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硃紅的廊柱之側,亭亭玉立,就如一枝出水的青蓮,淡雅無比。淡藍色撒花斗篷,兜帽上白色的絨毛將臉遮了一大圈,只露出兩隻大眼睛與筆挺的鼻樑,因着她的頭半垂着,看不到她尖尖的下巴。
赫連鋮一眨也不眨的看着慕瑛,想要從她眼睛裡看出點什麼來,只可惜慕瑛的眼睛沉靜就如一泓清泉,看不到半分異樣。
她好像跟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三年前她見到自己,她雖也是這般半垂着頭站着,但他能感覺到她對自己的畏懼,而現在,他怎麼就沒覺察出來她身上有一種畏懼的氣息。
“皇兄。”靈慧公主從走廊上繞了過來,木屐踩着青石沙沙作響:“皇兄,你今日來映月宮可是來看瑛妹的?”她臉上掛着甜甜的笑容:“三年不見,瑛妹可比原先變了不少,我都在想要不要帶她去母后那邊,母后見了她肯定會贊她生得比我還美貌,我會心裡頭難受的!”
赫連鋮“唔”了一聲,淡淡道:“先安頓下來,再去慈寧宮給母后請安罷。”
他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以前那般暴戾,語調平和,慕瑛有些驚詫,難道這些年裡赫連鋮竟然轉了性子?
她站在走廊上,心中一直在忐忑,不知道赫連鋮會如何對她。
依舊記得三年前進宮,他的腳踩過她的手背,十分用力,好像要將她的手指踩斷一般,今日怎麼他如此平靜,似乎沒有想要懲罰她的意思。
“皇兄,咱們一道去慈寧宮給母后請安罷,難得你今日下朝這般早。”靈慧公主朝慕瑛一揚頭:“瑛妹,咱們去慈寧宮?”
自己還能說什麼?慕瑛點了點頭:“好。”
赫連鋮的目光追逐着她,她此時已經擡頭,一雙墨玉般的眼睛幽似深潭,小箏替她撐着油紙傘,暗紅的傘面上一枝木樨似乎悠然飄香。
接觸到她的目光,赫連鋮覺得自己的心彷彿被什麼撞了一下,似乎有人用手指點進了那柔軟的部分,痠痛裡帶着一絲歡喜。江六在旁邊低聲提醒了一句:“皇上,不是說要去慈寧宮給太后娘娘請安?”
赫連鋮猛的轉過身來:“朕又不是不知道,還要你來說?”
他有些負氣一般,揹着手在身後,飛快的朝前邊走了過去,江六推了推江小春:“還不趕緊給皇上撐着傘去?”
尖細的聲音帶着絲絲上揚的話尾,聽起來似乎十分高興,香玉嗤嗤笑道:“江公公今日好像有什麼喜事,這句話都給說出特別的味道來了。”
“還能有什麼喜事?”江六蹣跚着朝前邊一路小跑追了過去:“咱家不過是窮開心罷了。”
皇上見着慕大小姐,竟然沒有挑她的岔子,這是江六覺得最開心的事情。
慕大小姐實在可憐,皇上……江六躊躇着,他實在拿不定皇上究竟是喜歡她還是討厭她,作爲一個自小便淨身進宮的內侍,他有些想不出來這男女之間的喜歡究竟是如何表達的——在宮裡呆了這麼多年,他還真沒見過那種特別的喜歡。
先先皇、先皇,都沒有什麼特別寵愛的妃子,幾宮妃嬪都能雨露均沾,沒有誰特別受冷落的,也沒有誰被捧在手心裡寵着,這後宮看起來一片平靜,冷宮裡很久都沒有關過人了。
在江六看來,皇上好像是喜歡慕大小姐的,可有時候赫連鋮對慕瑛下狠手,又讓他覺得完全不是那麼一件事情。
靈慧公主與慕瑛並肩走着,笑着伸手指了指江六:“這人圓滑得很,休想要從他嘴裡得一句漏口風的話。”
慕瑛微微一笑,宮裡暗流洶涌,若是能輕易透露出口風來,那還能保住性命?她望了望前邊那個穿着明黃色袍子的人,心中依舊有些疑惑,今日赫連鋮怎麼會如此輕而易舉就放過了她?原本還以爲他又會對自己施以懲戒。
或許人長大了,就會改變一些吧,慕瑛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指不定這次進宮也不會是想象裡的那般壞,只要自己小心行事,還能落個平平安安。
高太后比起三年前瞧着,好像顯得要老了些。雖然她才三十多歲,可眼角處已經有些了細細的紋路,她笑起來的時候,鳳目拉長,就能見到那若隱若現的紋路,帶着韶華不再的滄桑。
去年二月,赫連鋮十歲生辰一過,高太后在朝堂上自己主動提出,皇上已經十歲,能獨自上朝,她便不再跟着來了,大臣們個個讚揚太后娘娘真是一片丹心,可真是想得周全。
若高太后不提出退隱,自然會有臣子們聯名上書請求太后娘娘到後宮安歇,雖然大虞臨朝稱制的太后已有兩位,而且也都在殫心竭慮的治國安邦,可畢竟這臨朝稱制並不是一件值得褒獎的事情。
大虞的女子地位不低,昔日孝明皇太后曾經臨朝稱制二十餘年,輔佐兩代君王,大虞人也沒說什麼,覺得這事情再正常不過了,但在大虞入主中原後,一些漢人在朝爲官,將漢人的那套規矩搬了過來,不少人都在在明裡暗裡說牝雞豈能司晨?不管太后娘娘做得怎麼好,總還是深宮婦人,一干堂堂男兒,如何能聽命於一個婦人?
