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兩天,國府運往豫中一帶的賑災物資被土匪截獲的消息便傳到滬市,這一重磅新聞不僅頗受政界、商界、新聞界等各界的重視,也在市民之中掀起了熱議。
在一片沸反盈天的聲音之中,國府代表出面大張旗鼓得公開發表聲明,派兵剿匪,一定會把賑災物資從土匪手中奪回來,重新運往豫中一帶。
緊接着,多家報社對外公開了報失清單和募集清單,前頭那份清單上幾乎都是被土匪截獲的賑災物資,後頭那份清單上囊括了報失清單上所有的物資,然而剩下的還有一大批物資不知去向。
自清單公開之後,國府便沒有下文了。
很多雙眼睛都盯着國府的動向和物資的去向,就在國府保持沉默的第二天,滬市爆發了一場小規模的遊行示威運動,參與的大都是工商界的人和學生,也有愛國愛民人士。
今兒八月初八,河馬西餐廳正式開業,料理與酒水一律半價。
香菜應約來捧場,把芫荽也帶來了。
芫荽吃不慣西餐,一手刀一手叉,怎麼都不覺得這些餐具有筷子好用。他笨拙的切着牛排,那牛排好像跟他作對似的,還是筋連着筋。
看香菜吃得可香,他吞嚥一口,接着環視四周,發現好像除了自己與這裡的氣氛顯得格格不入以外,用餐的其他人都是那麼自然。
他面帶少許的難堪,傾身湊近香菜,低聲道:“香菜,咱們還是把東西打包回去吃吧。”
“打包回去就涼了,涼了就不好吃了。”香菜將切好的幾塊牛肉放他面前的盤子裡。“外國人都這樣用餐的,將來你出國,不得入鄉隨俗麼。嚐嚐看,特好吃。”
芫荽叉了一塊牛肉放嘴裡一嚼,味蕾享受到美味的那一刻,他五官中的靈性彷彿被驀然間激發出來,尤其那一對不自覺中聳動的劍眉比以往更加英氣逼人。
“好吃!”芫荽由衷讚美。
香菜露着小虎牙笑道:“吃西餐呢。動作要優雅。還要有耐心。放鬆身體慢慢吃,一次學不會,大不了以後天天來吃。總能學會的。”
店外一陣喧譁聲引起了河馬西餐廳裡所有人的注意,衆人透過落地窗向外看去,只見一支由各界人士組成的遊行隊伍浩浩蕩蕩齊聲吶喊着標語自路中央穿行而過,幾乎將整條街道佔滿。
“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積極行動起來向災區人民伸出援助之手!”
“貪污賑災物資,你們的良心在哪裡!”
“把賑災物資還給災民!”
“還給災民!”
……
芫荽在遊行的隊伍中看到了幾個熟悉的身影。原本募集賑災物資的行動就是菖蒲學院的學生首先發起的。得知大部分賑災物資沒有被送到豫中一帶的災區,這所高校的學生沒理由坐視不理,自然是積極響應遊行活動。
見芫荽有點坐不住,就知道他的心思已經不在盤中餐上了。香菜輕嘆一聲,用無奈的目光向外頭的隊伍示意了一下,“想去就去吧。”
芫荽也說不上自己爲什麼會那些急切的想要飛奔到朋友身邊。只是看到他們意氣風發的身影聽到他們響徹雲際的吶喊,他就感覺到一腔熱血在身體裡沸騰。
他明知道在臨行前應該多花點時間陪香菜。卻按捺不住體內的這股衝動,見香菜臉上可以半點怨怪,他心中釋然,放下刀叉起身說:“那我去了。”
“小心點。適可而止就行了。”
“誒!”芫荽重重的應了一聲,聲音裡透着愉悅。
芫荽前腳一走,藤彥堂就做過來了,裝作一副巧遇的樣子,“哎喲,好巧,你也在這兒吃飯吶!”
