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人大多性情直率,並沒有什麼太多的花花腸子,像是沮渠牧犍那樣的,是因爲從小生活在十分複雜的宮廷,漸漸浸染而成。
賀穆蘭接觸到的大多胡人,都是本性直率的,她前世認識的蓋吳雖是杏城盧水胡人的首領,不過也有些傻二傻二,只是爲人還有些原則,也重情義,所以後來才能和賀穆蘭成爲朋友,更是坦言把袁家鄔壁的秘密告知於她。
賀穆蘭相識的蓋吳,是已經年近三十的蓋吳,而如今這個小蓋吳不過才十八歲,在賀穆蘭看來,就如自家的“子侄”一般,不但出手留了情,而且訓斥他的語氣也像是長輩對待晚輩。
不過習武之人,原本就是“強者爲長”,盧水胡人更是弱肉強食,這原本並不值得蓋吳詫異。
他詫異的,是賀穆蘭從那一根手指上傳過來的力氣,以及眨眼之間就找到他刀法弱點的眼力!
若是人人都有這般可怕的本事,還打什麼?只要稍微拖過片刻,就能找到對方的弱點,以強擊弱,哪裡還有贏得可能?
這世上多得是看得穿敵人弱點,卻拿別人弱點沒法子的人,可花木蘭是又能看穿他刀法的短處,又能破掉他的刀法!
這已經到達武者頂尖的境界了!哪裡是他能夠賣弄的?!
盧水胡的處世哲學就是“不觸怒強者”,否則也沒有首領和人比武失敗就退避三舍的規矩。
蓋吳如今還不是首領,至少也是爭奪首領的有力競爭者,否則不會說“我還有家人要贍養”,他這樣的刀法,去哪個貴族家做個打手門客養活一家也是夠了,卻要爭這個三兩金子一月的從人,想來要養的人不少。
賀穆蘭真心想幫他,但卻不想捲入盧水胡人之間的糾紛中,也不願意將出使北涼的事情和盧水胡的天台軍扯上關係,所以見到熟人雖然心中高興,卻已經做了把蓋吳排除在外的心理準備。
誰料蓋吳一驚之下納頭便拜。
“閣下武藝驚人,請受我一拜!”
賀穆蘭再厚臉皮也受不了這一拜,她是真正開了作弊器的人,三十多年的經驗和積累,加上花木蘭天生的神力,自己屢次和他交手的熟悉,這才能一招阻止他的攻擊,算不得什武藝驚人。
她微微往後退了一步,虛虛做托起的姿勢。
“你先起來,我比你年長,武藝高於你也是尋常。”
蓋吳卻不相信這種話,他過去已經不知道打敗了多少比他更年長的高手,連人都殺過不少,卻沒有遭受過這樣的挫敗。
盧水胡人對強者的狂熱讓他堅決拜了三拜,這才站起身來。
“我雖年少,但最敬重英雄,若將軍願意收我在身邊學習武藝,不但我會效犬馬之勞,我有三百家人,皆是盧水胡人,皆任意受將軍驅使。”
他說完此話後,似是煩惱一般失措地咬了咬脣,又紅着臉說道:“不過,將軍最好……包飯……”
最後兩個字又輕又低,只有在身前的賀穆蘭聽見了,讓她差點破功大笑。
盧水胡人一直掙扎在赤貧線上,想不到十年前也是如此!
賀穆蘭安撫過衆人,命令陳節把這些“推薦”之人送出府去,又說三日之後給他們答覆。這些譯官雖然沒有當場被聘用,但心中人人都有了揣測,有些知道自己不好用的,已經是拖着腳步出門了。
陳節似乎對蓋吳如此識時務非常滿意,在送他出門的時候,用手臂拐了拐他的胳膊,眉飛色舞道:“吳蓋,被我們家將軍的本事嚇到了吧?他的本事可不止如此,我們家將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會排兵佈陣,也能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鬼方知道吧?我們家將軍活捉的!大檀知不知道?我們家將軍殺了的!胡夏的平原公赫連定也曾吃過我家將軍的虧,你小子有眼光!”
