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來,自柳千牽出現以來,他們便一直被層出不窮的事件趕着跑,很少能有時間好好思考這段時日及這段關係。
其實,他與陸嘉彌的緣分,並不只開始於那碰瓷般的初見,而是來自於葉希。
說來也巧,葉希轉到的正是展言的學校,且因性子相投難得關係不錯,隨着感情漸深,也會慢慢提及了彼此的朋友家人——展言從小習武生活貧瘠,說得最多便是習武經歷及其間趣事,而葉希從小便與夏珊檸陸嘉彌摻和,提及過去便總少不了提及陸嘉彌夏珊檸,就這麼,展言算是間接熟悉了這兩個姑娘。
只是夏珊檸是葉希心心念唸的人,展言就算有意也會避嫌,何況他與她不甚投緣,便順理成章甚少關注,倒是陸嘉彌,性子豪爽又有幾分俠氣,自然引得癡迷武俠的展言幾分好感,況且她瀟灑中還頗爲逗比,相處起來應該也簡單許多,比較下來便令展言嚮往多了——畢竟身在社會不能永遠遺世獨立,他也是希望多些朋友的。
如此,因爲家庭原因轉學時他才特意選了安陵一中——雖說葉希最後放了他鴿子而他也時運不濟沒有同陸嘉彌分到一個班,直到後來高二分班機緣巧合之下才相見,但是起碼也算進步了……
雖說葉希是因爲弄巧成拙反而同夏珊檸全無進展,一怒之下換了學校,而陸嘉彌也因爲猝睡症加上宅女屬性滿心撲在自己的小世界無心其他乃至高中幾年只知道身邊臉熟的幾人……
後來,便是那場“碰瓷”,情形雖是尷尬,那個姑娘不走尋常路的處事態度及頗爲豪邁的性子卻都令他頗覺舒服,因而才放任了陸嘉彌那些行爲。
而後的再見,加上對上了她的名字,那零零總總的好感度累加下來,總算是撬開了展言的冰殼,懷着打發時間的心思參與進了陸嘉彌的生活。
甚至及至柳千牽出現陸嘉彌被附身,展言基本都是這樣淡然的心緒,最大變化也不過是將朋友的程度又加深了幾層——而那主動請纓的幫助,也很難說是不是還帶着對奇異事件的好奇與期盼。
再然後,柳千牽現身,陸嘉彌進入修仙之路,自己更是被宋恕的記憶鬧得心神不寧,便乾脆七分爲己三分爲她選擇了開始修仙。
至此,展言甚至仍不能說是對陸嘉彌有多少喜歡,而隨之而來的種種用心,也還真只能算做責任與義氣——陸嘉彌是自己好友,相處時間雖不算太長,相處質量卻是頗高的,算得上是好兄弟了,兄弟有難自然要鼎力相助,況且,因爲她,自己瞭解瞭如此神奇又如此瑰麗的世界甚至能親身參與,於情於理,都應該爲她兩肋插刀的。
可若是就此說他所有作爲不過出自義氣卻也太過武斷了——誠然最初他確實將她一直襬在兄弟位置還擺了頗長時間,然而隨了這些時日的生死與共,他也確確實實不僅僅當她做兄弟,而是將她漸漸偏向了喜歡那一邊。
爲什麼會不喜歡呢?她有着自己可以喜歡的性子,自己可以接受的氣度,有着自己可以適應的相處,以及這麼長的生死與共,他爲什麼不會喜歡這樣適合的一個姑娘呢?
他當然可以說,這些日子的相處下來,他確實對她有着友人以上的好感,甚至,還不止區區幾分。
可是……喜歡之後呢?