香菜用怪異的眼神看着他,她能說她跟她哥一塊兒來河馬西餐廳那會兒,就看見這個男人坐那邊吃吃吃,半個多小時也沒把那一份牛排給吃完。
“從我跟我哥一來的時候就看見你,你今天打算是住這兒了?”香菜調侃兒他。
“朋友的店新開張,過來捧場。”藤彥堂答非所問。
“哎喲,真巧,今兒我朋友的店新開張,我也是過來捧場的。”香菜裝模作樣得跟他寒暄打屁。
藤彥堂輕笑了一聲,幽暗的雙眼驀地深邃起來,“居然連賑災物資都搶,我還以爲革命黨不拿老百姓一針一線呢,看來之前我把他們想的太善良了。”
香菜裝聾作啞,心裡明白有些事到了藤彥堂這兒終究是紙包不住火。一早她鼓動榮記商會積極響應國府公開募集賑災物資時,恐怕那時候他就察覺到了她別有所圖。
“一開始你前半部分的計劃不是那樣的吧。”藤彥堂隱晦的揭穿她。
一開始香菜沒有把國府考慮進去,本來打算是要把榮記商會拿出來頂缸。她起初慫恿榮記商會公開展開募捐活動,然後託鏢行把募集到的賑災物資運往豫中一帶的災區。革命黨負責執行後面的計劃,他們派一批人假扮成土匪山賊,在去往豫中一帶的山路上安寨紮營,等鏢行的人託運着賑災物資打那兒經過,就動手攔路劫道兒。
但是這樣等於是把榮記商會和無辜的鏢行推到了風口浪尖上,香菜也知道這個計劃很冒險,而渠道成也不肯同意。
之後她靈機一動,把國府也算計了進來。
後來的計劃可謂是一石三鳥,戰鬥在最前線的革命黨和豫中一帶的災民都拿到了補給,還能揭露國府貪婪的嘴臉。
不過就目前來看,還棋差一招,那就是豫中一帶的災民還沒有得到賑災物資。
這件事就交給外頭遊行示威的諸位了,他們的努力和熱情一定可以從國府手中換來這樣的結果。
“我就是個出主意的人,”香菜想要撇乾淨自己,“執行計劃的人可不是我。”
“既然你腦袋瓜子這麼好使,那你給我也出出主意。我奶奶要我八月十五中秋那天把女朋友帶回家去,你說我該怎麼辦?”藤彥堂臉上寫滿了無助,望着香菜的雙眼中盈滿了笑意和期待。
香菜視若無睹,“這你得問問你那所謂的女朋友中秋那天能不能抽的出空來。”
河馬西餐廳又來客人了。
馬峰將一位精神灼爍的老人引進來。老人的樣貌與馬峰極爲肖似,此人八成是他的爺爺馬平桑了。
馬峰給藤彥堂和香菜招了一下手,表示打過招呼,尋了個空位要請馬平桑坐下。拄着手杖的馬平桑卻徑直往藤彥堂和香菜那桌走去。
馬峰忙追上去。悻悻然的摸着鼻子小聲道:“爺爺。你就別過去給人家當電燈泡了!”
馬平桑充耳不聞,腳步與他眼底的那份神采一樣執着且毫無遲疑。
這是一個英明果決的人。香菜對馬平桑的第一印象便是如此。
見馬平桑走來,香菜與藤彥堂幾乎同一時間起身。
馬平桑握上藤彥堂遞來的手。“彥堂,前幾天你給我捎的那個藥很好用,你看我這條老寒腿,現在走路都不瘸了。”
說着。他稍擡起右腿抖了抖。
馬平桑右腿靠近膝蓋處受過傷,年輕時身子底子好。腿傷很快痊癒,且當時不覺有什麼不適,上了年紀之後就遭罪了,一遇溼寒之氣傷口處連着膝關節一塊兒疼。後來演變成整條右腿都走不動路,也因此提早退休了。
見馬平桑投來目光,香菜頷首向他致意。敏銳得察覺到對方微斂的雙眼中閃過一道叫人捉摸不透的暗芒。她心頭咯噔一跳,她明明跟馬平桑頭一次見面。怎麼感覺這個老人像認識了她很久一樣?
