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對青牛鎮的熟悉程度,香菜就不如芫荽了。
林四海在外務工的這些年,家裡的擔子落在芫荽肩上,芫荽年年都會帶着家裡多餘的糧食和新鮮蔬菜到青牛鎮賣錢,知道青牛鎮上農貿市場的具體地點,於是就帶香菜去了那裡。
農貿市場沿大路而建,交通方便。方圓四周,民居較少,商家鋪子較多。此處車水馬龍,門庭熱鬧。
要在農貿市場裡面擺攤,商戶是要給農貿市場的主管交租錢的。以前有不少小販投機取巧,將攤位擺在農貿市場的外面,影響到了農貿市場裡面的生意,便被肅清了。之後有明文規定,農貿市場外面嚴禁商販擺攤,如有違者,一經查出,嚴懲不貸。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唯恐被嚴罰,於是很多商販便在通往農貿市場的必經之路的兩邊擺設攤位。
當然,這些攤位並不是免費供應的——
市坊合一,這附近大都是民居和商鋪,你在人家門口擺攤,就擋了人家的門庭和生意。如果你還想繼續在這裡擺攤做生意,人家伸手管你要租錢,你就不能不給。不過這外面的租錢要比農貿市場裡面的便宜很多。
林家兄妹的一個同鄉,比林四海年長几歲,論輩分,他們應該喊那人伯伯。這位伯伯在農貿市場附近的小街上開了家雜貨鋪子,芫荽記得地方,就帶香菜到人家門上求了情。對方答應把鋪子門口那塊兒空地借給他們兄妹一用。
香菜也沒白占人家的便宜用人家得地方,塞給對方兩包鹹菜和一些鹹魚幹聊表謝意。
那位長輩見林家兄妹這麼知趣,心情一好,立時又給他們借了一張空桌子。
芫荽和香菜把桌子擡到雜貨鋪子門口擺好,兄妹倆又一塊兒把包袱裡的鹹菜和鹹魚幹拿出來置到桌面上。
鹹魚幹成捆賣的,一捆有大小差不多二十條鹹魚,一共四捆,定價是三十銅元一捆。
還有香菜親手醃製的六包鹹菜,兩包醬黃瓜,兩包醬萵筍,兩包醬八寶菜,定價是十銅元一包。
還有兩罐用雞肉丁和紅辣皮炒出來的辣椒醬,十五銅元一罐。
這些東西加起來統共賣不到一個銀元,但多少是一筆進賬。
半個小時過去了,林家兄妹這邊的攤子根本無人問津。
香菜大概也知道生意慘淡的原因——
小地方的人會過日子,對吃的沒啥講究,只管吃飽穿暖就行,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大部分人寧可把錢攢到手裡發黴,也不願意往外掏,人人都是守財奴。鹹菜和鹹魚幹這些東西都不矜貴,用自己家裡地裡的食材就可以做,又何必出去買呢?
沒嘗過香菜的手藝的人,大家的想法可能如出一轍。可是香菜做的這些東西,都是用現代的方法炮製的。她本來就是挑嘴的人,很捨得往飯菜裡頭下料,所以她做出來的這些東西,味道就和尋常人家做出來的大不相同。
距離晚上七點還有兩個半小時,要是再這麼下去,只怕到明天晚上七點,他們手裡的這些東西也賣不出去。
芫荽不住的看天色。
冬日的暖陽越沉越低,他也越來越焦急。
怕耽誤了上船的時間,他帶着些催促的口味對香菜說:“要不然算了吧,咱們把東西帶到滬市去賣。”
“你着急啥,這還早着呢!”
