芫荽身負多出鞭傷,尤其胸前幾道皮開肉綻,很是觸目驚心,所幸沒有深及筋骨,此刻疼得昏睡在病房。
香菜僅右手小指手上,在陰冷的審訊室內出了一身汗,這會兒有些發低燒,一躺倒在病牀上就睡了過去。她真的好睏,自昨晚起就沒有好好的合過眼。
一覺起來,香菜被病牀對面靜坐的藤彥堂嚇了一跳。
這男人抱着手臂坐在那兒,直勾勾的看着倉皇失措的她,臉眉頭也不動一下,且一言不發。
香菜嚥了一口,“你什麼時候來的?”
這種程度的驚嚇險些都受不了,她的膽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笑了?
藤彥堂含情脈脈的看着她,似乎要將她整個人吞進他那雙幽暗深邃的眼中。
目光轉動落在香菜右手的小指上,雙眼微微斂起,其中一股突然浮現的陰鷙氣息將方纔的柔意碰撞的一滴不剩,又在瞬間一晃而過。
擡起眼來在香菜臉上掃了一圈,見她臉上仍纏繞着一絲病氣,藤彥堂狠狠揪疼一下,疼得他不禁皺起眉頭。
“......你哥沒事了,在隔壁休息。”
說一句話需要醞釀這麼久?香菜歪頭看他,神情迷茫。
除了擔心她,藤彥堂也琢磨着,興許香菜醒來後最想聽到的不是駱駿怎樣怎樣,而是跟芫荽有關的消息。
香菜抓抓亂蓬蓬的頭髮,一時沒找到話,聽這男人又說:
“往後有什麼困難,你大可以跟我說,不要一個人逞強。”
香菜一臉懵逼。不知這話從何而來,“我沒逞強啊,我有找人幫忙啊。”她在心裡默默說了句,“只不過找的那個人不是你。”
藤彥堂頓感挫敗不已,捂臉無奈嘆息,他看上去是那麼靠不住的男人嗎?
見他似乎很受打擊,香菜於心不忍。接着又道:“我確實收到有人要我小心駱家的消息。我也不知道駱家究竟要對我跟我哥採取什麼手段,就算找你,我覺得你也幫不上什麼忙。”
藤彥堂總覺得更心痛了——
香菜這話簡直就像是一把利劍。狠狠的插在他心窩上。
他可是堂堂藤二爺誒,怎麼可能幫不上忙!
哦,他差點忘了,這丫頭嘴上時常喊他藤二爺。其實心裡壓根兒沒把他當回事兒。換句話說,他這個藤二爺。在香菜眼裡根本就是一隻發不起威的病貓。
深感滄桑又無力的藤彥堂正準備又要談起的時候,聽香菜又說:“我以爲你們榮記看上的是駱總會長手裡捏着的那個花幟銀行副行長的名額,沒想到你們覬覦的是他總會長的位置,如果真是這樣。我想你們大概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吧,應該是第一時間採取行動,所以我不怎麼擔心——而且。你好像有什麼事情不得不擺脫我,不會眼睜睜的看着我落入虎口坐視不管的。”
藤彥堂沒想到這丫頭看的挺透徹的。可怎麼就沒看穿他對她的心思呢?
算啦,眼下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甭管他對她的感情有多麼蕩氣迴腸,這會兒也得要忍住。
“誰給你傳的消息?”
“一位自稱是米斯特爾(mr.)的好好先生,不要問我他是誰,因爲我也不大清楚他的身份。”
不大清楚?那意思是她心裡對這位神秘先生的身份還是有幾分猜測的。
藤彥堂挑了一下眉,當下也沒戳破。他不指望香菜現在對他毫無保留,但是他希望至少香菜在他面前能夠坦率一點,而不總是這麼利用來利用去。
香菜下牀,她要去看看芫荽,剛穿好鞋子,就見病房的門被一隻手給撞開了。
馬峰拿着今日剛出爐的報紙,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也不知在高興個什麼勁兒。
“彥堂——”他似乎是想跟藤彥堂說些什麼,一擡眼見香菜坐在牀邊,立馬就將注意力轉移到香菜身上,“香菜,你現在可是咱們滬市的大名人了,這樣的話,你還真敢當衆說!”
