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穆蘭最討厭這種“選擇死一個還是選擇死一百個”的命題。
在她這麼多年的從警生涯裡,也曾見過窮兇惡徒之輩抓了人質來要求這個要求那個的事情。雖然她只是個法醫,可也有那些可憐的人質最後還是死了,讓她去查驗死因的。
很多家屬不能接受他們的家人是因爲兇手的喪心病狂而死,他們情願相信是政府不願意接受對罪犯的妥協,從而逼死了他們。
很多時候,即使接受了妥協,人質也不一定能安然回來。
這樣的工作,有時候能讓賀穆蘭難過好多天。
在現代,爲了穩定罪犯的情緒,能夠滿足的願望自然是儘量滿足,或者在談判中得到一些讓步。可是有些諸如“給我五個億”或者“你讓誰誰誰給我自殺”之類的願望,簡直就是不知可謂。
任誰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答應的願望,可依舊有不少人會以無辜者作爲籌碼,期望着善良的“當政者”或輿論媒體能以“人道主義”的精神滿足這種願望。
像盧水胡這樣的人,擱在賀穆蘭的年代,直接就被列爲反人類反社會的恐怖分子了。
若說在現代,平民百姓的性命至少還有輿論媒體和大衆關心着的話,那在古代這種信息不發達的地方,若是上位者刻意要隱瞞死亡的消息,那可能即使是死上一個村一個鄉,上位者一句“賊寇作亂”就打發了,而且還成功的把這種仇恨轉嫁到“賊寇”身上去。
這些盧水胡人想的很好,佈置的也很巧妙,但他們卻可能沒有領會到“政客”這羣人,究竟是羣什麼樣的傢伙。
賀穆蘭本沒有義務也沒有目的替雙方想的周全,但花木蘭的家人在這裡。
繼承了花木蘭一切的賀穆蘭,不得不爲現在這具身體的家人考慮。
賀穆蘭不知道崔家是什麼樣的人,也不知道拓跋燾面對這種會忤逆自己威嚴的“綁架”會做出什麼樣的抉擇,所以她不能賭。
她不能賭崔家人會“大義滅親”,也不能賭拓跋燾會乖乖放出兩位高僧。
若說她被遊可說動而爲了救崔琳來這裡,起初只是想在大敗蓋吳後說出“你放了崔琳,離開虞城”這樣的要求的話……
那麼從白馬明顯受了驚嚇說出盤算開始,賀穆蘭就在腦子裡迅速的盤算起該如何制止可能發生的悲劇。
若是喜歡看“人與自然”這類節目的人,大概會知道對於那種襲擊過人的猛獸,當地一定會想辦法捕殺掉。因爲一旦襲擊過人,並且發現捕獵人類比捕獵其他動物容易的猛獸,只要嚐到了甜頭,就會開始頻繁的襲擊人類。
哪怕人類有槍有武器也不會退卻。
所以對於曾經襲擊過人類,哪怕沒有真的咬死人或者吃掉人的動物,也是一定要捕殺掉的。否則那個族羣很快就會變成一種可怕的族類,膨脹成一種蔑視人類的能力和生存空間的食人怪物。
人作爲高等動物,在某種情況下和這些猛獸沒有什麼區別。若是盧水胡人嚐到了“我一去威脅平民的生命安全大魏的朝廷就會妥協”的甜頭,這樣的事情就會越來越多。
而爲了不讓盧水胡人一而再而三的做這種事,魏帝勢必會出兵徹底鎮壓盧水胡人。
盧水胡人可不止蓋吳這一支,包括被征服的北涼在內,盧水胡的人數並不在少數。
若說在魏地出沒的盧水胡人大部分是傭兵的話,那原本在北涼國境裡生活的盧水胡人也有不少以農耕或做小買賣爲生的,這些人何其無辜?
