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高深出了太守府的大牢之後,徑直就朝着王斤所在的主院而去。
高深如今在長安城的身份很尷尬,而且是難以解決的尷尬。
他原本是鮮卑軍戶,高家也是北地豪強之家,所以一入軍中就順風順水,帶着家兵混了不少的軍功。等到了魏帝征伐夏國時,他又謀得了人人羨慕的先鋒將軍之位,率先跟着幾位大將攻下了長安城。
事後,他在論功行賞中得到了常山王拓跋素的推薦,被魏帝賜爲管理長安治安的鎮戍將軍,而這時他才二十六歲,可謂是年輕俊彥,前途不可限量。
可惜沒多久,常山王被陛下派去統萬做了統萬城的大將軍,而長安城則被派了另一位將軍鎮守,他原本已經被算做是常山王的嫡系,王斤將軍被派來長安之後,他的身份自然是極爲尷尬。
偏偏他的官位是拓跋燾親自封賜的,王斤想要調走他換上自己的人都不行。
這時候高深才明白,常山王會爲他舉薦其實乃是上位者們的權謀和博弈,他人在這裡,就要永遠感激常山王的知遇之恩,而常山王即使鎮守統萬,也不會失去了解長安的情報來源。
高深原本只是一個武將,卻被捲入官場上的傾軋,心中也是暗暗叫苦,想要自請調離都不行。偏偏鎮戍校尉名爲“校尉”,實際上是地方上五品的實缺武將,不但份位高,還是肥差,一旦插手治安和城門官的主將,哪怕什麼都不做,每日的孝敬也多的讓人咋舌。
可高深知道自己不能留下一絲把柄讓王斤抓住,丟官事小,以這種高層鬥爭的殘酷,轉眼間他的命就會丟掉,所以高深不但沒有貪墨成性,甚至約束部將不可擾民,更不能惹事,否則一律杖責五十。
即使是軍中漢子,軍杖五十也可以要了命,他的部下們原本以爲跟在鎮戍校尉後面吃香的喝辣的,再不濟也可以在小民手中剝削一番,卻攤上這麼個像是天上掉下來的青天大老爺一般主將,簡直是腸子都悔青了。
不但如此,高深甚至每日親自巡查長安城的治安,但凡宵小、賊寇、逆賊,一概不會姑息。他白日巡查不算,夜裡還親自帶隊巡查宵禁,唯恐有一絲失職。
自他擔任長安的鎮戍校尉,別的不說,底層百姓的日子好過的多了,人人見了他,都尊敬的喊他一聲“高將軍”,若有冤屈委屈、被訛詐勒索,都會去衙門裡找他討個公道。
人人都誇高深品行高潔,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不是他的本意。他從地方豪強出身,看慣了弱肉強食,哪裡有這樣的菩薩心腸?若不是王斤和王斤的部將對他虎視眈眈,外面又有常山王和家中爲他提供倚仗,這樣內外不是人的日子,他怕是早就被逼瘋了。
所以外界的百姓越誇他,越把他當做“高士”,他的部將就越憎恨他,而刮不到油水、又沒見到高深刮油水的頂頭上司王斤就越發將他當成眼中釘肉中刺,若不是高深的做的沒有一絲不妥,而且現在名望也高的不可思議,王斤早就命人將他殺了。
若說王斤爲何這麼囂張,就要說一說這個人的背景。爲何連常山王拓跋素和高深都不敢惹他。
王斤並不是靠打仗得到的軍功,他在徵夏時督造工程器械有功,這才從即丘侯晉升爲淮南公,留下來鎮守長安,成爲一地主官和主將。
事實上長安地方上原本就治理的很好,赫連定當時是棄城離開的,長安城幾乎沒遭受什麼戰亂的損失,王斤接管長安,要比拓跋素接管統萬要輕鬆的多了。
王斤能得到長安鎮守將軍一致,自然是身份貴重。他的嫡母是先帝的妹妹,是現任皇帝拓跋燾的堂姑,更是如今的黑山大將軍拓跋提的親姑姑,這位公主和拓跋提的父親拓跋曜乃是一母同胞。
爲何要說嫡母?因爲這位公主沒有生育,王斤是婢女所生,抱給公主撫養長大的。王家的血脈大概有些問題,王斤之父臨到死都只有這一個老來子,王斤的伯父更是到死都沒有一個兒子,所以王斤身上襲了他父親和他伯父兩個人的爵位,一人撐着兩個門第。
這位公主昔日在宮中時就極爲受寵,下嫁給身爲後族的王家,更是在王家呼風喚雨。她沒有生孩子,可從小把他王斤養大,自然對這個孩子溺愛無比,處處爲他謀劃,這才讓他無驚無險的一直到了國公的地步。
也許是婢女所生,王斤的氣度長相一點也不像其父,由於被溺愛過度,武藝和文才都是平平。但他非常會用人,在督造工程器械、調度後勤之事上,有獨到的本事,這才能得了拓跋燾的任用。
這王斤有一個鉅富貴族之家的公子通常都沒有的毛病——愛財。這讓這位淮南公兼長安太守變得討人厭起來。
人人都以爲長安的鎮軍將軍是撈錢最多的職位,實際上正因爲這個職位被無數人盯着,王斤反倒不敢敞開手來搜刮,也不敢太過壓迫治下的百姓。但負責治安和徭役的鎮戍校尉卻是不然,這個官位最適合搜刮民脂民膏,往往都是鎮軍將軍的心腹之人,爲太守或者鎮軍將軍提供財資,而將軍則爲他遮風擋雨,平息民怨。