他擠了擠眼,又問:“你說你有三百個下人,可是真的?”
哎呀,將軍府現在最缺什麼?!
人啊!
連個掃地的人都沒有啊!
這不是送上門來的勞動力嘛!
“不是下人。”蓋吳皺了皺眉,“是家人。”
“咦,有什麼區別嗎?”
陳節怔了怔。
許多貴族都直接稱呼家僕或者家將爲“家人”,其實就是下人,給個體面而已。陳節以爲蓋吳說的“家人”是曾經沒有國破家亡時候的家奴之流,又覺得這少主子都已經窮到爲了三兩金子一個月的供奉來混飯吃了,三百家人的數字實在是浮誇。
“這都是小節。真有三百人?”
陳節關切的問道。
蓋吳的手下何止三百,但平城這地方不好入,化整爲零後,只有他父親的核心人馬三百人進了平城,在平城四處做工,一邊養活自己,一邊養活在杏城的家人。
若他真要召集,一天之內就能全部到齊。
所以這位少主點了點頭。
“有的是我長輩,有的是我父親的至交,確實有三百。”
陳節眉開眼笑,“原來你還是個大有來歷的人啊!我們家將軍脾氣好,本事也好,你選的路沒錯,跟着我們家將軍,武藝就會突飛猛進!你看看我,我之前還是個小小的百夫長呢,跟了我們家將軍之後,等閒副將也打不過我了!我每天早上給我們家將軍喂招,毀掉的刀槍也不知多少,你這刀法雖然好,不過依我看還不夠完善,和我家將軍多多切磋,說不定就離大成不遠了!”
陳節接着忽悠,將賀穆蘭的本事吹得天上有地下無,直糊弄的蓋吳恨不得跟着再闖一次將軍府。
“而且你看,我們家將軍府大的很,可是沒人是不是?你那三百家人沒地方住吧?我們將軍府全空!就我家將軍和我們兩個親兵住,哪怕是角房配房都夠你們住了!有頂有屋檐有廚房,多好的安身之所!”
陳節笑的咧出一口大白牙,拍了拍蓋吳的肩膀。
“你加把力,我看好你!”
蓋吳聽到陳節的話,想到住在橋洞裡、破廟中、寺廟馬廄柴房裡,等各種暗無天日之地的盧水胡族人們,再扭頭看了眼將軍府空曠又開闊的前院,想到一路進入前廳看到諸多空蕩蕩的房子,重重地點了點頭,感激地對陳節說道:
“真謝謝你了!我會努力讓花將軍認同我的!”
說罷像是找到了人生未來的目標,昂首挺胸地大步離去。
他一定要讓花將軍認同他!
一定!
“小子,本事倒是挺好,就是腦子不太靈光……”陳節忽悠走蓋吳,站在門口喃喃自語:“這麼好忽悠,難怪夏國一滅就呆不了了,跑到平城來謀生……”
他捏了捏下巴。
“不知道將軍可會收留他,三百個勞動力啊,還不要財帛,哪裡找去……”
“你一個人嘟嘟囔囔說什麼呢。”蠻古見陳節半天沒進去,猛地一拍他的腦袋,“傻了?”
“誰傻了!”
陳節回過神,對蠻古一呲牙。
“走,回去找將軍去。”
兩人關上門,回了前廳,發現賀穆蘭拿着四個人的薦書反覆看,旁邊案几上丟着三張,大概是不要的。
陳節和蠻古不敢拿賀穆蘭手中的看,只往其他三張一看,放在正上方的就是蓋吳的,顯然賀穆蘭已經把他排除在外了。
“將軍,那叫吳蓋的小子看起來挺好啊,你怎麼不用他?他都被你折服了,連月錢都不要了!”
陳節肉疼的看着那張薦書。
“還有三百個下人給您用!”
省下三兩金子啊!