就和現代時候伊斯蘭極端分子一多,恐怖襲擊一多,導致很多普通人都開始懼怕討厭那些狂熱的穆斯林一樣,情緒的感染是一種很難避免的事情,賀穆蘭並不想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北魏又從外戰開始演變成內戰。
她相信已經不知道去哪兒的“花木蘭”也不希望是這樣的。
賀穆蘭已經託花木蘭卸甲歸田的福,開始過着一種平和的生活了,不想再重披戰袍。
那麼,只有徹底掐斷蓋吳這種想法,讓盧水胡在還沒有嚐到甜頭的時候就先品嚐到失敗的滋味,這種可怕的趨勢纔會終止。
賀穆蘭不要蓋吳的性命,也不要任何人的性命。
她要所有人都活。
蓋吳死死地盯着賀穆蘭,這樣的要求無異於封死他日後許多的道路。
“你殺了我吧。”蓋吳咬牙說道,“若是我答應了這樣的要求,以後任何一個手拿鋤頭或者鐮刀的百姓都可以殺了我們,而我們卻不能還手。”
“我是首領,不能替我的人做這樣的決定。”
“你可以。”賀穆蘭微笑了起來,“你可以不要讓你們陷入到連百姓都要拿鋤頭鐮刀和你們爭鬥的境地裡去。”
直到現在,遊可和崔家人才算是鬆了口氣。
崔琳沒有官職在身,更不是士兵或者軍戶,從“平民百姓”的定義上來說,崔琳也是不折不扣的“平民”。
盧水胡人篤信佛教,認爲死於戰鬥或者被戰鬥殺死的人都是“犧牲者”,可立地成佛。
此時的佛教很會變通,就和在現代宣傳口喊“阿彌陀佛”再燒高香就能願望成真一樣,他們在這裡對着不同的朝廷、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地域宣傳的教義都有所不同。
南朝都是漢人,講究“仁義”,他們就宣揚“慈悲”。
北魏初期年年征戰,百姓負擔着征戰帶來的重稅活的極爲辛苦,佛門就在北面宣揚“忍耐”、宣揚“戰死成佛”。
由於佛門還經常撫養戰爭中的孤兒、教授平民和胡人文字與知識,也就更加受弱勢者的敬仰。
人心動盪、生命朝夕不保的年代,各種支撐着人心繼續前進的信仰,就變得極爲重要。
盧水胡人比大魏的百姓和士兵活的更爲艱難,對信仰也就看的比性命還重。
若蓋吳發出“神佛共棄”的誓言,對盧水胡人而言,無異於和漢人的“死後不得超生”、“死無葬身之地”差不多的意義了。
盧水胡人的手裡有崔琳,他們的鐵騎將兵戈指向了虞城的百姓,而虞城的地方官和府兵在此時幾乎起不到什麼作用,他們作爲調虎離山的“虎”,只能被動的陷入盧水胡的陰謀不得動彈。
唯一能靠着武力力挽狂瀾的,只有眼前的賀穆蘭。或者說……
——只有“花木蘭”。
白馬和其他盧水胡人用匈奴語不停的溝通着什麼,可以看得出,大部分盧水胡人都不同意“花木蘭”的要求。
蓋吳閉上了雙脣,保持他慣有的沉默。
“老子看不下去了……”一個男人的聲音突兀的響了起來。
沒一會兒,幾個強壯的漢子扛着一個滿臉是血的華衣青年從求願寺的後方閃出,在他們身後的遊俠兒呼喝起來:
“崔琳在此!崔琳在此!”
說出“看不下去”的,正是樑郡此地的遊俠首領高金龍。
隨着一聲“崔琳”在此,局面又有逆轉。
崔家人幾乎是以雀躍的表情看着自家的公子被人從破廟裡背了出來。
此刻,這些穿着麻衣葛衫的遊俠兒,簡直成了傳奇一般的人物。
高金龍讓遊俠兒把崔琳背到魏軍那邊,指着盧水胡人罵了起來:
“你們最好乖乖答應了花將軍的條件然後給我滾出虞城地界,若是虞城死了一個百姓,日後魏地所有的遊俠兒將一直追着你們的蹤跡,不死不休!”
