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呼嘯, 白雪紛揚。雪如絨毛一般悄無聲息便覆蓋了整個金陵,望眼看去到處都是白皚皚一片。
融化的雪水不時從屋檐上落下,一不小心便砸在了剛好走出屋檐的女子身上。女子的臉很白皙, 就如仍在飛舞的雪花一般乾淨, 身着窄袖棉襖, 下配暖黃綿裙。冰冷的雪水砸在臉上, 讓她不由自主顫慄了一下, 頓住腳步,仰頭望着仍在滴水的瓦當,臉上慢慢流露出惆悵。
這個冬天究竟什麼時候纔會過去?
白駒過隙, 已經五年了。
往事如畫,零零散散的畫面不知不覺又浮現在眼前。
那年, 她跪在爹孃墳前, 而他卻跪在自己面前, 雙眼通紅。那少年臉上的清稚不知不覺又褪了很多,只是卻還是那麼脆弱。
“姐姐, 姐姐……我娘死了。我娘她……”
她如遭五雷轟頂,詫異地轉向他。
“哥變了……他變得再也不像以前的哥哥了……我該怎麼辦,姐姐?姐姐……”
“興兒別哭,告訴我,娘是怎麼死的?”她用力地握住少年的手, 默默給予他安慰和鼓勵, 故作鎮定地開口。
“娘是被逼死的……被他們逼死的!”少年一臉悻然, 咬牙切齒。
“他們是誰?”
“哥……茗冬、玉竹……他們都在逼娘!他們突然都瘋了……他們逼死了我娘!娘不在了, 我們怎麼辦?我不想再跟哥住在一起, 我不想再看到他們!”少年情緒有些失控。
她望着因喪母而傷心淚流的少年,心中慼慼然, 咬了咬脣,很想安慰他卻整理不到言辭。
“姐姐,我好怕。要是連姐姐也不理我了怎麼辦?你還會遵守約定麼?你還會麼?”
“你還會遵守約定麼?”
雪花紛落,細細碎碎的白塵越來越近,打在臉上,涼意沁人。她突然發現除了滿世界的白,她什麼也看不到,慢慢低下頭,將眼闔上揉了揉,再睜開,四周還是白燦燦的一片。
一聲輕弱嘆息從口中吐出,化成了氤氳霧氣慢慢飄散。
物是人非。四年前林夫人自縊後,林家兩兄弟也鬧翻了,分了家,各過各的。林韋邦仍接手繡坊和林家的其餘產業,只將幾畝田地和祖屋分給了林韋興,將原配妻子休離,扶側室玉竹爲正。茗冬投河死,死因不詳。至於林韋興後來的情況,蘇默梨不知道,她只在母親小祥(也就是林韋興告訴她那些事情)那次回去過,再後就是三年孝期滿除孝時回去過,那次卻未見到林韋興。
楊瑾最終還是固執己見獨自離開了金陵。楊盈後來生了一個大胖兒子隨徐家一家一同到京城定居去了。
蘇默梨在楊瑾出走後便讓蘇默槭將楚風的聘禮退了回去。
五年了,那少年已經長大了吧?蘇默梨又嘆了口氣,望着懸掛在高空的豔陽。
一個被包裹得跟肉團似的小人兒忽然從走廊裡跑出來,撲到蘇默梨身上,抱着她的腿不放,“咿咿呀呀”口齒不清叫個不停。
“怎麼了?”蘇默梨蹲身,將小人兒抱起,一臉溫柔。
“伊伊……伊伊餓了……”
“又餓了?”蘇默梨皺了皺眉,有些無奈,揉了揉小人兒的腦袋,寵溺地笑道:“那咱們去找東西吃好了。”
蘇默梨一邊逗弄小人兒,一邊朝廚房的方向走去,外邊卻突然響起敲門聲,只得抱着孩子去開門。
蘇默槭一手挽着菜籃子,傘夾在脖子上,有些手忙腳亂地叩門,聽到腳步聲復又手忙腳亂地將傘從脖子上拿開,重新舉在手上。
“姐姐回來了。”
蘇默梨笑着想上前去幫忙,蘇默槭卻向後退了一步躲開。
“抱着孩子還逞強,我自己能行。”蘇默槭嗔了自己的妹妹一眼,拿她的性子沒辦法。
蘇默梨笑了笑,不置可否。
“今天出去買菜時碰見了鏢局的。之前你不是託姐姐找關係打聽一下林二少爺的情況麼……聽說他高中狀元了,已經到京城走馬上任……”
蘇默梨臉色黯了黯,擡眸又恢復了明媚。“可曾打聽到他娶妻沒有?”
“娶了揚州織造黎顯揚的女兒,還收了一房妾,聽說是跑江湖賣藝老頭的女兒……這小子倒真成器了……”
蘇默槭將菜籃子擱在地上,收了傘,關好門,又拎起菜籃子,與蘇默梨一邊走一邊說,擰頭卻見蘇默梨臉色已變,露出了淡淡的憂傷。
“梨兒,怎麼了?”
蘇默梨如夢初醒,臉上的傷感漸漸褪去,慢慢扯起笑容,搖搖頭。“沒事。”心中復又一嘆。果然真的長大了!
