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猶淚下,人何以堪?
天下見蕭俊身具火之力,實在是五元素法劍的不二人選,便對夕然道:“要不要和他們一同去幽州城?”
夕然自然希望去落日之城的日子越後越好,當下點頭答應。吳萱和妙言之前也住在幽州城,因此四人與陪同蕭俊一行一同返回城中。
一行人來到幽州城的府衙,說明此事後,官府派了師爺隨着蕭俊去交皇差。蕭俊與師爺來到公館,奉上證明文書後,向人役稟明現今投宿之處,人役忙稟報上去,蕭俊則轉回客棧和衆人會齊。
自見到吳萱後,夕然早感覺出吳萱心中有事,便私下尋問妙言,妙言將她們在幽州城的遭遇以及傅劍寒告知的事情說給了天下和夕然。
聽了妙言簡短的講述後,夕然嘆息一聲:“這麼說,吳萱已經知道了。”接着對妙言解釋了下仇恨之血之事。
聽了夕然的解釋,妙言更擔心不已:“我不能看着吳萱也步上吳痕大哥的後塵,可現在該怎麼辦?”
夕然猶豫一會,轉頭看向一言不發地吳萱,她滿心悲傷又無處傾訴的樣子,像極了二十年間的自己,看到這裡,夕然不由想要開解一番,於是移步到吳萱身前,帶着她走進了客房。
天下、妙言不明所以,只能靜坐等待。
卻說房中的兩人,吳萱疑惑地看着仍然託着自己手的夕然,問道:“夕然姐姐,怎麼了?”
夕然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說完,不等吳萱迴應,便帶着她進入青松紅杏圖中。
吳萱望着眼前景色盎然的天地,更爲疑惑:“這裡是?”
“我們現在在一個法器中。”
吳萱聽後,在四周隨意看了一遍,儘管青松紅杏圖中景色怡人,可也喚不回以往的吳萱。就在她收回目光之時,遠處的一個土丘映入眼簾,前面豎着一塊有字的木板。奇怪的是,那處地方隱約讓吳萱感到親切,又感到莫名的悲傷,她不禁走近了些。
可剛踏出幾步,吳萱就愣在了原地,那木板上分明寫着:“吳氏一族之墓”。吳萱奔向土丘,撫摸着木板,順勢看了眼土色尚新的墳墓,猛地轉頭向夕然求證。
夕然點了點頭:“那晚,有處府邸起火,可等我趕到時已然遲了,你猜的不錯,下面埋着的正是你的親人!”
吳萱怎敢相信:“我不信,我不信!”邊喊邊手刨墓堆。
夕然攔住吳萱:“你不想知道老人家死前記掛的是誰,又說了什麼嗎?”
滿臉淚水的吳萱早已聽不進任何話語:“爺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可恨我沒能在他身邊,你放開我,我要去陪他們!”說完,推開夕然,繼續刨着墳土。
無奈下,夕然將吳萱重重抱在懷裡:“他是記掛你,也記掛你哥哥,可是就算你們在他身邊又能怎麼樣?”
吳萱仍然拼命掙扎:“一家人死在一起,也好過我一個人孤獨、無謂地活着!”
“死是世間最容易的事,可是那又能怎麼樣?你是否知道你哥哥已經踏上不歸路?已陷入深淵的他,此刻又是多麼無助?”
聽到這裡,吳萱停止掙扎,喃喃道:“哥哥?”
夕然將雙臂鬆開,扶住吳萱的雙肩,望着她的雙眼道:“他比你更孤獨無助,你身邊還有我們,可是他一無所有,你知道嗎?一無所有!”
吳萱轉頭看着夕然,似乎想起什麼:“難怪哥哥會答應我去東海,難怪他那副神情,原來他早知道這件事了,對不對?”
夕然點頭道:“在望月小溪旁,他已經失去了心愛的人,但是他仍然回到了清風山,因爲他害怕家人受到牽連,現在,他身處深淵,難道你也想丟下他?”
