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裡有細細的喘息之聲,立在牀邊的宮燈投下了一團暖黃,兩個人影在那黃色裡扭動着,推來擋去。
慕瑛緊張得快要暈了過去,她用力咬了一口嘴脣,讓自己清醒過來,一邊用手攔住了赫連鋮的臉:“皇上,請你走開。”
“朕要聽你的回答。”赫連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她,撲哧撲哧喘了兩口粗氣:“你說,你快說!”
“皇上,你有那麼多人關心,爲什麼一定要強求慕瑛來關心你?”慕瑛實在不願意違背自己的本性來逢迎赫連鋮——關心他?憑什麼?他曾經那般對待過她,將她看做腳底的塵埃,肆意的踐踏,卻還想要自己的關心?慕瑛閉了閉眼睛,現在的她,對赫連鋮只有戒備,只有疏離,沒有半分想要關心他的想法。
“你……”赫連鋮恨恨的盯住慕瑛,忽然間猛的倒了下來,慕瑛驚呼了一聲“啊”,嘴脣被堵住,柔軟的一片壓在了她的上邊,溫熱的氣息在她的鼻翼底下一陣又一陣,一波又一波襲了過來。
慕瑛又驚又氣,也顧不得壓在自己身上的人是什麼身份,雙手用力一推,就將赫連鋮掀翻到一側,抓住牀板爬了起來:“皇上,請自重!”她站在牀邊,警惕的看着牀板上躺着的赫連鋮,心裡頭打算着,若是赫連鋮再要動手動腳,那她就要開口喊人進來了。
若是喊“來人啊,皇上欺負我了”,外邊守着的江六江小春肯定會無動於衷,甚至小箏想衝進來,他們都會阻擋,不如自己高呼“快來人,皇上哭暈過去了”,肯定會有一羣人衝進來救駕的。
她的目光朝牀邊上邊看了過去,赫連鋮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赫連鋮怎麼了?
難道不該是生氣的爬起來,對她拳打腳踢一番?慕瑛的手揪住九華帳,心中有些疑惑,慢慢的轉爲害怕——莫非自己推得太突然太用力,讓他的腦袋撞到了牀邊,撞暈過去了?
慕瑛站了一陣子,仔細盯住赫連鋮不放,他依然躺在踏板上,衣裳上連褶皺都沒起一個。
“皇上!”慕瑛小聲喊了一句,赫連鋮沒有應聲,這讓她的心懸了起來,慢慢朝前邊探出一步,再走了一步,慢慢的挨着到了赫連鋮的身邊。
他的眼睛閉着,臉上看不出什麼異樣的神色,只是從緊閉的眼角那裡,卻能明顯的看到有兩道淚痕,一直滑到耳朵那處。
“皇上?”慕瑛看着那兩道淚痕,有些難受,她輕輕蹲了下來,伸手推了推赫連鋮:“皇上,你起來,別這麼躺着。”
“你走。”赫連鋮轉過臉,粗聲粗氣道:“你不是不關心朕?那還到這裡呆着作甚?反正這深宮裡頭沒有一個真心對朕的人,朕還不如就這樣跟着太皇太后走了的好,還能早些見到朕的母后。”
“皇上,你既然一定要這樣想,慕瑛也無能爲力,你還是起來照顧太皇太后娘娘罷,她看起來不大好的樣子。”慕瑛瞥了一眼躺在那裡的赫連鋮,覺得他還真是有些可憐,生在深宮,自幼失去祜持,對一切都疑心很重,哪怕是對他好的人,他都有疑心——比方說高太后那般親近的人,他竟然心底裡都是有疑心,不願相信她的。
聽着她提起太皇太后,赫連鋮似乎忽然又清醒了,一骨碌爬了起來,朝牀邊撲了過去,慕瑛看着他趴在牀上的後背,微微搖了搖頭,走到桌子旁邊,看了看那已經冷得差不多的飯菜,輕輕端起托盤,朝門邊走了去。
“你要走?”赫連鋮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着一絲哭腔:“留下來,陪着朕。”
“我去讓人將飯菜熱一熱。”慕瑛的心忽然莫名就變得軟了幾分,在這一瞬間,她竟然沒有辦法拒絕赫連鋮的請求。
“瑛小姐。”江六見慕瑛託着盤子出來,吃驚的睜大了眼睛:“皇上願意吃飯了?”
慕瑛將盤子交到江小春手上:“去給皇上弄些熱飯熱菜,然後請太醫過來給太皇太后娘娘把脈,總不能由着皇上這般胡來。”
“可不是。”江六臉上露出了感激的神色:“還是瑛小姐行事周到。”
“大小姐,皇上他……”小箏猶猶豫豫的看着慕瑛,方纔她站在門口提心吊膽,聽着裡邊有哭泣與各種響動,只怕是赫連鋮又在打罵慕瑛出氣,實在想往裡邊衝,無奈江六與江小春一直阻攔,根本沒法子靠近房門,現兒見着慕瑛,並無傷痕,總算是放了心。
“皇上此時很傷心。”慕瑛幽幽的嘆了一口氣:“畢竟他與太皇太后的情分不同一般。”
“可不是。”江六連連點頭,皇上的小命還是太皇太后給保下來的,若不是太皇太后將生母皇太后接到萬壽宮,指不定生母皇太后那時候便已經死在冷宮,一屍兩命了。
“瑛姐姐!”