香菜手一伸,馬峰便將報紙遞到她手上。
報紙全版頭條極力渲染的都是林家兄妹和駱駿的恩怨,報頭上還有他們三人的照片。香菜和駱駿的都是正面照,照片上看不到芫荽的臉。
香菜從巡捕房出來當時要狀告駱駿的話,原封不動的用加大的字體印在報紙的正中央。看來這些媒體有好好的替她傳達呢。
駱駿要是看到這份報紙的話,肯定氣炸了。
不過香菜仍感到不快。
這口氣實在難以下嚥,最重要的是他們居然傷害她最重要的哥哥。
她會讓這些人知道,這麼做了將會是怎樣的下場。
馬峰一屁股坐在香菜旁邊,看着報紙上駱駿的照片,幸災樂禍道:“這下駱總會長可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香菜將報紙塞給他,臉上沒什麼表情,“沒那麼簡單,你以爲他會坐以待斃嗎?”
馬峰愣了一下,隨即感到一陣心驚膽戰。
“你是說駱駿會殺你們兄妹滅口?”他擦了一把額頭的虛汗,十足慶幸道:“幸好幸好,幸好你在記者面前說你們兄妹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一定是駱總會長搞的鬼。你放心啦,我覺得他現在不敢把你們兄妹怎麼樣?”
香菜以手扶額,用大拇指指着馬峰,對藤彥堂很是無語道:“這個蠢蛋爲什麼會是榮記商會的三當家?”她扭臉用無比認真的表情看着馬峰,“要不你讓賢,這個三當家的位置換我做?”
馬峰當即抓狂,將報紙捲成筒狀抽她一下,“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那個姓駱的肯定還會有別的舉動,你看看你理解成什麼意思了?”
馬峰暴跳如雷,氣吼吼的對藤彥堂大聲說:“你還總說我老愛找她擡槓,你聽聽她說的話氣不氣人。尤其是那說話的口氣,簡直把人當笨豬一樣!我看也就你能心平氣和的跟她說話!”
香菜擰起眉頭,很是不耐煩,“你小點兒聲,這兒的隔音不是很好,你要是把我哥給吵醒了,我把你從窗戶上踹下去!”
馬峰又要跟她大嘴官司。被藤彥堂攔住。
“二哥。你就少說兩句吧。”
藤彥堂很不喜歡他們二人之間的氣氛,一吵起來別人就插不上嘴似的。明明馬峰已經有何韶晴了,憑什麼還要來招惹香菜?
馬峰委屈不已。他兄弟居然合着外人欺負他。
香菜看不看藤彥堂,又看看馬峰,垂首想想他們兄妹當下不容樂觀的處境,忽然深感無力。且不管他們出於什麼目的。要不是榮記的這幾位爺出手相助,只怕他們兄妹就死在巡捕房裡面了。他們兄妹吃了不少苦。卻從沒受過這樣的罪。
“......找個方便說話的地兒,咱們好好聊聊吧。”
藤彥堂與馬峰相視一眼,兩人的默契自然不必說。
藤彥堂將地方定在榮記酒樓。
以免生出意外,馬峰在芫荽的病房前加派了人手。這之後。香菜才放心與他們一起離開世和醫院。
榮鞅先他們一步等在榮記酒樓。
香菜和藤彥堂他們到的時候,正好找愛樓下遇見了老渠和石蘭。
從進貨那天之後,一連幾天香菜都沒出現。好不容易見到她來興榮道,老渠怎麼會這麼簡單就放過她。還說一起開布行。這丫頭成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像是誠心要跟人合做生意的嗎?
“香菜——”老渠攆上去,發現香菜周圍的氣氛不對,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這丫頭什麼時候跟榮記的幾位爺關係那麼要好了?