她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從前只是不覺,如今被點破,他才終於正視起了這個問題,並開始認真思考回答。
葉希夏珊檸雖未直接說明,然而意思也是十分明顯了——他這樣非親非故的鼎力相助,會給陸嘉彌帶來極大的壓力,甚至會令她揹負一生無法解脫。
這個理由,展言自然清楚,也自然能理解,可是,卻不想接受。
不論前路如何,後路又怎樣,凡是與這個名字有關的事,他就是彷彿中了蠱心甘情願想參與下去,甚至他自己都不清楚爲什麼。
他還是覺得,對着陸嘉彌,他想管下去。
其實仔細想想,這一路走來,從最初的柳千牽到隨後的狐妖一行,再到如今身份不明的妖魔,他似乎總是不假思索便接過了一切任務自覺陪她走了下去,理由莫衷一是,結局卻如出一轍。
若他喜愛神鬼,同洛衡打好關係便能近距離研究,若他醉心仙道,展家好歹修仙世家也足夠他逍遙自在……他着實不必爲了這些可有可無的理由,隨着她陸嘉彌遊走於生死邊緣,將自己折騰成這般模樣。
可他竟偏偏願意執着,偏偏鐵了心想留在她身邊,偏偏喜歡陪了她將這一切查得清楚看得明白——縱然連他自己都未必清楚,這所有心思到底是否只是自己將兄弟義氣美化上了太多溫情脈脈,直至醞釀出對他們二人都太過馥郁的錯覺。
他不敢確定自己能陪她經歷那麼多後真心愛上她,甚至不敢確定這一路上他們二人能好好活下來,卻無論如何,也希望給自己一個機會去賭。
陸嘉彌曾說過她不是個好命的人,怕得了太多好會日後過得更苦,恰如跋涉冰天雪地的人乍然得了一叢篝火,多半會比始終不得溫暖來得更絕望,因爲從始至終的冰冷總好過習慣了溫暖後再被丟回冰冷。
他從前只以爲這是陸嘉彌偶然一提,如今,纔算是當真解了她話間真意——世間至爲慘烈,不過求而不得。與其求而不得,不若永不貪求。
他知道陸嘉彌爲何會有如此心思,也理解她的選擇,畢竟是他給了她太多還不起的東西,迫得她自然而然心生希冀,若此時得知這一切心心念念不過她一人的執念,他的一切給予均不是出自她希望的理由,又怎會不令她黯然神傷?
明知如此……明知應該……他卻仍是隱約不甘……
他還是想要管她……
也許未必出自喜歡,未必如她所願,更也許結局仍是慘淡……縱然如此,他也還是想嘗試一回……想賭一賭,自己的真心……
我命由我不由天……縱然結局未必如他所願,他也該,親自看個分明……
……
這邊廂,葉希幾人因了這突兀轉折各自陷入紛繁憂思,那邊還擱淺於夢境的陸嘉彌,卻難得有了積極變化。
也許是她黴運攢的實在夠多,能抵上一次好運了,又或者神器有靈,看陸嘉彌在夢裡伶伶仃仃這麼久,生怕這一任主人一時怨念走了什麼偏激路子,索性親自出手將她從夢境縫隙間帶了出來,又贈了她一串嶄新夢境迫她入夢,好令她暫且收了全然絕望好好展望一下未來。
而這個夢,正是來自紅翼。
陸嘉彌未必識得紅翼本人,不過耳濡目染也是清楚她在靈雎宮的地位——紅翼都還在,那麼靈雎宮應該也尚有實力保存吧。
夢境起自一個沉然長夜,很是符合“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的設定,主角除卻紅翼,還有一個看上去就一副妖魔標配形象的男子,據夢境君科普似乎是什麼魔獸,有名吠炎,正頗是囂張地持劍而立,諷然看向似乎已是落敗的紅翼。
“如何啊,仙奴?你不是跋扈得很麼,口口聲聲要替天行道,怎麼,如今道還未行,便要對我輩妖魔跪地求饒了?”吠炎踏一彎月色臨風而立,赤紅蛇瞳中扶搖火光灼灼,看似柔軟口氣卻毫不掩譏誚冷意,“仙奴,也不過如此。”
雖然有夢境君難得體貼,然而近日來一直沉浸於憂思的陸嘉彌一時也難以收了紛繁悵然安心沉浸入劇情,如今便只默然看向拼力從跪坐姿勢撐直身體的紅翼,看她分明遍身浴血,仍只諷然低眉,以漠然之態輕描淡寫應下吠炎挑釁。
吠炎既能讓修爲頗是不俗的紅翼落敗至此,骨子裡便不可能只是跋扈無腦之輩,如今得了紅翼冷冷迴應,也只不以爲意一笑,以挑剔目光審視着傷痕累累的紅翼,甚至連維持原身也不屑,從從容容化爲人形,儼然又一道無聲諷嘲。
紅翼索性冷笑也不屑,顧自低了眉開始調息。
憑了紅翼下意識動作判斷出她此時情形定然不妙,吠炎薄脣便彎得越發好整以暇,竟是突兀伸手撫上了紅翼側臉,可惜般嘖嘖一讚:“倒沒發現,你生得倒是極好……若是丟給那些老妖怪,倒是不錯呢……剝了你的皮做一盞宮燈,送給你師傅吧……橫波夫人手藝最好,定能把你的人皮燈籠料理得精精緻致……”
語氣來得幾乎纏綿,語意卻算得上滿滿惡意了,尤其還放在這種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的場面,怎麼堅忍不拔好歹也該給個反應吧,哪知紅翼聽着這般惡毒之極的話,面色卻奇異放得十分淡然,甚至還頗爲悠閒地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