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冬站在林家大門後,探出腦袋觀察着外邊的情形。
直到確定蘇默梨真的上了馬車,馬車在自己的視線消失,她才轉身進去回稟林夫人。
林夫人正蹲在院子裡拿着小剪刀修剪鈴蘭脆弱的花枝,見茗冬來了,才把剪刀扔下,慢慢站起身來,好整以暇地用手撫着裙上的褶皺。
“梨兒去了麼?”
“是的,夫人。”茗冬輕聲回道。
“大少爺明後天才能把那批布匹運回來吧?”
林夫人的臉色並未緩和,眉依舊緊擰着,有些微忐忑不安。爲了調開林韋邦,她特意遣走了經驗豐富的黎叔,以鄰縣有更好的布匹爲由,讓自己的兒子親自去採購,只是她還是有些擔憂他看出了端倪,未曾離開雲臺鎮。
“是。”茗冬自是知道林夫人擔憂何事,乖巧地應道。
“那二少爺大概什麼時候回來?”
“二少爺可能會早些,明天就會回來了。”
“那麼快嗎……她答應今天就離開,應該不會出什麼差錯纔對……”林夫人自言自語着,顯得憂心忡忡。爲今之計只要看着自己的養女安心離開,她才能安心,至於以後該如何應付自己的兩個兒子則是後話。
茗冬不吱聲,脣角卻有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只是壓低的頭顱很好地將她的表情遮掩掉了。
林韋興前天便隨先生回鄉去拿往年的應考試題,是被自己的親孃連哄帶騙支使去的。
想起林夫人說的那句只要他光大門楣考上狀元便將蘇默梨許給他的話,茗冬只覺心裡一陣噁心。
林夫人忽地想起了什麼,凝眉問:“她可有把自己的衣物收拾上?”
“沒有,什麼都沒帶。”茗冬如實相告。
林夫人頓覺如遭重錘襲擊,疼痛逐漸在心口蔓延開。梨兒呀梨兒,爲何你要如此倔強?爲何孑然一身就走了?
收拾着親孃生前的衣物,蘇默梨和蘇默槭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蘇母的很多衣裳都是向人家討來的舊衣物,所以每件都很殘舊,穿得時間長了,也縫縫補補過很多次,因而綴滿了難看醜陋的補丁,像極了父母爲病重幼兒祈福,挨家挨戶討來廢布縫製而成的百家衣。稍微好一點的衣裳竟是那年蘇默梨被收爲養女時,林夫人送的那身……
看着那些殘敗粗糙的葛布衣,蘇默梨不禁潸然淚下。這些年來,她一直在林家豐衣足食,怎麼就沒想過給自己的孃親添多幾件新衣裳呢!她總以爲自己已經做得很好,現今這些衣物卻讓她無比羞愧。
蘇默槭似知道自己的妹妹在想什麼,用自己仍如少女般滑膩白皙的手握住自己妹妹那雙不自覺收勁捏住衣物的手。
“梨兒,這些年你受的委屈也不少吧?”
蘇默梨搖頭。這些年來的謹言慎行倒沒讓她受多少委屈,也成功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可。只是好夢難留,她畢竟是個養女……林夫人不可能爲了一個養女而犧牲自己的兩個親兒。
不知他們兄弟能否在她離開後和好如初?蘇默梨有些惆悵。到最終她都沒有勇氣去質問那個倔強任性的少年,問他爲何要這般折磨她……
何苦,何必,一切都該結束!她終是得離開,而他總會將她從自己的記憶裡抹去。
也許這纔是兩全其美的終結……至少她既不用再承受林夫人施壓的壓力,也不用再夾在他們兄弟之間左右爲難。
“別想太多,以後姐姐會照顧你的,跟着姐姐到金陵去吧!”
見自己的妹妹似又開始惦念着林家的事,蘇默槭的臉色沉了沉。她終是不明白自己的妹妹爲何還這般惦記林家的人。不過三言兩語,那林夫人就可那麼輕易將她出賣,這樣的人家有何可惦念的?
蘇默槭的思緒驀然轉到了林夫人的兒子身上,想起了那個將自己的親孃拋在雨中的冷漠男子……那一閃而過的銳利眼神,讓她至今餘悸猶存,恍惚得覺得他是在憎恨自己的出現,他想看自己的親孃狼狽不堪的模樣……
林家的事蘇默槭知道的並不多,也不好揣測林家少爺對自己親孃的敵意和厭恨從何而來,只是見自己的妹妹這般心事重重,想來是發生過什麼事吧。
蘇默槭想開口問問自己的妹妹,又怕惹她思憶往事,觸景傷情,只好作罷。她知道自己的孃親一直很疼愛這個未出閣的妹妹,既然她不願說,那就不再提,好好開始吧。
蘇默槭把思緒收回時,恰好看見自己妹妹輕輕皺了下眉,從一件衣服裡摸出一張紙。她的心咯噔了一下,這是什麼東西?