樹影晃動,踩着步步生蓮的石徑,一襲紫色錦衣出現在玉階之下,赫連毓滿臉焦急神色,快走了幾步,奔到了慕瑛面前:“瑛姐姐,我皇兄他沒有……”
他的額頭上有細細的汗珠,氣息也頗不均勻,看起來是小跑着來萬壽宮的。慕瑛心頭一熱,笑着對赫連毓搖了搖頭:“毓弟,無事。”
“那就好。”赫連毓撫胸,神色稍稍舒緩:“瑛姐姐,我皇祖母怎麼樣了?”
慕瑛垂下眼簾,低聲道:“看情形不太好。”
“啊!”赫連毓低低驚呼了一聲,舉步便往寢殿裡邊走,慕瑛一把攔住他:“先等等,御膳房送了膳食過來,我們再一道進去。”
直到今日,她方纔明白,雖然赫連鋮表面上恭敬高太后,可心底裡卻還是有些猜忌,附帶連高太后的兒子,這位溫柔敦厚的太原王,他也是不放心的。
自古薄情帝王家,這也不能怨赫連鋮有這分小心,赫連毓雖然瞧着是個純善之人,可誰又知以後會有怎麼樣的事情發生?天地萬物,白雲蒼狗,皆有它的定數,赫連毓乃是高太后的兒子,先皇曾想將她立爲太子,只怕赫連鋮心中還有這個心結。
“瑛姐姐,我皇兄沒問你要生辰賀禮罷?”赫連毓眼神清澈,看得慕瑛有些羞赧,自己如何能那樣猜測,再怎麼樣,以赫連毓的本性,是絕不會有那謀逆之心的。
“此時皇上心情極差,哪裡會問起這些。”慕瑛微微嘆氣:“我倒是帶過來了,可他似乎此時沒有什麼關心的了,除了太皇太后。”
小箏一揚手,一個荷包盪來盪去:“太原王,你瞧,生辰賀禮在這裡呢。”
赫連毓驚呼:“小箏,你這荷包也真是大,竟然能裝下那麼大一個盒子。”
慕瑛在那堆禮物裡挑了一個紙鎮,一尊威武的獅子,雞血石雕琢而成,獅子的鬃毛出染着胭脂般的顏色,殷殷如血。
“這荷包是我特地做的,跟我們家大小姐出去,也能多帶些東西。”小箏踮了踮腳尖,望了下那邊走過來的幾條身影:“喲,御膳房來人了,這手腳可真快。”
江小春掀着衣裳下襬飛快的往這邊走了過來,身後跟着幾個小內侍,託着盤子走得匆匆忙忙,再往後邊,卻是一件淺粉色的衣裳,步履輕輕,走得有些遲疑。
小箏撇了撇嘴,沒有說話。
“沉櫻,你怎麼過來了?我母后呢?”赫連毓似乎不知道萬壽宮之前發生的事情,朝她招了招手:“快些到走廊下來,園子裡風大。”
“瑛小姐,你……”江小春已經踏上了走廊:“你端了進去?”
“大小姐!”小箏的目光從沉櫻身上轉了回來,有幾分緊張:“別別別,要太原王端進去罷,肯定皇上不會怪罪他。”
慕瑛搖了搖頭:“沒事,我端着進去。”
赫連毓很熱心道:“瑛姐姐,我陪你。”
“好。”慕瑛朝他淺淺一笑:“那就勞煩毓弟了。”
兩人接過內侍手裡的盤子,一前一後的端着走了進去,赫連鋮此刻已經讓開了牀頭那一邊,王院首正坐在那裡給太皇太后把脈,幾個宮女端着藥碗站在一旁,臉色發白,手都在不停的顫動。
“皇上,吃點東西罷。”慕瑛將盤子放在桌子上,慢慢朝牀邊挪了幾步。
赫連鋮的目光轉了過來,茫然的看了她與赫連鋮一眼,並沒有像開始那般震怒,只是輕輕搖頭:“朕不餓。”
“皇兄,你多多少少得吃點東西。”赫連鋮掀開一個湯盅的蓋碗,用湯匙舀出一些熱湯到小婉裡,雙手捧着走了過去:“皇兄,你喝點熱湯暖暖身子。”
赫連鋮疲憊的看了赫連毓一眼,伸出手來將那碗湯接了過來,湊到嘴邊喝了一口,目光朝慕瑛掃了過來:“給我盛些飯過來。”
慕瑛慌忙添了小半碗飯,拿着玉箸走上前去:“皇上請用膳。”
細白的瓷碗拿在手中,好像拿不穩一般,晃晃的在搖動,慕瑛嘆了一口氣,將碗從赫連鋮手裡接過來:“皇上,我來捧着,你用湯匙舀飯吃。”
此時的赫連鋮忽然變得很溫順,他拿起湯匙舀了些米飯送到嘴裡,慢慢咀嚼了幾下,越嚼越甜,裡邊還雜着些鹹澀的味道,一種奇怪的感覺恍恍惚惚從心間升起,眼前也越來越模糊,看慕瑛的模樣都是朦朦朧朧的一團。
“皇兄,你別哭了,皇祖母肯定會好起來的。”赫連毓拿出帕子湊到赫連鋮面前:“有王院首在哪,皇祖母沒事的。”
赫連鋮將湯匙扔到了一旁,奪過赫連毓手中的帕子,不可抑制的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