“哥哥心愛的人?”
夕然頓了頓,扶着吳萱坐在草叢上,給她講了講吳痕與衛林月短暫的愛情。
吳萱聽完後,心中一痛:“哥……”伏在夕然肩頭哭了起來。
夕然輕輕拍着吳萱的背,道:“你要振作起來,不要辜負老人家的信任。”
“信任?”
“嗯,據你爺爺所說,吳氏一族身上流淌的是仇恨之血,會因爲仇恨而迷失自己。”
吳萱低頭沉思片刻,接着道:“難怪哥哥經歷了那麼多考驗家人才讓他去參加天心測試,難怪我和哥哥參加天心測試時他們都沒有來,他們既希望我們能夠守護一方,又害怕我們……又害怕我們……”說到這裡,吳萱不知道怎麼說下去。
夕然道:“修道之路曲折難行,你爺爺的確有過忐忑不安,可是哪怕生命的最後一刻,老人家也沒有後悔過,他說的是那麼的堅定。”說到這裡,夕然想起那天吳鉤激憤的笑聲,神思遠飛下,不由道:“那是一種敢與天斗的堅定!”
吳萱望着一臉肅穆的夕然,拉過她的手,真誠道:“夕然姐姐,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夕然這才鬆了一口氣,兩人在墓前再拜了拜,出了青松紅杏圖。
到了外面,夕然將青松紅杏圖捲起,遞給吳萱:“送給你。”
吳萱趕忙推辭:“夕然姐姐,我已受你恩情,這麼珍貴的法器,我不能再收。”
夕然莞爾一笑:“沒事的,拿着吧,說不定以後我也要拜託你什麼事。”
吳萱鄭重點頭:“不管什麼事,我一定做到!”
夕然將圖塞給吳萱,轉身立在窗前,長舒一口氣,心道:“等迴轉小天堂,苦等苦熬的日子又會開始。難道真地只能等人世太平,我們再在小天堂相聚,可爲何,我總覺得那一刻遙遙無期?”
吳萱看着這個落寞的背影,猜到她有心事,可此時也只能默默陪在原地。
過了片刻,夕然藏起哀傷,轉身道:“走吧,別讓大家擔心。”
二人回來座位後,天下和妙言見吳萱心情好轉不少,不約而同的看向夕然。夕然點了點頭,以作迴應。
衆人正在飲酒閒聊時,忽然聽到隔壁桌子有人說道:“要說當今聖上庸碌無爲還在其次。”
同座其餘人忙問:“樑兄,此話怎講?”
那人回頭四顧一會,有意壓低了聲音,可是仍然聽得清楚:“各位難道沒有聽說‘宰牛驗情’的事?”
同座之中,有人似乎也聽說過:“雖有聽說,但難辨真假,小弟願聞其詳。”說完興致大濃。
那人賣着關子道:“有一日,當今聖上與奇妃爲了一件事爭持不下,衆位可知是什麼事?”
其餘人趕忙搖頭,那人見衆人一個個大有好奇,更爲得意:“你們說動物是不是也和我們一樣擁有感情呢?”
一人道:“畜生哪會有什麼感情?”也有人道:“這可說不準,動物報恩復仇的事情屢有聽說。”還有人道:“這莫非跟‘宰牛驗情’有關?”
那人點了點頭:“還是陳兄敏捷,聖上和奇妃爭論的也正是此事。”
那陳兄繼續追問:“那結果如何?”
那人再道:“兩人爭持不下,最後爲了求證,聖上派人買了一頭剛生產了牛犢的母牛,當着母牛的面殺了小牛。”
衆人驚措不已:“竟有此事,那後來如何?”
那人接着道:“聖上親自在旁,見殺了小牛後,母牛果真眼中含淚,這才服氣,稱讚奇妃不已。”
聽到這裡,吳萱道:“雖然很早就聽說當今聖上庸碌無爲,可是他作爲萬民之主,如此殘暴如何統御天下,爲萬民表率?”
