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湖遠離宮裡的建築。那些迴廊下的燈籠便照不過來半分。楠生依靠着從濃密的樹枝間依稀撒落的幾點星光勉強辨路。宮裡湖邊的小路也是用五彩的碎石子所拼就而成,兩旁是修建整齊的灌木。雖然星光暗淡,好歹還是能依路而行。
楠生慢步而行。許是夜深天涼。湖面上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慢慢的瀰漫起了一層薄薄的輕霧,輕紗一樣繚繞飄動。讓諾大的一個湖面在烏雲飄散後露出的銀色月光下恍若仙境一般。楠生站在岸邊樹下的暗處,停下了腳步。這景美則美矣,卻讓人覺着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妖異感。那霧涌動中彷彿帶有自己的意識,慢慢向着湖中某個地方匯聚。
夜空中響起了輕輕的歌聲。細若絲線的歌聲飄飄乎乎,仿若微一用力就會被拉斷一般。楠生皺起了眉頭。身子開始覺得發冷。這樣的寒冷從腳下冰涼的地面透過足心傳到身體裡,深入骨髓。
“李公子。”
一聲輕喚讓楠生驀然一驚,打斷了她的思緒。楠生迅速轉身回頭,只見後面不知何時來了一小隊提着燈籠的太監。打首的太監看着頗有幾分眼熟,彷彿這幾日裡時常見着的,只是叫不上來名字。這太監面帶微笑上前一步行了個禮:“李公子怎的到這來了?讓小的一頓好找。”
“勞煩公公了。李某睡不安穩出來走走,不想就到了這個地方迷了方向。”楠生微微一笑。腦子裡閃過李翟陽離去前的話語:“日後在這皇宮中除了鄭公公也切莫再去相信那些個小太監和丫環。人心隔肚皮。笑臉相迎,底下還不知道是怎樣的刀子。”楠生垂了垂眼:“不知此路通往何方?”
“這條路可是通往皇后娘娘的瑞祥宮呢!”打首的太監再行一禮:“既然李公子迷了方向,若不嫌棄就讓小的幾個送李公子一程吧!”
楠生回了一禮,打首的太監便接過了一盞宮燈走到楠生跟前:“李公子,請。”
楠生微一遲疑,正待舉步。身邊的太監突然變了臉色,手一挑,手上宮燈的燈挑頓時化作一柄短劍,向着楠生當胸刺來,楠生大驚,倉促中不及閃避,只能微微側過身子險險避開要害,但覺胸口一痛,那柄短劍已經整柄沒入。太監一擊得手,擡腿便是一記猛踢,楠生就勢後仰,撲通一聲墮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所有的聲音,場景,頓時遠去。眼前只有胸口的鮮血在水中彌散成的血霧。耳邊驀的一靜,巨大的水壓猝不及防間壓迫而來。冰冷的湖水彷彿蛇一般纏住了楠生的身體讓她不能呼吸。楠生迅速制住自己身體的幾個大穴防止血液繼續流失,咬咬牙握住了胸口的短劍劍柄,手上用力便要往外拔。
一雙蒼白冰涼的手幽幽從後而來環抱住了楠生握住了她的手腕。這雙手手指纖細修長,扣住了楠生的手腕之後,便帶着她迅速浮上水面。楠生回頭,迷朦中看不清楚那雙手主人的模樣,湖水冰冷,從那雙手傳來的寒意卻還是那麼分明。
從湖底往上看,水面泛着碎銀一般的波光,隨着水波的起伏盪漾着。越接近水面,漸漸的上浮有了越加大的阻力。水裡,水面。從四面八方漸漸生長出細碎尖銳的小冰渣,一時間冰冷的湖水竟然像被無數細小的冰刀所穿透。楠生心裡一沉,不明白秋日的夜晚湖水怎會驟然凝結成冰。這樣的情況下若是自己被凍在這湖水裡,明日一早太陽出來是不是皇宮裡就會多了一具莫名其妙的冰屍?想來又是奇案一樁。
不容楠生多想,那蒼白的雙手突然離開了她的身體。楠生只覺眼前一花,一雙白淨的皓腕隱隱帶着雷霆萬鈞之力,至水底雖緩卻沉重的狠狠撞擊到剛剛完全凝結的湖面上。這一擊整個湖水彷彿都在顫抖,耳朵裡一時間充滿了銳利到極點的蜂鳴。楠生胸口一悶,頓時噴出一口鮮血。縷縷血絲在水中盪漾開來,越發的模糊了視線。楠生覺着自己的腰間被人一拖,隨即大腦突然間變得清明。新鮮的冷空氣從四周涌來,爭先恐後的擠入她快要爆炸的肺裡,讓她禁不住一陣劇烈的咳嗽。
楠生擡手撐住已然完全凝結成堅冰的湖面,勉強撐起自己脫離了冰冷的湖水。轉身欲向救命恩人道謝,卻見慘白的月光下,一雙白骨枯手正從水面緩緩沉下。泛着銀輝的水面之上,白骨森然。冰青色的湖水之下,卻依然是一雙皓白雙腕。楠生睜大了眼睛,卻只能隱約看見一雙黑亮的眸子,在那深深的水底一閃,隨即消失不見。
呼出的氣成了陣陣白霧。身上的衣服被湖水浸透,此刻在冰面上不過半刻,在身上已然凝結成冰,微微一動彈身子,便有細碎的冰渣格楞格楞的作響。楠生垂頭察看自己胸前的短劍,只見鮮血順着劍身上的紋路流淌出來,同樣凝結成血色冰晶。
有星無月。天空暗沉灰雲翻卷。楠生擡頭打量四周,但見湖邊一圈的高大垂柳竟然都已掛上了冰霜。楠生微微皺起眉頭,勉強撐起自己站了起來。這時才覺着腳下的冰面堅實,觸之有如實地。決非一日所能形成。
正疑惑間,隨風飄來幾縷香氣,楠生這才發現,那湖邊竟然是有人的。初時一震,以爲仍是那些個施以殺手的太監。隨即便看的清楚,竟然是一個美貌無比的少女與一羣下人。那淡淡的幽香想來便是從那少女身上而來。
“金貴。我讓你辦的事情,你可是辦妥貼了?”