“啊......渠老闆,對不起,我過一陣子再找你。”
從她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老渠直覺香菜有些不太對勁,這丫頭似乎經歷了許多事,也放棄了很多東西。以前香菜也有安靜的時候,但從不會讓人覺得她像是個沒有生命的木偶,但現在——
周遭漸起騷動,有人認出了香菜,“這不是上報紙的那位姑娘麼。”
藤彥堂攬住香菜,隔開道道視線,帶着她往榮記酒樓去。
福伯迎來,“二爺三爺,飯菜已經準備好了。”
藤彥堂問:“我大哥來了嗎?”
沒來的話讓人去接。
福伯回道:“大爺就在上頭。”
福伯身邊的錢寶見藤彥堂和馬峰後面跟了個人,正要上去阻攔她,卻被福伯扯了一下。
將香菜和榮記的二位爺一起恭送上樓,錢寶很是不甘心。榮記酒樓的三樓,那是榮記三佬的專屬,他從來沒有上去過,更知道此地福伯連傳菜都不假他人之手。平時他們這些人就連伺候三位爺的福分也沒有。
榮記酒樓的三樓就像是一座閣樓,上去的木梯一次只能容一個人通過。爬上最後一階樓梯,眼前豁然開朗,香菜四處打量,樓上八面通風十分敞亮,清一色全是中式復古的豪華不失雅緻擺設,恍若走進前朝。
入座前,馬峰特意跟香菜說:“你是第一個上來的人......”
香菜截斷他的話,“說的你們好像不是人一樣。”
馬峰咬牙切齒,暗道這丫頭存心找茬。他耐着性子解釋:“我的意思是,除了我們跟福伯之外,你是第一個登上榮記酒樓vvv......vip包廂的人!”
香菜覷他一眼,“既然你這麼想在我面前得意一下,那我就滿足你這份心思。”說罷,她張大星星眼,裝作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捂嘴驚呼,“呀——我真是太榮幸啦!”
馬峰想打人腫麼辦。看來這輩子他都別想在這丫頭面前有得意的時候。
藤彥堂表示很懂馬峰這種挫敗的心情。
屁股還沒挨着椅子,香菜便抄起筷子大快朵頤起來。
馬峰是個急性子,“你不是說要跟我們好好聊聊嗎?”
“你能不能先讓我吃飽?”吃飽了她纔有力氣說話呀。、
馬峰齜牙咧嘴,“吃吃吃,吃死你!”
香菜頭也不擡。只管埋頭吃飯,“你們要是有話說,那你們就先說,我聽着。在我吃飽之前,拒絕回答任何問題——”
藤彥堂已經習慣了她這種強勢的說話方式,馬峰更是深受其害,只有榮鞅露出微微訝異的神色。這丫頭一直這麼牛叉麼?
“大哥。那件事你查的怎麼樣了?”藤彥堂問。
沉醉在香菜吃相中的榮鞅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直到藤彥堂叫他第二聲才懵懵然醒過來,“哦。六月十八號,也就是咱們去參加駱家舉辦的宴會那天,駱家丟失了兩樣東西,一個是先秦時期的鎏金花瓶。還有一副畫——都是駱悠悠房間裡的擺設。”
馬峰插了一句,“我印象那天晚上他們兄妹還想去過駱家二小姐的房間。難怪駱總會長會懷疑東西是他們偷的。”
榮鞅又說:“沒那麼簡單——裝飾用的一幅畫,價值能比先秦的古玩還貴重?花瓶找到了,按理說駱駿也應該罷手了——”
藤彥堂附和:“大哥說的沒錯,這件事本來就是栽贓陷害。駱駿搭上了一件先秦古物。還不惜動用巡捕勢力對他們兄妹嚴刑拷打逼問那幅畫的下落,只能說明那不是一幅簡單用來裝飾的畫。我得到消息,革命黨地下情報站的總聯絡人身份已經暴露。他死前將各個聯絡站的地點標記在一幅畫裡,我想駱駿找的大概就是那幅畫。”
“居然還有這樣的事。”馬峰忍不住好奇多問了一句,“你從哪兒得到的消息?”