單薄泛黃的紙張邊緣已經有些破損,裡邊的字卻還清晰可見。那是在雲臺鎮輝煌首飾鋪定做首飾纔會有的領取憑條,只是領取日期已過了近半個月……
“這是?”蘇默槭有些訝異地盯着那張紙條。
蘇默梨似想起了什麼,馬上把紙條扔在衣服堆裡,往廚房衝去。果然,原本藏在小罈子裡的銀子已經不見了。隨即她馬上如瘋魔上身,把屋裡屋外都掀了個底朝天,卻依然找不到一兩銀子和與銀子等價的物件……
蘇默槭有些手足無措地看着蘇默梨裡裡外外地翻找着,面露惑色。梨兒這是怎麼了?
驀地想起她自林家出來時,什麼盤纏包裹也沒帶,只攜兩袖清風……蘇默槭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難道自己的妹妹發現了什麼自己忽略掉的事?
“梨兒,怎麼了?”心底有些不安,蘇默槭禁不住喚住了依舊不停翻箱倒櫃的蘇默梨。
“姐姐,你留給孃的錢全不見了!”
“娘不是拿去給你置辦了嫁妝嗎?”蘇默槭遲疑地問。
蘇默梨搖頭。前段日子,她娘確實說過要給自己置辦嫁妝,可是沒來由把所有錢都拿了出去,就算是,屋裡也該有嫁妝之類的等價物件吧,而屋裡卻一樣值錢的東西都沒有。
“難道是……?”
蘇默槭猛然意識到事情的不尋常,驚呼出聲。難道她們的親孃真的不是死於意外?可是官府已經蓋棺定論了,也不能冒犯先人,再開棺驗屍呀?
待蘇默槭回過神來,蘇默梨的身影已經不見了。她當機立斷便追了出去,只見自己的妹妹已跑到了最近的一戶人家的門前,似是想打聽一些當時的情況。
也難怪,自己的妹妹自小便寄人籬下,規行矩步、謹言慎行,心思自是比一般女子慎密很多。如今發覺自己親孃死有蹊蹺,她怎可罷休?
蘇默槭並未跟上去。
相隔幾步之遙,盯着自己還不瞭解脾性的妹妹,那認真的神情,忽地讓蘇默槭很是心疼。她知道那股倔強是她這個優柔寡斷的姐姐所沒有的,只是她的圓滑穩重,自己的妹妹也望塵莫及。
在蘇默梨急促的敲門聲中,一個身穿布衣的年邁婦人終於雷打不驚地出來開門。
看着自己的妹妹迫不及待地張口探聽着什麼,蘇默槭驀地感到劇烈的不安,有股想衝上去阻止自己妹妹探尋真相的衝動,而自己的腳卻不再忠誠於自己,任她心裡的不安有多劇烈也好,終是不願挪動一步,似也想掀開那些不爲人知的真相。
“娘,事情都處理妥當了,可以上路了嗎?”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傳來的熟悉聲音,纔將蘇默槭的神智拉回。
蘇默槭定了定神,門前已是空蕩蕩,蘇默梨已經進去了。她有些恍神地擰頭盯着自己的兒子,不知自己到底走神了多久,也不知自己的兒子是何時料理完事務回來的。
“瑾兒,今天可能上不了路了……”調整了下自己的情緒,蘇默槭有些疲倦地回答自己的兒子。
楊瑾斂眉,那張讓無數女子黯然失色的臉上帶着不解的疑惑,正待發問,卻見不久前那仍心神恍惚、惹人愛憐的白衫女子,緩緩地從裡邊走了出來……那雪白的裙裾已經有些凌亂起皺,素雅的藍色綴花也沾上了骯髒的污泥。
女子的模樣卻已無自己在林府門前看到的柔弱無助,堅毅的眼神讓身爲男子的他也爲之一顫。
蘇默槭那日也曾向鄰里打聽過了一些情況,並未問出什麼不尋常的事來,因而她才慢慢相信自己親孃的死是意外。如今自己的妹妹找出那張她不知道的憑條,蘇默槭的心情不禁有些焦急,很想知道自己的妹妹是否問到了自己忽略掉的事情,因而一見蘇默梨出來,便馬上迎了上去,心急如焚地問:“怎麼樣?可曾打聽到什麼?”
蘇默梨見到自己的姐姐,眼睛頓時亮了起來,眼底是瀲灩的流光,手不自覺便揣緊了自己姐姐伸來的手,緊張和無措無從掩飾。
“姐姐,我可以肯定孃的死絕對不是意外!咱們馬上去輝煌首飾鋪問問!”
“不是意外……?”
蘇默槭還有些遲疑,蘇默梨卻不顧不管拉起她就往市集的方向衝去。
一旁的楊瑾見自己平素說一不二的娘反而沒有這看似柔弱的女子乾脆利落,那般手足無措地任她拉扯着往市集跑,不禁啞然失笑,同時對這個陌生的小姨再添好感。不愧是自己孃親的妹妹,性子也與自己的孃親有些相似!