他們家將軍一個月就給他三匹布做零花!
真是人比人氣死人,他也會鮮卑話和漢話,還會寫字啊!
“能用的起三百個下人的,是普通人嗎?”賀穆蘭淡淡地提點他,“我現在本來就根基淺薄,又被多方注意,最好是低調行事。突然多了三百手下,不知又要引起多少人忌憚了。那小子也許身份很特殊,我不能攙和進去。”
陳節原本還想在勸,聽到賀穆蘭的解釋忍不住心中信服,只好心疼的看着那張薦書。
‘早知道不忽悠那小子了。’
陳節心中後悔。
‘還不知道他要如何加把力……別是纏着將軍纔好。’
他不敢說自己又做了不該做的事,還害怕賀穆蘭又因爲他擅作主張抽他,便閉口不言剛纔門口的攛掇,只是好奇地看了看賀穆蘭手中的那四張薦書。
“將軍屬意哪幾個人?”
“我想要留下慈心大師,可不知道會不會讓人以爲我對佛門有所偏倚。”賀穆蘭揉了揉眉心,頭疼地開口。
這就看出她沒有謀士幕僚的壞處了。她以武力聞名天下,吸引來的自然也都是那些軍中兒郎或者是崇拜英雄、想要跟她征戰沙場之人,而那些智慧過人的謀臣文士是不會效忠她這樣無根的浮萍的。
她的一切都來自於那位陛下,而她沒有任何不軌之心,升遷也全憑打仗,說不定有些人認爲她只會打仗,真的政治頭腦的人是不會跟着她的。
一切還是要靠自己。
蠻古比賀穆蘭年紀大十歲,見識的也多,不以爲然地說道:“我魏國也不知道有多少僧人,別說只是做個譯官,做門客、做官的都有。北涼還有許多僧人當了官,治理國家,將軍用個遊方和尚怎麼了!”
陳節卻有不同的意見。
“外面現在都在說我們家將軍又跟佛門高僧交好,又和道門的寇天師有故,是個左右逢源之人,還是不要惹上這樣的名聲,免得給自己潑髒水。”
他想了想,“要不就用那個文士唄,他不要金子,不是很好?”
“這人出身士族,爲何要跟着使團出去?我也不敢用。”賀穆蘭嘆了口氣,“難道只能用那老實的小吏?或者熟悉北涼規矩的那位?算了,我再想想,明天再想這些事。”
她的腦子已經被突然出現的慈心大師和蓋吳弄暈了,只覺得天意有意在捉弄她,也不知道這些人提早出現在她面前是什麼意思。
慈心大師還好,他原本就是到處雲遊的和尚,可蓋吳……
蓋吳身後何止三百人?
她可不想一不留神就“資敵”了。
現在的蓋吳還沒有當上首領吧?她可不趟這個渾水。
若是個男人穿越到花木蘭這個身份,怕是一定要想法子把蓋吳這個小弟收了,可是賀穆蘭是個冷靜之人,又有花木蘭留下的積累,知道自己底子太弱,沒有能夠轄制盧水胡人的籌碼,又沒有足夠聰明的人時刻提點她的不對,收了這小弟只有一堆麻煩。
可有些事,卻不是她怕麻煩就躲得開的。
第二天一早,賀穆蘭準備出城看看郊外的大營立的如何了,一出門就發現門外坐着一個少年,雙臂抱着膝蓋,下巴抵在膝蓋上,一見賀穆蘭出來,立刻刺溜一下站起身,迎上前來。
他迎上前來也不說話,只倔強地執着弟子禮跟在賀穆蘭的身前,還想從陳節手裡去拿越影的繮繩,爲賀穆蘭牽馬,被不和熟人親近的越影噴了一臉的鼻涕。
這個少年,正是昨日回去的蓋吳。
陳節看到蓋吳真的出現了,恨不得把頭塞到越影的馬鬃裡。而蓋吳只是平靜地擦掉了一臉的馬鼻涕,面色崇敬地說道:“花將軍,爲了表示我的尊敬,我決定……”
唰!