“頭兒說的好!”
“你們這羣盧水胡趕緊給我們滾!”
“惹毛了我們這些遊俠兒,以後你們到哪裡,大魏的兵馬就跟着我們的消息到哪裡!”
若說“花木蘭”的話讓蓋吳滿心抗拒,那遊俠兒背出“崔琳”來,就是讓蓋吳驚疑不定了。此地的遊俠首領說出“追着你們的蹤跡不死不休”,更是險些讓蓋吳一口牙都給咬碎。
盧水胡都是騎兵,來去如風,行動飄忽。他們有時化整爲零,有時化零爲整,只要僱主需要,他們就可以立刻加入戰鬥,又不顯露行跡。
北魏以騎兵爲主,又有衆多異族,馬匹並不是管制的稀有之物,各地出現一些騎着馬的人根本就不打眼。
但被遊俠兒盯上,那就不一定了。
他們是最好的斥候和探子,會無孔不入的盯着你的一舉一動。
賀穆蘭見此時盧水胡人有所動搖,一揮手中的“磐石”,劍指蓋吳。
“答應我的條件,或者維護你們的規矩去死,你自己選。”
蓋吳的下巴在抖動着,白馬的眼睛裡已經含着淚,所有的盧水胡人臉上都像是蒙上了一層陰影。
此時崔琳已被救走,就算他們以屠光虞城鄉民的條件要挾,樑郡的鎮軍也不可能讓他們能離開這裡。
和大魏作對的路是不好走的,他們綁架崔琳又得罪了漢人的權貴,如今若是連民間的遊俠兒都一齊得惹上,莫說能不能救回兩位高僧,就連以後生存都成了難事。
所以蓋吳慢慢地開口說話了。
“我蓋吳,以及我的部下,有生之年不會傷害任何一個平民百姓的性命……”
他捂着受傷的腰腹,吸着氣,一字一句地說道:
“如違此誓,神佛共棄!”
隨着“棄”字的吐出,高金龍長吁了一口氣。在場的府兵、縣令、崔氏家人,包括賀穆蘭,都齊齊露出了輕鬆了的表情。
“讓你的部下去鄉間傳訊,放了那些被你們控制的百姓……”賀穆蘭看着表情僵硬起來的白馬,“我會去親自查看,若四鄉無事,我就會再返回來。”
“若你們的人放了百姓,願意離開虞城,遊縣令自然會放了你們。”
她指的是圍着這五十多騎的幾百府兵。
崔琳都被救走了,他們真要打起來,也沒有忌憚。
蓋吳將頭轉向遊可那邊,樑郡的兵曹似乎有些不甘,想要再說些什麼,卻被遊縣令按住了肩膀。
這位年輕的縣令鄭重地點了點頭。
“若是你們放了百姓,離開虞城,我不會讓虞城的府兵爲難你們。朝廷那邊,我自會上折稟奏其中因由。所有後果,本官甘願一力承擔。”
他這話一出,那兵曹原本想要說什麼,也只能乖乖閉嘴了。
蓋吳看了遊可半晌,終於還是用匈奴語吩咐了幾句,白馬猛跺幾腳後,心不甘情不願從蓋吳的懷裡掏出一面白色小旗,對着後來的二十多盧水胡騎士一揮,高喊了起來。
那些騎士得到了命令,顯然都呆愣了一下,然後開始和白馬你一句我一句的隔着衆人一起呼和。
白馬指了指花木蘭,又指了指蓋吳,說了幾句匈奴話,揮起了手中的白旗。那些騎士再怎麼不甘願,也只能掉轉馬頭,朝着來時的路去了。
小聲議論的聲音不時傳來,誰也不知道這些盧水胡說的是什麼。
他們聽不懂匈奴話,但此地有人聽得懂。
已經被遊俠兒交到遊可手上的崔琳,倚靠在這位好友的懷裡,對着他點了點頭。
遊可和他相交多年,自然看的出這是盧水胡人沒有問題的意思。他嘆了口氣,有些手足無措的不知道將手放到哪裡纔好,他紅着眼,只能無力的安慰着:
“你雖受苦了,好在性命無虞。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遊可呢喃了好多聲,卻沒有等到崔琳的迴應,待他仔細再看,崔琳那一堆被眼淚和鮮血糊住的眼皮,已經慢慢的合了起來。
就像他忍了這麼久不暈過去,就爲了對他點上這麼一次頭似的。
賀穆蘭見此間事了,幾乎是毫不遲疑的就要轉身離開。
“花木蘭。”
蓋吳突然出聲叫喚。
賀穆蘭狐疑的定住了身子,扭回頭去看這位“手下敗將”還有什麼高論。
蓋吳沒有說出什麼話,只是忍着劇痛的表情對着花木蘭扔出了一個什麼東西。
炸彈!