馬平桑臉上慈祥的笑容毫無破綻,說話的口氣中帶着好奇,“彥堂,還不快給我介紹介紹。”
“這是我朋友,香菜……”
不等藤彥堂話音落下,似乎不大相信的馬平桑擠眉弄眼得調侃他,“只是朋友?你奶奶成天盼着你成個家,你也該抓點緊了,看你不着急,是不是已經有着落啦……說起你奶奶,你奶奶現在身體還好吧?”
馬平桑眼中盡是濃濃的關切,絲毫不像作假。
藤彥堂暗暗與馬峰相視一眼,在一切都沒有眉目之前,他們以爲馬平桑與藤老夫人之間沒什麼交情,可馬平桑何以對一個沒什麼交情的人那麼關心?
稍縱即逝的沉默過後,藤彥堂笑回道:“我奶奶身體跟您一樣健朗。”
馬平桑收起關心,不以爲意中帶點掩飾的味道,“健康就好,健康就好——”
藤彥堂將隔壁的椅子抽出來,“馬爺爺,您坐。”
“爺爺,您想吃什麼?”馬峰從服務生手中拿過菜單。
被兩個貼心的大孫子伺候,馬平桑的笑容裡洋溢着欣慰和幸福。他落座時打量着香菜,越看越覺得驚奇。“姑娘,你多大啦?家裡都有什麼人呀?”
他這種殷切的口氣,香菜怎麼聽怎麼都不覺得舒坦。她是來吃飯的,又不是來相親的。
“快十六了,家中尚有一父一兄。”唯恐他再查戶口似的追問下去,香菜轉移了他的注意力,“老先生,點餐吧,這裡的料理很好吃。”
香菜不住的向馬峰甩眼刀子,她大概明白馬峰今天把他爺爺帶來河馬西餐廳的目的,但這麼做未免也太有欠考慮了。
何韶晴如今換了個身份與職業,甚至還開店當起了小老闆娘,她纔剛開始嘗試着努力,怎麼能讓一直以來都是帶着有色眼光看她的馬平桑對她的想法有所改觀呢?
馬平桑將馬峰端在他面前的菜單推開,“我吃不慣中式料理以外的,隨便給我來點什麼就行了。”
“那就牛排吧,”馬峰交代服務生,“來兩份牛排,加一點意麪。”
馬平桑見香菜和藤彥堂僵坐着不動,看一眼他們跟前都還沒吃完的牛排,笑了起來,“你們接着吃。”
香菜想着吃完趕緊走,狠把切好的牛排往嘴裡塞。藤彥堂有點犯難。他跟前這份牛排是芫荽吃剩下的,他是吃還是不吃?
“香菜姑娘快十六了啊——”
聞言,藤彥堂心裡咯噔一下。剛纔馬平桑好像沒有問過香菜的名字吧,那他怎麼知道香菜的?
他將詢問的目光投向馬峰,見後者跟他一樣驚疑。
馬峰可從沒在馬平桑面前提過香菜。
馬平桑似乎渾然不覺自己已點暴露出了一點什麼,或者他已經意識到了,只是裝傻而已。“十六了。也到了該說親的年紀了。有沒有相好的呀?”
香菜嘴裡塞滿了食物,表示不想跟他說話。
馬峰就坐在馬平桑的對面,心裡一直覺得很奇怪。馬平桑第一次見香菜,怎麼表現得這麼熟絡?“爺爺,你對第一次見人家姑娘就問這樣的話,也太唐突了。你看你把人家都嚇傻了。”
香菜哪是嚇傻了,她是吃撐了。不過她還是配合着馬峰的話。對馬平桑露出了一個傻笑的表情。
馬平桑對馬峰的話置若罔聞,依舊用審視的目光打量香菜,眼底藏着一抹懷疑。
他這是在幫着藤老夫人挑孫媳婦兒,還是因爲其他?