如此一來,“不是當官的貪/腐,而是最上面的那個被矇蔽”,每個老百姓都這麼想,鎮軍將軍才坐得穩。等錢撈的夠了,民怨已經到了極大的地步,再想個法子把鎮戍校尉罷免了,換個人坐,民怨自然平息。
這般循環一番,就是所謂的“慣例”。
至於被罷免的鎮戍校尉有什麼下場,端看和鎮軍將軍的關係如何,鎮軍將軍會如何保他。
反正錢已經賺了,家族也富裕了,只讓一個人受罰,這生意再好不過。
也許是拓跋燾看出王斤愛財,也許是常山王拓跋素不願意長安動亂,總而言之,高深這麼個謹小慎微的人,就被放在了鎮戍校尉的位子上。
王斤真是連晚上做夢都恨不得把高深給剁碎了喂狗,白天卻依然要笑眯眯地稱讚他“盡忠職守”、“辛苦了”,每日有無數親信投其所好盯着高深,把高深逼的不狎妓不欺凌,更加秉公執法,幾乎要成個完人。
時間久了,莫說高深累,王斤和王斤身後的一班人也都心累。
高深比王斤更加驚恐,因爲一個人演戲演多了,是真的會受影響的。
他從小就受到豪強家庭的薰陶,已經習慣了人人都懼怕他,他高高在上,可爲了不留把柄,他奉公守法,雖然沒貪墨到什麼財帛(他家富裕他其實也不太在乎這個),可走到哪裡人人都尊敬他,愛戴他,發自內心地追捧他,時日一久,他竟覺得這樣的日子也不錯!
這問題就可怕了。魏國的官場一塌糊塗,平城還好,地方上可謂是烏煙瘴氣,一個真正品行高潔的人,是不可能生存下去的。
高深如今身後有常山王做靠山,所以才能這般特立獨行,可若是以後他調去別處,卻得了一個“清高”的名聲,他的仕途幾乎就等同於斷了,無論是上司還是同僚,都會拼命的打壓他。
高深內心的煎熬和痛苦外人完全不能理解。從人性上來說,每個人自然都喜歡別人喜歡他,愛戴他,而他也能成爲一個正直又憐憫弱小的人。可從現實說,一個人若沒有極爲強大的地位和身份,做成這樣“超然脫俗”,那就只有“殉道者”一條路走。
高深不想做殉道者,高深想要逃。
所以赫連止水身邊的陳節拿出那塊將牌的時候,高深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虎賁左司馬,虎威將軍,花木蘭自柔然一役之後,已經被拓跋燾和一干鮮卑軍中勢力人爲的塑造成了新一代的“戰神”。
而這位將軍最讓人追捧的,並不是他的武勇,而是拓跋燾對他如同親兄弟一般的信任和照顧。
花木蘭如今才二十一歲,已經領有一軍,可卻沒有什麼嫡系的人馬,可謂是許多想要往上爬的男兒們最好的跟隨對象。所謂發跡要在微時,這位將軍日後說不定位極人臣,現在不攀上,日後是湊都湊不上去了。
高深這般盡心盡力,又以豪爽的面目示人,全是因爲他聽說過這位將軍喜歡和豪爽的漢子打交道。所以他一邊手段厲害的解決了羌人之事,一邊又賣了這位將軍一個好,明明知道盧水胡人背後有巨財,卻連碰都沒碰。
只要花將軍這裡得了他的人情,他若向花將軍求援,以這位將軍傳播在外的名聲,必定不會束手旁觀。
如此一來,高深有自信能夠結交到這位將軍,並間接離開這個讓他保守煎熬的“高位”。
以一種並非落水狗的方式。
高深安排好了一切,甚至自掏腰包打點了牢獄裡的“兄弟們”,只待將此事稟明王斤,就算是成了。
他想的也很明白,這樣抓住“羌人”的功勞,若他願意拱手完全送給王斤,以王斤的性格,不可能不接受。高深不想要任何獎賞,他只想搭上花木蘭的順風船,至於功勞名利,和性命比起來統統都是浮雲。
高深什麼都算計好了,卻算計不過人心。
太守府。
半夜裡被吵醒的王斤脾氣自然不會很好,尤其吵醒他的人還是個他最討厭的人。
可是這個他最討厭的人稟報的事情實在是太重要了,重要到他漸漸正襟危坐,側着耳朵聽了個清楚。
高深稟報完,王斤派了幾個心腹去牢中打探,不過片刻功夫,幾個心腹回來了,在王斤耳邊附耳說了些什麼。
王斤一聽到幾個心腹的話,眼睛裡立刻閃出異樣的身材,看着高深的表情也詭異起來。
高深在王斤手下艱難餬口,對他的一舉一動自然十分了解,當下心中一寒,搶先示好:
“末將不過是恰逢其會,巡夜時剛巧碰到微服的花將軍,若不是有將軍的諄諄教導,末將也沒這個悟性。此事全乃將軍之功,末將……”
“先別說這個……”王斤不在乎地揮了揮手:“這花木蘭的身份,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高深以爲王斤是怕有人知道他搶功的事情,而他之前也確實有所防備,不過之前是爲了保護花木蘭的安全,當即朗聲道:“末將的部下只以爲是捉拿持械行兇的歹人,並不知花將軍的身份。不過他們大概誤會了末將和盧水胡的首領有舊,所以才如此照顧他們……”
“好,很好!”