暗器!
幾乎是條件反射的,賀穆蘭迅速抽出武器!
啪嗒,啪嗒。
一個鮮卑男人打扮的木雕被賀穆蘭一劍斬斷,散落於地。
蓋吳露出了深受打擊的表情。
賀穆蘭有些呆愣的看着地上的木雕,一時不知道蓋吳是什麼意思。
這木雕雕的極醜,完全看不出頭臉,整一個野獸派的作品。
難不成是詛咒小人?
不知所謂!
她矜持地對蓋吳點了點頭,收起磐石,走到自己的越影旁翻身上馬,在心裡冷哼了一聲。
‘抱歉啊,我完全不信巫蠱之術。’
“花將軍,你要去……”遊可把崔琳交給崔家人,對着花木蘭喊了起來。
“回家!”賀穆蘭頭也不回的駕馬疾馳而去。
她先要去哪兒,不言而喻。
沒有人會譴責她爲什麼沒有先去別的鄉里。若換成他們,也會第一時間先趕回家吧。
遊可心裡有些擔心,指揮着府兵中的騎兵騎馬跟着花木蘭而去。一時間,馬蹄聲大作,這些兒郎們都帶着焦急的表情追着賀穆蘭的身影。
風馳電掣。
賀穆蘭用腳跟輕磕“越影”。
這是匹通曉人性的寶馬,它感受到了主人的焦急,此時用出最快的速度狂奔了起來。
盧水胡的白衣騎士驚訝的看着賀穆蘭跟上了他們的身影,和他們一起向着虞城鄉間回返。也許出於騎手間天生的較量,這些白衣騎士也加快了速度,不願意落於名駿“越影”之後。
快點!
再快一點!
馬兒們的腳伸出去,拉扯大地之後又再有力地向後推出。他們不斷重複這樣的動作,快速地往虞城的南方奔騰而去。
十幾騎在不同的道路分開,分別趕往不同的鄉里,只有要去營郭鄉傳令的白衣騎士和跟隨花木蘭巡查鄉里的府兵依舊牢牢跟在賀穆蘭的身後。
遠遠的看起來,就像這些騎士們要追隨者賀穆蘭的腳步,卻懼怕於她的威嚴,不得不保持幾個馬身表示尊敬一般。
漸漸的,營郭鄉的高牆已經到了賀穆蘭的面前,花父的身影一下子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撞入了她的視線之中。
這個平日裡經常佝僂着背的老人,竟騎着戰馬,身穿鎧甲,以身士卒,親自站在垛口指揮着鄉民們和胡人對峙。
在跺牆後,營郭鄉那些平日裡只會拿着耙子揮舞的鄉民們,執着用堅實又細長的竹子、木杆削尖頂部做成的長槍,站成幾排堵住了土牆的各個缺口。
營郭鄉,竟然以這種簡陋的跺牆抵禦住了盧水胡人的騎兵。
賀穆蘭的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
本因只有花木蘭才該有的某種情感,像是陡然而至一般,讓她幾乎是帶着哭腔高喊了出來:
“阿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