“梨兒,你可後悔?”蘇默槭憂慮地望着蘇默梨,對自己的妹妹還懷着深深的歉疚。
蘇默梨笑了笑,搖搖頭。“他自有他的前程,怎可受我羈絆。”
蘇默槭知道蘇默梨的性子,表面無事不代表心裡也無事,正要好言安慰,那不甘冷落的小人兒玩着菜籃子裡的菜正歡,還拿一根用來捆菜的草撓她癢癢。她撓了撓小人兒的腦袋,忍俊不禁笑出聲來。“小傢伙,真是膽子越來越大了。”
那小人兒見她笑了,也咧開嘴跟着笑。
蘇默槭又摸了摸他的頭,擡頭問蘇默梨:“怎麼抱着他到處亂跑?”
“他又餓了,正想去廚房找東西給他吃,姐姐就回來了。”
“先把他帶回房去吧,外邊冷,姐姐去弄點東西給他吃。”
“嗯。”蘇默梨點點頭。
絨毛細雪下到傍晚才停。天空灰濛濛一片,霧氣濃重,太陽的光線已變得稀薄很多。
蘇默梨拿了掃帚不慌不忙地清掃着走道上的積雪,將雪往道外掃去。
不知不覺手心也沁出汗來了,她才停下動作,打算喘口氣再掃,站着站着又走了神,想起那年那場罕見的六月雪。
雪花如細沙紛紛揚揚,狂風乍起,天空灰白一片,沒多大光景便是銀裝素裹,院子裡的桂花樹在風雪的摧殘下如蔫了一般,沒精打采地頂着一頭白。
那天清晨,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了林韋興。他置身雪地之中,面無表情地望着她。
她打了個寒顫卻換來他更加冷酷的目光。
“原來姐姐也怕冷。”
她抿着蒼白的脣,默不作聲,只是憂傷望着那已經變了模樣的少年。
林韋興勾起脣,一抹比冰雪還冷的笑意在臉上化開。“果然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是虛僞的,姐姐也不例外。”
“果然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是虛僞的,姐姐也不例外。”
那場夢真實得恍若自己真的跟那少年在雪地上進行了了結。蘇默梨反反覆覆咀嚼着少年最終說的那句話,再聯想到他後來的行徑,笑意慢慢在脣邊化開,或許那時他真的來過,站在離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看着自己。他來得恰是時候,那時她正在準備嫁衣,楊家一片掩不住的喜氣,所以他看清了她,後來纔會再也沒有出現在自己面前過。
興兒,你真的長大了呀!
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蘇默梨發現這幾年自己似乎很喜歡嘆氣。
習慣了。
雪雖然停了,風卻未停,站得久了,一股寒意侵入,蘇默梨的身子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
似乎衣服穿太少了。這般想着,她舉起掃帚繼續掃雪,掃了沒幾下,一雙溫暖的手突然包裹住了她握着掃帚的手,她愣愣擡頭視線卻突然變得模糊不清,只看到一團黑影擋住了她的光線。
“你……”
話未說完,楊瑾已將她拉入了自己溫暖的懷抱中,一件黑色的披風蓋在了她的身上。
“梨兒,我回來了。”
熟悉的聲音傳入耳膜,恍若隔世。她的眼淚掉了下來,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男子,那無數次出現在夢裡的熟悉輪廓,那熟悉的聲音……她不是在做夢吧?
“這次你可願跟我走?”楊瑾捧起她的臉,讓她望着自己。
“我是不是在做夢?”她摸了摸他的臉,質疑地問。
楊瑾忍俊不禁笑了,那笑如冰雪消融將所有的寒意都驅散,那張讓女子都驚羨的臉幾經風霜已多了幾分剛毅,不再顯得文弱。
“這次無論誰攔着,我都不會再放手!”
楊瑾篤定起誓,隨即又露出了笑容,似知道她不會再拒絕他。
“伊伊……伊伊……”
一隻小小的手扯了扯他的褲腿,身子卻是貼在蘇默梨的腿上,目光炯炯仰頭望着她,顯然扯錯褲腿了。他錯愕地盯着那小孩,愣了一下,又將目光移到蘇默梨身上,緊張地嚥了咽口水。
“梨兒,他是……?”
蘇默梨笑了,白皙的臉上蒙着淡淡的紅暈,眼眸裡銀光攏聚晶晶閃閃,比往日任何時候都要明亮動人,脣瓣那抹笑也比往日多情美麗。
楊瑾卻不醉心於那抹動人的微笑,只是更加緊張地盯着她,收緊手上的力道。“梨兒,你別笑了。他是誰?”
“他是你的弟弟呀!”蘇默梨笑得更加燦爛,眼裡閃過促狹,似乎很滿意他的反應。
楊瑾聽罷,如釋重負,長長鬆了一口氣。“還好……”
“錯了。”蘇默梨打斷他的話,笑意盈盈。
“難道你剛剛是開玩笑的?”楊瑾的一顆心又懸了起來。
蘇默梨笑着搖頭。“是很好纔對。姐姐和姐夫說他們現在有了承兒,你回不回來都無所謂了。”
楊瑾愣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憨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