“香菜姑娘。下個月初,我馬家資助的博物館有個古董展,屆時請一定賞光。”
“古董展?”香菜含糊不清的咕噥着。馬平桑說的這個古董展,該不會跟房玉玲要參加的那個古董展是一個展覽吧。她艱難的將嘴裡的食物吞嚥下去。“我對古董展沒什麼研究,去了也只是看看熱鬧。”
她本想婉拒馬平桑的邀請,卻聽馬平桑笑道:“那就去看看熱鬧。”
馬平桑好像沒有聽出香菜話中的推拒之意,看來這飯桌上會裝傻的不止一個人。
香菜乾笑起來,暗忖着所謂的古董展是純展覽還是會附帶個拍賣會什麼的。以她現在的資本,也就足夠輕奢一把的,去競拍那些陶陶罐罐的,完全不是那麼遊刃有餘啊。但是去了不花錢,豈不是讓展覽會上的人看了笑話麼?
誒,沒錢的時候愁,手裡終於有了些小錢,特麼的比沒錢的時候還要愁!
主要是吧,芫荽不是快出國了麼。香菜打算把手上的錢兌成美金,讓他帶出國花去,到了古董展就算是她想花錢,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香菜姑娘話不多,是不是覺得跟我這種老傢伙聊天沒意思啊?”
香菜一本正經道:“我本來就是話不多的淑女。”
馬峰笑着吐槽:“你話不多的時候,確實像個淑女。”
“馬爺爺,你之前就認識香菜?”藤彥堂忍不住吐出心中的疑惑。
“香菜姑娘之前上過報嘛,我經常看報紙,怎麼可能不認識她。”
香菜心裡一鬆,心想原來馬平桑是通過這個渠道知道她的名字的,可對上馬平桑掃來的餘光的一剎那,她的心一下又提起來了。
藤彥堂順勢將話題從香菜身上轉移開,“那馬爺爺應該知道這兩天轟動滬市的那則新聞吧。”
“你說賑災物資被劫那件事吧。”馬平桑有些意味不明得呵呵一笑,壓低了高深的目光,“我覺得賑災物資被劫,不能怪國府不走運就那麼碰巧的碰上山賊了,我覺得這件事是有人故意爲之。國府的人現在還沒回過神兒來,已經派兵去剿匪了,我猜他們到了賑災物資被劫的地方,八成會撲個空。”
藤彥堂和香菜二人神色沒太大變化,他們專心的當旁聽者。不像馬峰一樣插嘴,“爺爺,您的意思是說,那夥山賊是假冒的,其實他們就是衝着那麼物資去的?”
“是也不是,”馬平桑道,“賑災物資的清單已經公之於衆,運往豫中一帶的那批被劫的賑災物資被證明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那批物資如果沒有被劫,可能很難證明國府將大批物資貪入囊中。”
馬峰恍然,“有人想揭露國府某些高官貪婪的嘴臉。”
馬平桑對馬峰搖頭輕笑着。
藤彥堂這時說道:“馬爺爺,依您對國府的瞭解,您覺得他們這次會不會站出來闢謠?”
“會,怎麼不會!”馬平桑語氣很肯定,“揹負着污名執政,能讓老百姓信服麼。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他們還是懂的。國府可不像表面上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們內部清官和貪官已經互相咬起來了。他們這次不僅會站出來闢謠,還會把一部分貪官推到斷頭臺上……公開處決。”
香菜支着臉,將馬平桑的話消化掉,倒是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心想恐怕國府內部有人故意興風作浪,看來某人又要升官了……
馬平桑似乎忽然意識到在女孩子面前說了很多不得體的話,對香菜露出歉意的微笑,“香菜姑娘,我說這些不會嚇到你吧?”
心不在焉的香菜回過神兒來,“沒事,您儘管說,反正我也在想別的事情。”
在他面前坦白承認自己走神兒,香菜還是頭一個,馬平桑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香菜姑娘在想什麼,能不能跟我這個老頭子說說?”
香菜臉上是一本正經的神情,“衣服、首飾、鞋子、化妝品,還有男人!”
這些可都是女孩子家家常會想入非非的事情。(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