東西都擺出來了,要是不賣出去一樣,香菜着實不甘心。
出來之前,她沒想到,醃製品在這地方這麼難找到市場。
香菜思索了一陣,想到一個辦法,想試試看可不可行。於是她吩咐芫荽,“哥,你把我烙的餅掰一半放桌子上。”
芫荽不明白她究竟要搞什麼名堂,不過還是照着做了。
香菜撕了一片巴掌大的荷葉,端起一罐打開的辣椒醬往荷葉上倒了一些,然後又重新把那罐辣椒醬蓋好。
做完了這些,她清了清嗓子,吆喝起來,“走過的路過的不要錯過啊,我們自己家做的辣椒醬、鹹菜,都過來嘗一嘗,不好吃不要錢啊——”
芫荽不甘她一個人辛苦,於是學着她也衝過路的人叫賣起來。
一開始有幾個人被叫賣聲吸引,經過攤子的時候駐足看了看,卻是看了兩眼後掉頭就走了。
好不容易來了個人,到林家兄妹的攤位前詢問,“我聽你們說不好吃不要錢啊,那我來嚐嚐你們這東西到底好不好吃。”
這人油頭滑臉,穿的倒還乾淨利落,頭髮也用頭油收拾的整整齊齊服服帖帖,就是一笑起來露出滿嘴的大黃牙,讓人喜歡不起來。
儘管對此人的第一印象不好,香菜還是給他撕了一小塊兒烙餅,又蘸了一些辣椒醬,把蘸了醬的那塊兒烙餅遞給他。
大黃牙僅僅嚐了一口,就像是吃到了人間美味,頓時瞪着眼睛滿足得從喉嚨裡發出嗯嗯的聲音。
他不顧旁人漸漸變得難看的臉色,自顧自的抓起桌上剩下的那一塊烙餅,把荷葉上的辣椒醬都抹到了烙餅上,然後毫無吃相可言得大快朵頤起來。
一嘴的餅蘸醬還沒來得及嚥下去,他仍不滿足,瞅準了一個荷葉包就要下手。
芫荽忙不迭攔着他,不悅之色溢於言表,“你這人咋這樣啊,你到底買不買?”
捨不得嚥下嘴裡的最後一口東西,大黃牙說話含含糊糊,態度還顯得特別理直氣壯,“哎呦呦,吃了你們一口東西就要拉着我花錢買,可是你們自己說的不好吃不要錢!”
芫荽惱火了,“不好吃你還吃那麼多,你這人講不講理,我們這些東西是拿出來賣的,可不是白讓你吃的!”
大黃牙振振有詞的高聲喧譁,“沒那麼大方,就別把這些難吃的東西拿出來賣!”
他這一嗓子,引來了不少看熱鬧的路人。
芫荽臉紅脖子粗,蠻勁兒上來,一把拍開了大黃牙仍抓着荷葉包不放的手。他拾起那張荷葉殘片,指着上面殘留的辣椒醬痕跡,控訴大黃牙的惡行,“既然你說我們的東西難吃,大半張餅還有辣椒醬一口氣就吃完了,既然難吃你還吃那麼多!”
打虎親兄妹,香菜選擇與芫荽並肩作戰,故意拖長音奚落大黃牙,“哦——我知道了,你是想在我們這裡吃霸王食吧,我看你人摸狗樣的,居然做出這種缺德事來!”
面對兩張利嘴,大黃牙理屈詞窮,想要砸攤子又怕被人家追打着照價賠償,於是眼珠子一打轉,冒出主意來,無理取鬧的原地大喊大叫起來,“大家聽我說,他們家賣的東西可難吃了,你們可別買他們家的東西!”
這大黃牙竟恬不知恥的要破壞他們的生意!
老天開眼,惡有惡報——
大黃牙嘴裡的東西沒有嚥下去,就扯開破鑼嗓子在圍觀的人羣中吆喝,剛吆喝完,他就被噎住了。
一塊兒沒嚼碎的烙餅卡在他嗓子眼兒裡,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呼吸道被堵住,他喘不過來氣,就見他臉色漲得越來越紅,雙手抱着脖子發不出半點兒聲音。
他眼睛瞪得眼泡突出眼眶,額頭脖子上青筋浮現,想抓着一個人求救。衆人見他這副模樣卻不約而同的紛紛躲開,避之唯恐不及。
這人要是被噎死了,這世上算是少了一個禍害。但是他要是真的噎死了,那可是要出大事的,好歹是一條人命啊!
顧不得幸災樂禍,香菜快速上前,站在那大黃牙的身後,扶着他的胳膊,擡手蓄力在他後背上推了一下。
後背受了一擊,大黃牙感到體內一股氣流竄到他喉嚨眼兒,嘴巴猛的一張大,吐出一坨黏糊糊的髒東西。
正是香菜在他身上發力,關鍵時候救了大黃牙一命。
人羣中一位老者,看到香菜以德報怨,連連頷首,含笑的眼裡滿是激賞之意。
大黃牙踉蹌幾步站穩,漲紅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他轉身仇視着林家兄妹,非但沒有表示出絲毫的感激,反而怒指着他們,用盡力氣高聲怒喝,“你們竟然害我!”