妙言也開口道:“一國之君竟然做出如此之事,實在匪夷所思,蕭大哥,你可要好自爲之。”
卻不知,此時蕭俊的思緒已回到了多年前。
那一天,他和水亦奇走在街上,大街上一個小孩偷了一位公子的錢袋,可被發現。這位公子也是小氣,伸手就要打這孩子,這時孩子父母趕到,趕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公子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小兒一般見識。”
那公子見孩子母親長得標緻,說話時的小婦人之態更讓他春心大動,於是朝着孩子父親道:“這麼小的孩子,怎會有如此心機,快說,是不是你教唆於他?”
孩子父親趕忙回道:“公子明鑑,小人教他學好都來不及,哪敢教他這個。”
公子接着道:“這麼說你這孩子天性就是這般?”
孩子父親一時語塞:“這,這……”
公子拂袖怒道:“這什麼,既然天生如此,料想將來也是禍害,不如讓我現在就爲民除害!”說罷,舉劍就要刺向孩子。
見狀,孩子母親趕忙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道:“求求你饒過他,我們以後一定好好管教,一定好好管教。”
公子見了小婦人涕流滿面之態,一時又覺噁心不已,轉過頭去道:“可今日之事,不能就此作罷,一定要有人接受懲罰。”
孩子父親忐忑問道:“公子,你要怎麼懲罰?”
公子淡淡回道:“你們中有人留下一隻手就行。”
聽了這話,孩子父母頓時嚇得魂不附體,兩人戰兢兢地看着自己的雙手,可最後還是選擇了默然不語。
公子發出一聲冷笑,舉起手中的劍,就要砍向孩子的手臂。
這時,一旁的蕭俊飛身而出,擋住他道:“你要是這麼做,我也會讓你一樣下場!”
那公子見蕭俊手拿法劍,知道自己鬥不過,只好悻悻離去。
目送一家三口離開後,水亦奇問道:“蕭大哥,我看動物也比這些人有感情的多。”
蕭俊將往事回憶一番,只在心中道:“奇妃該不會是你吧。”想到此處,隱隱又有些怕見到水亦奇了。
這時,客棧外來了一隊官兵,一宮人進來後問道:“誰是蕭俊?”
蕭俊趕忙站起:“在下蕭俊。”
宮人道:“嗯,跟我走吧,陛下聽了你的事龍心大悅,今晚就要召見你。”
於是,蕭俊跟着宮人一起進宮面聖去了。一隊人在接連穿過了幾道大門,轉了十幾個彎,在跨過一座青藍石橋後,才見一座豪華大殿豎在眼前。一路上,蕭俊將來路暗自記住,雖是夜晚,但各處燈火通明,所以也並不難記。
宮人讓蕭俊在階前等候,自己來到門前,輕道:“陛下,蕭俊到了。”
裡面人應了一聲:“進來罷。”聲音懶散之極。
宮人向蕭俊招了招手,自己率先俯首而進。
蕭俊緩緩走進殿內,低頭拱手參見:“草民見過皇上。”
上面傳來:“無需多禮。”
蕭俊擡頭看去,書桌前的椅上斜躺一人,年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玉面無須,髮髻高束,一身黃袍光華奪目。
皇上將手中的酒杯放下後,繞出書桌笑着向中廳走來,邊走邊打量着蕭俊:“蕭公子不僅儀表堂堂,而且肯替國家分憂,真是讓人讚歎啊。”
蕭俊道:“在下只是做了一個修道者分內之事,皇上謬讚了。”
皇上哈哈一笑:“來人啊,把獎賞拿出來。”話音剛落,從殿後走出十數個宮人,每人端着一盤黃金,皇上再道:“這是你應得的賞賜,除此外,還有這塊腰牌。”
宮人忙將準備好的腰牌遞給皇上,只見腰牌上嵌着一個金黃色的“御”字。皇上接過腰牌笑呵呵地走到蕭俊身前:“有了這塊腰牌,從今後便可以任意進出皇宮,而且我還要請你加入皇家學院。”
蕭俊聽後略顯疑惑:“皇上是否有事託付,但說無妨。”