少女冷冷的開了口。這把聲音讓楠生一怔,分明是在什麼地方聽過。那個被喚作金貴的人上前一步回話,竟是那刺了短劍的小太監:“回娘娘的話。小的已經辦妥帖了。”
“這個賤人!”少女陰狠的開了口:“我要你沉入湖底,肉身被魚所食,永受冰寒浸體之苦,永世不能超生!!”
“楠生!”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眼前的畫面場景驟然粉碎消失。身體急速的旋轉着,彷彿從很遠的地方被生生扯了回來。楠生猛地睜開了眼睛,腦海裡還在劇烈的暈眩,胸口翻江倒海,哇的一聲就吐了出來。身子依然發冷,那種冰冷的感覺彷彿深深的烙印進了骨髓不能消失。可是此刻自己並不在陰冷的湖面上,而是在爐火旺盛的房間裡。
楠生調整焦距,這才發現面前是一雙頗有些焦慮的眸子。李翟陽小心的抱着她,垂眼看着懷裡這個人的反應。她的眸子初時一片灰濛,但是很快,就有了那特殊於她的晶亮神采。這樣的眼神怎麼會出現在一個如此淡然地女人身上?李翟陽不解。擁有這樣眼神的人,應該是活潑生命力旺盛的。而楠生,卻是堅韌而沉默。到底哪個纔是她?一如她掩蓋自己的身份。到底是男身的是她,還是女身的是她?是不是這樣的漠然也是一種保護色,她爲什麼會有這樣讓人不可思議的力量,又有着怎樣的過去?李翟陽收住了紛亂的思緒,目光落到她胸前剛剛噴出的一口鮮血上又不禁緊鎖了眉頭:“楠生兄,你沒事吧?”
是李翟陽。楠生身子一緊,隨即慢慢的放鬆下來。神經與身體都覺着疲倦萬分。想來自己又是落到了真實的幻境中去:“多謝李公子相救。”
如果不是因爲不放心暗地裡相隨,只怕如今的楠生已經是一具冰冷的屍體。翟陽握着楠生雙肩的手禁不住緊了緊。太監金貴暴起發難,他相隔甚遠相救已是不及。短劍刺入她胸口的那一瞬間他連呼吸都幾乎停止。心裡涌起瘋狂的憤怒。這樣失控的情緒彷彿至他成年之後便幾乎沒有出現過。初時以爲這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沒想到山洞遇險,他身中人油香。她卻會採用那樣的方法替他解毒。初時自己並無意識。到了後來毒性被清的七七八八的時候,理智已經恢復了幾分。依稀記得這個女人對他所做的一切。原本以爲她會就此跟了他。沒想到她卻想採取沉默就此掩蓋過去,繼續以男兒的身份生活。
她的淡定擾亂了他的心。東丘注重禮法。既然曾經發生了那樣的事情。楠生理應是他的人才是。想他李翟陽向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滿京城的女子對他都趨之若鶩。卻沒想到有一天,會有一個和他有過如此親密接觸的女子,卻選擇將這樣的事情輕輕一筆帶過,雖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與他,確實還是清清白白的。
爲什麼要扮作男兒?這麼在燈下近距離的看她才發現她其實還是大大的有別於普通的男兒家。那麼當初到底是她掩飾的太好還是他太過於漫不經心?她的皮膚細膩有若凝脂。骨節纖細。身材雖然修長卻體態輕盈。男裝下這麼清秀的外貌,若是恢復成女兒身,又會是怎樣的風情?
這個女人,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楠生擡眼,不明白李翟陽突然深沉的審視。嗓子一甜,輕輕咳嗽了兩聲,卻遷得心口劇烈的疼痛。李翟陽扶着楠生在牀頭的軟榻上靠好,放開了手。掌心下失了她的體溫,讓他慢慢的緊握成拳:“楠生兄放心在這裡安歇便是。此處乃是李某在京城的一處別館。等到楠生兄身體安好些,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