賀穆蘭乾淨利索的翻身上馬,一夾越影的馬肚子,瞬間就沒了蹤影。
只留下尷尬不已的陳節,以及看熱鬧的蠻古,同情地看着尷尬不已的少年。
蓋吳的心猶如被人撕成了一片又一片,只聽到遠處越影發出的“咦嘻嘻嘻嘻”聲,只覺得那馬都在嘲笑他。
“呃……那個……誠意這東西嘛,得慢慢來……慢慢來……我家將軍早上正好趕時間……”
陳節擦着冷汗。
趕個毛的時間,居然爲了避開這個叫“吳蓋”的把他們都拉下了!
蓋吳看了看兩個也被丟下的親兵,撫了撫胸,繼續坐回大門口,倚門閉上眼睛,似是要等到賀穆蘭回府。
陳節這下真的傻眼了。
***
崔府。
狄葉飛最近功課不錯,連習字都被崔浩誇獎有了些風骨,對崔浩更是有了孺慕之情,對他敬若天人。
加之自賀穆蘭名聲鵲起之後,崔家對狄葉飛都還是很和藹的態度,就連以往有些狗眼看人低的門客都被趕走了絕大多數,狄葉飛來去自如,可謂是春風得意。
今日裡,他準備就高車虎賁軍裡一些事情請教崔浩,就去崔浩院中求見,在路過花園一處小亭時隱約聽到了崔浩的聲音,便興奮地登上小亭,卻發現亭子裡毫無人影。
咦?剛剛還有聲音的?
狄葉飛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附近,卻發現聲音不是來自於亭子裡,而是亭子下方。
這亭子是建在一處地勢較高的土坡上,中間修着一條小路上亭子,另一邊卻是像個絕壁般直直落下,下面是一片竹林。
那竹林很是偏僻,如今又是冬天,沒有什麼風景可言,所以崔浩竟然在竹林裡和人說話,讓他心中有些驚訝。
“曇無讖不能留了。他竟然把西域鄯善國那一套說給陛下聽,用考試來讓人做官?簡直滑稽!那隨便什麼阿貓阿狗都能出仕了!考什麼?治國能用考校考出來嗎?”
崔浩壓抑着怒氣的聲音傳入狄葉飛的耳朵,讓他猛然僵住。
考試?
出仕?
狄葉飛知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聞,所以悄悄地貓下身子,準備按照原路返回,不想再聽。
可是一個人的名字卻讓他停下了腳步。
“那個花木蘭,現在名聲太響亮了。”
說話的人聲音狄葉飛聽不出,他也不敢到亭子邊沿往下看,只能頓住腳步仔細聽去。
“雖說現在沒表現出傾向寒族的意頭,但如今軍中的寒族各個都以他爲楷模……”
“他不能動!他是陛下立下的‘千金馬骨’!軍中如何用人我們不管,反正寒族打仗厲害自古如此,他又是賀賴家保着的,我們不必現在和這些大族撕破臉。在出仕這件事上,他們和我們立場相同,但軍中卻不是我們能伸手的。”
崔浩要保護北方士族僅存的話語權,就不能讓朝堂中有大量的寒族出仕,分薄掉門閥和士族的力量。
狄葉飛鬆了口氣,心中爲自己敬愛的先生不會做出讓他反目的事情而喜悅,又一點一點的往後退去。
“把曇無讖除了吧,佛門屢屢想要插手朝政,這人還差點做了北涼的國師,誰知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竟然自己送上門說是他害的花木蘭,豈不是很可疑嗎?欲情故縱,也是佛門常玩的把戲……”
狄葉飛腳步虛浮的逃下小坡,爲偶爾窺到崔浩的另一面而膽顫心驚,幾乎到了心魂不寧的地步。
‘除了是什麼意思?’
他幾乎是慌不擇路的跑出小園,心跳的猶如擂鼓。
師父難道要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