王斤眯起眼,支着下巴開口:“花木蘭身邊帶着的可都是虎賁軍?”
“不是虎賁軍,乃是一羣被僱傭來的盧水胡人。”
高深見他問的這麼仔細,心中大喜,“所以花司馬一定感激將軍的恩情,這位可是大大的英雄,結交一番對將軍也大有好處!”
“盧水胡?花木蘭果真如傳聞一般,根基薄弱到可憐……”
王斤嗤笑一聲,似是終於明白了高深的想法,開口又問他。
“那些羌人身上帶了多少細軟和武具?”
高深眼睛一黑,知道王斤是想要連這些財帛都吞了。
可這些財帛已經給部下們分了,武具和武器倒是已經沒收,入了公庫。錢財珠寶讓部下們吐出來是不可能的,少不得要自己掏。
想到這個,高深肉疼地一咬牙:“約莫有一百兩銀子左右。”
他家雖富裕,可他身上卻沒有太多錢,一百兩銀子已經是他能湊出的所有錢財了。
“好你個高深,竟然敢跟我說謊!明明有幾百斤金子!”
王斤一拍案,唾口大罵了起來。
“來人啊,把這私吞鉅款、攀咬西域富商爲賊人的貪官拿下!”王斤話音未落,從後面跳出十幾個健壯的武士,將高深壓的五體投地,絲毫不能動彈。
“什麼金子?哪裡有金子?將軍不要聽人信口胡言!我平日連一粒米一根絲都不會貪墨,怎麼會私吞鉅款!”
高深心中一涼,知道要麼是王斤貪婪的毛病發作了,又或者之中有什麼變化,最怕的就是王斤所在的派系正好和花木蘭不對付,恰逢花木蘭離京又無大軍相護,起了什麼可怕的念頭。
無論是哪一種,高深今日都難逃一死。
王斤是不會留下活口的!
怪就怪他想要討好賣乖,結果反倒誤了自己的性命。若是他救了花木蘭就放她走,不要生出那麼多貪念……
不,王斤早想殺他,只是沒有藉口,如今有了,無論花木蘭走不走,只要他拿下了羌人,他都能給他安上一個“嫁禍奪財”的罪名。
這個蠢貨可不管什麼反賊不反賊,他腦子裡根本除了金銀財寶就沒有任何的東西!
陛下誤我!
世道誤我!
高深不甘心地掙扎了起來,可他越加掙扎,其他人就越是按的用力。沒有一會兒,他力氣用盡,只能像只死狗一般地匍匐在王斤的腳下。
“我等這一天等了好久。我阿母以前告訴我,若是動不了憎恨的人,只需要等,等到他最得意之時,就是如願之時,我以前一直不懂,現在倒有些明白了。”
王斤用腳尖戳了戳高深的額頭,冷笑了起來。
“高使君?高大人?高青天?你也配?”
王斤面目猙獰,似是往日的舊恨都浮上了心頭,擡腳狠狠踩了高深的腦袋一腳,將他踩的幾欲昏死過去。
“唔,我是國公,不能爲你這種下賤之人弄髒了手腳。”王斤神經質的收回了腳,和身邊的人吩咐了幾句什麼。
高深躺在地上,隱隱約約間聽到什麼“放火”、“金子”云云,因爲痛楚,腦子裡一片模糊,完全沒有了平日裡的半分聰慧。
王斤似乎覺得這件事不宜再生波瀾,伸手點了幾個武藝高強的侍衛出來。
“你們把高校尉處理了,記得處理的乾淨點,對外就說被盧水胡人殺了。盧水胡人用的是什麼兵器?”
“大部分是刀,大人。”
“那就用刀殺,不要把血濺的到處都是。殺完了丟到盧水胡人那裡,你們就回來覆命。”
王斤鄙夷地看了一眼高深。
“拖出去吧,活着就讓我礙眼,死也給我死遠點。”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