皇上讚道:“真是快人快語!不錯,我們近來正準備進攻落日之城,想請你和衆多修士,率先混入城內,以作內應。”
直到這裡,蕭俊內心才堅定了拒絕御前侍衛的心意。他的確不願意做挑起干戈的事,可是這內應之事只是他堅定心意的導火/索而已。最初,他甘冒生命之險爭奪御前侍衛一職,便是爲了一個見到水亦奇的機會,也是讓心愛之人維持完美形象的機會;可在客棧聽了宰牛驗情一事後,他心中便忐忑不安起來;在進宮路上,他也不斷問自己爲什麼要去見她,爲什麼要問明白當初的事?直到這一刻,他纔想明白,原來他做的一切都是爲了維護水亦奇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蕭俊再沒在兄弟跟前提過水亦奇,因爲弟兄們或多或少會說些不中聽的話;他一心進宮,只爲了問問水亦奇當年的事,因爲他有一個期待的答案:水亦奇是被逼無奈才選擇入宮,儘管他知道這種可能僅有五成;如今,做出“宰牛驗請”之事的奇妃很有可能就是水亦奇,這種可能又減了三分;他不得不逃避,起碼這樣還可以安慰自己或欺騙自己,繼續保留着一廂情願的幻想:水亦奇當年確是別無選擇,並不是她貪圖榮華。如此一來,這麼多年他的喜歡、他的思念乃至爲之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此刻,皇上讓他前去做內應,正好讓蕭俊有了理由拒絕,他可以安慰自己,他並不是逃避水亦奇,而是不願本應救濟蒼生的自己去做挑起戰事的罪人。連逃避都需要理由,這該是多麼卑微的愛,可是這樣的事還少嗎,很多時候,我們要去找自己喜歡的人,都要想好一個理由,這理由不是給那人的,而是給自己的。
皇上見蕭俊遲疑不答,不耐煩地再問了句:“你可願意?”
蕭俊將頭擡起,眼中滿是堅毅決絕:“小人自由慣了,怕是無法勝任。”
聽罷,帶蕭俊入宮的人喝道:“大膽,皇上親自相邀,乃是你祖上修來福分,你竟敢回絕?”
皇上也不言語,那宮人接着道:“還不快些改口謝罪!”
蕭俊不爲所動,不卑不亢道:“我想皇上仁慈愛民,斷不會強人所難,何況當前民心惶惶,我勸皇上還是不要妄動干戈。”
宮人聽後,直氣得連叫幾聲:“你,你……”
皇上尷尬一笑:“無妨,既然你無意於此,我也不好強留,若是改天你想通了,可以拿着腰牌來見,退下吧。”說罷,將腰牌放在了一盤黃金上。
宮人們遞上賞賜之物,蕭俊一一收下,只是那盤放着腰牌的一動未動。
看着蕭俊出去,宮人不悅道:“此人竟然如此傲慢無禮,陛下,要不要給點顏色。”
皇上擺了擺手:“不用了。”說罷,轉駕後宮,至於爲了何事,之後再表。
回到客棧,蕭俊將賞金平分給了弟兄們,接着便有人問:“大哥,你這一趟可算順利?”
蕭俊搖了搖頭,淡淡地道:“我並沒有接受御前侍衛的封賞。”
弟兄們一時茫然:“那……”
蕭俊知道他們要問什麼,不等他們說完,便回道:“我已將她從生命中抹去,從今後,你們也不需要擔心我,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吧。”說完,露出一絲微笑,走向了外面。
弟兄們道:“大哥,你去哪?”
蕭俊回道:“四海爲家。”說出這句話時,他也有許多不捨,可是想到自己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若是他們還跟着,定會招來殺身之禍,想罷,閉上眼道:“保重!”說完,大踏步走進了夜色中,耳後傳來兄弟們的聲音:“大哥,珍惜眼前人。”蕭俊知道,他們說的是妙言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