“是你自己要吃霸王食,可不是我們把東西硬塞到你嘴裡的!”芫荽反將他一軍。
大黃牙自知理虧,再次煽動衆人,大呼小喝起來,“大家可都看見了,我差點兒死在他們手裡!”
是害還是救,大傢伙看得清清楚楚的,大黃牙以爲所有人都眼瞎都被豬油蒙了心嗎?
周圍好些人對大黃牙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這人真不要臉,吃了霸王食,人家不跟他計較,還救了他,他都不說一句謝謝的話,竟還倒打一耙說人家是要害他!”
“好戲還在後頭,我看他這架勢,是要訛人家的錢呢!”
“他自己貪嘴惹得事兒,這種人就不該救他,就該讓他噎死算了!”
“要是我,我就是看着他噎死,也不會出手救他!”
……
沒有一個人說林家兄妹有過錯,反而統統指責大黃牙品行不端。
一時間,大黃牙成了衆人的焦點,被異樣的目光包圍,真心不是滋味兒。他倉皇的低下頭,臊紅着臉,可惜地上沒有地縫容他鑽,今個兒不被噎死,恐怕接下來也要在一人一口的唾沫中屍骨無存。
“讓開讓開——”大黃牙粗聲粗氣,排開衆人,爲自己打出一條道兒來,夾着尾巴灰溜溜的跑了個無影無蹤。
劇終人散,不過有一位老者並不隨人潮散走,反而帶着一個年輕人擠到了林家兄妹的攤子跟前來。
老者一身復古的裝扮,身着一襲黑金色的長棉衫,上身外罩了一件紅銅色的馬褂棉襖,頭上戴了一定黑色的圓帽,笑呵呵的時候眼角的褶子特別明顯,人卻顯得特別和藹,大概是他害冷的厲害,還戴了一副灰色兔毛做的護耳。
他這一身行頭低調卻不失奢華,十有**是真正的富貴人家。
老者打量林家兄妹攤子上陳列的幾樣東西,開口問道:“姑娘,你這賣的都是啥?”
香菜將凍紅的手夾在胳肢窩下取暖,小巧的鼻尖也是紅彤彤的。
天色越晚,氣候越寒,恐怕今天晚上要下雪。
香菜回那位老者的話,“這是我們家自己做的辣椒醬,鹹菜,還有鹹魚幹。大伯是要今天晚上坐船走吧,剛好在我這裡買些東西當特產捎給親戚朋友也是好的。”
老者略微一驚,擡起臉來,頗有些好奇的問道:“姑娘,你怎麼知道我要坐船走?”
香菜微微一笑,“我聽您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應該是打北方那邊下來的吧。”說着,她又往老者身後隨從模樣的年輕人方向睇了一眼,“我看他跟您在一起,又帶着行李,像是要出遠門的樣子。青牛鎮碼頭多的是,就是沒有火車站,你們可不就是要坐船離開嗎!”
老者笑眯眯的點了點頭,雖然他並沒有在言語上表示什麼,心裡卻在想:這姑娘不僅德行好,洞察力又細緻入微,如此的聰穎,日後若不用在正道上,恐怕會禍害一方……
老者再不多言語,抓起一個荷葉包湊到鼻頭前輕輕一嗅,頓時眼前一亮。
他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又接連嗅了其他幾個荷葉包的味道,眼中同樣是驚喜和讚歎。
芫荽見有戲,忙推銷道:“大伯,這些鹹菜都是我妹妹做的,可下飯了,不信您嚐嚐!”
老者放下荷葉包,笑着衝芫荽擺了擺手,然後負手道:“這些東西我都要了,你們給我抱起來吧!”
芫荽如身在夢中一樣,愣了半晌,反應過來後驚喜交加的與香菜相視一笑。
做夢都沒想到,他們這些東西會一下子賣光!
對方顯然是出手大方的人,問了總價後給了林家兄妹一塊銀元說是不用找了,然後帶着芫荽給他打包好的東西離開了。
路上,老者身後的年輕人左手提着行李箱,右手託的是林家兄妹打好的包袱,嫌棄得瞅了包袱一陣,沒忍住不滿的情緒抱怨道:“福伯,咱們榮記什麼好東西沒有!這些東西放在咱們榮記,根本就拿不上臺面好不好!”
被稱“福伯”的老者笑呵呵道:“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等上船我打開一包讓你嘗一口,怕到時候你非但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還要求着我多給你吃一口!”
年輕人深不以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