高太后對於朝臣們私底下的議論,心中有數,故此主動提出,以免衆人聯名上奏摺,到時候彼此臉上都有些不好看。
“皇上,今日上朝可沒晚罷?”高太后微笑着端起茶盞,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哀家可真是習慣了卯時再起牀,現兒再要提前一個時辰起來,卻是不能了。”
赫連鋮恭恭敬敬道:“多謝母后牽掛,江六一到寅時末刻就將朕喊醒了,生怕朕會遲了一般,其實哪裡會晚,全是他自己想得太多!”
“江六仔細。”高太后瞟了那站在赫連鋮身邊的內侍,臉上有一絲笑意:“皇上,需得這樣細心的人才好呢,寧可早些起牀,先看看批覆的奏摺,再去上朝,這樣心中也有底氣,知道該要商議什麼。”
赫連鋮嘴角動了動,沒有說話,眼睛朝門口看了過去,有幾道身影正從雕花漢白玉板上踏着水珠走了過來,一個穿着紫色的衣裳,熠熠生輝光華奪目,另外一個淡淡的藍色,看上去素雅可人。
高太后順着赫連鋮的目光看了過去,捧着茶盞坐正了身子:“喲,阿瑛進宮了。”
慕瑛跟着靈慧公主走上前來,朝高太后行了一禮:“太后娘娘安好。”
“阿瑛,三年不見,你就出落成一個小美人了。”高太后着力讚揚了慕瑛幾句:“瞧着這肌膚,真真跟玉一樣呢,也不知道大司馬府是用什麼東西養人的,怎麼着就給養出了這般水靈的姑娘出來了”
“太后娘娘謬讚了,慕瑛哪有太后娘娘說的這般好,”慕瑛落落大方,笑着回道:“若是跟公主比起來,我不過是皓月之下的流螢罷了。”
高太后微微一怔,這位慕大小姐三年不見,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了。
那眉宇間的神色,那份從容的態度,高太后暗暗點頭,今日的慕大小姐,不再是往日的那個阿瑛,以前看着有些膽小怕事,現兒看上去卻沒有那種感覺。
“我就知道母后會這般說,”靈慧公主笑嘻嘻的走到高太后身邊,挨着她坐了下來:“我一看到瑛妹就說,母后一定會誇讚你,說你比我生得還要美。”
“哀家可沒說你比不上阿瑛。”高太后寵溺的看了靈慧公主一眼:“你在母后心裡,自然美得很。”
慕瑛站在那裡,看着高太后與靈慧公主之間的那親暱舉動,有些微微的惆悵,她想到了自己的母親,三年多以前,自己也是這般依偎在她的身邊,與她輕言款語,享受着母親溫柔話語裡的溫情。
她極力壓制住自己的心情,將頭扭了過去,極力不去看高太后與靈慧公主,沒想到卻與赫連鋮的眼神撞了個正着。
他的眼神,有些落寞,有些蕭索。
慕瑛心中一動,忽然想起了赫連鋮的身世。
說起來他比自己更可憐,才五歲的時候母親就死了,而且是他親眼看到內侍們奉旨用白綾將他的母親殺死——對於一個年幼的孩子來說,這肯定會是一個致命的打擊,畢生都難以忘卻的噩夢。
自己看着母親撒手而去的那一刻,心中一直有個疙瘩,久久不能釋懷,更何況他那樣的情況呢。
“阿瑛,你且坐下,別站着。”高太后一隻手攬着靈慧公主的肩膀,一邊朝身邊站着的宮女吩咐了一聲:“快些引着慕大小姐落座,上香茶。”
“太后娘娘,讓我來罷,好些年未見慕大小姐了,想與她多多親近。”從高太后身邊走出了一個人,笑吟吟的朝慕瑛看了過來:“慕大小姐,快些請坐。”
這聲音甚是熟悉。
慕瑛擡起頭來仔細打量了那人一番,這才忽然驚覺,原來她是沉櫻。
身上穿着的是宮中女官的衣裳,並非是宮女穿着的淺紅色宮裝,頭上梳着如意髻,一支簪子斜斜插在鬢邊,隨着她的腳步,流蘇墜子輕輕的在耳邊搖晃。
沉櫻變了,不再是昔時那細眉細眼的沉櫻,她的眉毛似乎寬了些,眼睛也變大了,看上去整個人容光煥發,長相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