馬就走了。
啊!真感謝花木蘭,留下這麼一副棒棒噠的身體!
用慣了各種不側漏不滲漏夜用加長柔棉乾爽,她哪裡用的了這玩意兒!
赫連明珠抱着那一大包沉甸甸的物什,等到了自己屋中,打開一看,頓時驚嚇地跌落了手中的東西。
厚重的包袱裡,各種白色的長條東西跌落出來,隱約還可見到兩段的繫帶。有一大包袋口紮緊的布袋也露出一角,顯然裡面全是細細的粉末。
赫連明珠的癸水和旁人不同,一年只來四次,算算時間,這次就在這月到下月之中,所以異常惶恐。她不能遠離拓跋燾,也無人可求,已經愁到見到賀穆蘭就哭的地步了,卻怎麼也沒想到,對方竟然像是聽得到她的心事一般,竟真給她送來了這個!
赫連明珠看着地上的東西,彎下腰去撿。厚葛布的觸感貼上她的手指,讓她一下子好像是觸了電似的收回了手。
“他竟這麼瞭解女人……”
她咬緊牙齒說。
難道她看錯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