他不緊不慢地尾隨兩人之後往市集走去,一直有意無意地觀察着自己小姨的神色。在他對這個小姨有限的瞭解裡,他只知道她比自己還小兩三歲,自小便寄人籬下。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卻突然喪母,楊瑾不禁對這小姨有些憐惜。
三年,女子最好的青春年華都將葬送!三年,女子最好的嫁期時光都被延誤!
三年不得談婚論嫁,正如讓一個凡夫俗子常伴青燈古佛,一直清苦度日,不知她能否承受?楊瑾忽地爲這女子的終身大事擔憂起來。
轉瞬之際,他又想,這豈是他這個做晚輩的需要擔憂考慮的,他娘以後自會爲她操持去。意識到自己的杞人憂天,楊瑾訕訕地將思緒抽回。
想起前不久自己親孃那句給他買妻的戲言,楊瑾還有些不知滋味。那時的她,表情認真得看不出端倪,差點就讓他以爲這個女子真的會成爲自己的妻。誰知又是他娘知而不告的惡作劇!
楊瑾有些無可奈何。這便是他的娘!一個彷彿不知輕重的母親,相處無隔隙,所以總喜歡肆無忌憚地開他玩笑。
林家院落。鈴蘭花依舊如串串銀鈴懸垂在脆弱的花枝上,白淨素雅的瓊花與碧綠枝葉相錯,朵朵似雪,聖潔高貴。
凋零的花瓣脫離了枝葉的庇護,只能無可奈何地隨風飄蕩,正如身不由己隨波逐流的浮萍。
瓊花樹下站着一個面帶倦容的老婦人,似在欣賞那些恍若開而不敗的瓊花。
一個丫環模樣的年輕女子嫋嫋走來,在她身側停下,喚了聲“夫人”。
這老婦便是林夫人。不過短短數日,這個年僅四旬的婦人便狀若五旬老婦,憔悴不堪,眼裡難掩滄桑。
白雲蒼狗。任誰也料想不到事情會變成現今這般模樣。如今的林夫人不過是一個無助的婦人,連心底最簡單的母慈子孝的願望也無法實現了。
林夫人的思緒有些恍惚,記憶慢慢在腦海中敞開:
送走蘇默梨之後的翌日,林韋興便隨先生回來了,一進門就直奔蘇默梨的房間,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大病初癒的自己的養女。
房間裡的擺設依舊井然有條,溫馨熟悉,只是房裡卻空無一人。
“梨兒已經隨楊夫人去了。”
林夫人慢慢跨進門檻,心平氣和地解釋。
林韋興詫異萬分地回頭,不可置信地死盯着自己的親孃。“娘,你說什麼?”
“梨兒走了。”見自己的兒子不相信,林夫人耐着性子,再次重複解釋道。
林韋興的臉色遽變,臉上的懷疑和驚訝慢慢褪去,在確定自己心心念唸的女子真的被自己的親孃送走之後,開始遏制不住地憤怒,那神情似面前這人不是自己的親孃,而是自己誓不兩立的仇人,眼神恐怖地似想把自己的親孃生吞活剝。
“娘,你怎麼可以這麼做,你不是答應了將姐姐嫁給我的嗎?!”
林韋興的反應超出了林夫人預想的模樣。在自己小兒子氣勢的壓迫下,林夫人頓時自若不再,但還是極力遏制內心的慌亂和無措,故作鎮定。
“這些日子,你哥對梨兒的態度你也是看在眼裡,清白的很……如若不將她送走,難道要我這個當孃的看着你們兄弟反目成仇?興兒,有些東西不是你的終究不是你的!即便你不甘心,讓梨兒選,她也不願你們兄弟爲她反目……離開也是她自己情願的,這對她來說也是個好歸宿……”
“不!如果有得選擇,姐姐斷然不會選擇離開的!”林韋興不耐煩地喝斷林夫人的話,睚眥欲裂。“娘怎麼可以這般不守信?!說什麼是爲了姐姐好,還不是爲了顧全自己的名聲,怕我們給你丟臉!考狀元也是,也是爲了那些虛名,爲了滿足你自己的虛榮心!……所有的一切還不是爲了你自己!那個破狀元我不考了!以後就算你打死我,也別指望我再碰書!”
林韋興說罷,便毫不猶豫地扔下了錯愕萬分的林夫人,怒氣衝衝地跑了出去。
缺了主人的房間,肅穆、空蕩,更加之屋內呆若木雞的婦人,則顯得更加沉鬱壓抑。
許久,一行清淚才慢慢從林夫人的眼眶滑落。完了!真的都完了!那個倔強任性的少年,竟說出了那樣毫無轉圜餘地的話……林夫人的心如被撕裂了般,痛意按捺不住蔓延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