藤彥堂故作神秘,“山人自有門路。”似乎生怕馬峰繼續追問,他接着又說,“駱駿察覺有人要危及他的地位,大概是狗急跳牆了。”
馬峰不自覺點頭,“是啊,找到這幅畫,等於是大功一件啊,畢竟現在日本人、洋人還有國府,都想肅清這股革命勢力。”他不解,“這麼重要的一幅畫,怎麼會在駱家?”
藤彥堂分析,“駱駿平時喜愛收藏古玩,家中放了不少值錢的寶貝,爲防盜賊,他在駱公苑周圍密佈守衛,就連家丁都訓練有素,可謂是戒備森嚴。如果我想保護那幅畫,肯定會把它放在最安全的地方,駱家的確是個好去處——”
“那幅畫畫的到底是什麼啊?”馬峰有些摸不着頭腦。
“據我所知,那幅畫是駱悠悠的收藏,我想駱駿現在大概跟我們一樣都是睜眼瞎,知道那幅畫的秘密,但不知道那幅畫具體畫的是什麼。”藤彥堂消息來源還真是廣,連這種事情都知道。他還知道,“現在在這幅畫找不到纔是最好的結果,一旦這幅畫問世,滬市必將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被他嚴肅的神色感染,馬峰也停止了用那幅畫換升官發財的夢。
榮鞅看向藤彥堂,“你手上不是掌握了革命黨的幾家聯絡站麼,要不要給他們傳個消息,讓他們自己去找那幅畫?”
不待藤彥堂迴應,馬峰便大吃一驚的叫喚起來:“什麼,彥堂,你手上居然還捏着幾家革命黨的聯絡站?這種事情我怎麼不知道?還有你怎麼能讓革命黨在咱們的地盤上建聯絡站,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現在革命黨的人頭上賞金那麼高,真虧藤彥堂沉得住氣,沒發這人頭財。
“我這可不是自找麻煩,是制衡手段——”見馬峰一臉迷茫,藤彥堂進一步解釋,“上次駱悠悠失蹤那件事,洋人沒有將青龍商會連根拔起,事後還給了青龍商會那麼多便利,那幾天你不是一直不服氣的嚷嚷着爲什麼爲什麼,我現在就告訴你是爲什麼,洋人是不允許一方做大,他們知道青龍商會根基深厚,便想以此牽制滬市的其他商會,尤其是像我們這種迅速崛起的大商會,只要這些外來勢力還在,我們榮記便甭想獨霸滬市。我給革命黨那麼多便利的原因也是一樣,就是想用他們來牽制這些外在勢力,華族那麼多走狗、賣國賊,如果這股革命火焰消失,那就更沒人去抵抗這些外來侵略者了。”
馬峰終於明白。
他這麼後知後覺,所以香菜說這樣的蠢蛋到底是憑什麼坐上榮記商會第三把交椅上去的。
榮鞅做總結,“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駱駿找到畫。”
聽香菜打了個飽嗝,馬峰扭臉看她,“我們都說這麼半天了,你吃飽了沒?”
這丫頭還真能吃!
香菜滿嘴油膩,拍着圓滾滾的肚皮,“飽了。”
“你要說點什麼趕緊說吧。”馬峰催着。
香菜卻是一臉茫然,“說什麼?”
敢情這丫頭專門來混吃混喝嗎?馬峰忍不住怒氣,“你在醫院不是說要找我們聊聊嗎?”
香菜一臉天真無辜,“我想跟你們聊的,你們剛纔基本上都聊完了。”
不用她費口舌,她還挺感激的。
霧草,馬峰好想掀桌。
老天爺,趕緊派個人來管教一下這丫頭吧!
“你......”榮鞅表示無語。
藤彥堂一點兒也不意外,也見怪不怪,開口安撫無語道沒脾氣的榮鞅,“大哥,她就這樣。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榮鞅幽怨的看着藤彥堂,捶桌子道:“你能不能別這樣!”
堂堂的藤二爺居然由着一個丫頭胡鬧,威嚴何在!?(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