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相思

魏皇自急召蕭桓回魏以來,身子一直不大好。調養了幾個月,方纔有了些起色。然而蕭桓和宮中衆太醫卻絲毫不敢怠慢,依舊是太醫日日診脈,蕭桓親問脈案,試藥,盡心盡力。

“放下吧。”魏皇擺擺手,對着方纔拿過藥碗準備勸自己進藥的蕭桓道,“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這麼些的東西,都是治標不治本啊。”

“父皇,”蕭桓將藥碗交給身旁的侍女,行至魏皇榻前,笑道:“父皇身子強健,這藥不過是添加寫進補,也讓兒臣安心。”

“呵呵,”魏皇笑着搖搖頭,看着蕭桓,“阿桓,父皇清楚,你不過是安慰朕而已,”

“父皇——”蕭桓待要說,卻被魏皇打斷,“朕老了,只希望能在有生之年,還能看到我大魏一統天下的光景啊。”他看着蕭桓,似乎有些語重心長,“如今漠北韃靼,朕已經替你安排的差不多了,國中局勢,也是大爲穩定,只剩下江南,唉——”

蕭桓心中微微酸楚,卻不知該如何答覆,只好跪下磕了一個頭,道:“父皇放心,待得開春,兒臣定會爲父皇取得江南土地,定會使我大魏成爲天下之主!”

“甚好,”魏皇似乎是欣慰地笑了,慈愛地看着蕭桓,“你這性子,同我年輕的時候很是相像啊,只是,你比我年輕的時候,多了幾分心機呢。”

蕭桓一驚,不明白魏皇的意思,擡頭看着他,然而魏皇似乎沒有再想什麼只淡淡地道:“心機多些也好,只是,你要記住,凡事有命,不可強爲之,也不可操之過急。”

“是,”蕭桓領會,只覺得心中感慨,忍不住竟然帶了鼻音,“兒臣謝父皇教誨。”

“呵呵,你去吧。”魏皇笑笑,令他離去。

魏開元二十三年二月十四日,太子蕭桓親率三十萬大軍,親征樑國。其中二十五萬從魏出,五萬兵從雲州,延州出,向樑國攻進,不過短短一個月,已經佔領成州,瓜洲,蕭桓又分二路從瓜洲出,一路攻向惠州,廬州等地,另一路則直攻達州,揚州,端州,短短几日,樑國全國就傳來了告急。而今年樑國春日幾個偏北的州縣又是大旱,而去年經過南部州縣洪災,導致顆粒無收,再加上衆多官員毫不顧及百姓疾苦,只知道中飽私囊,而樑帝又不理朝政,便有幾個州縣中的百姓混着當地土豪俠士趁亂揭竿而起,一時間全國大亂。

“報——”“三月廿五,魏軍已經攻入我惠州達郡,成郡,惠州危急!”

“報——”“廬州危急!”

“報——”“潞州親王轄地出現暴民作亂,已經佔領兩座縣衙,正往州府而來!”

源源不斷的軍報呈到兵部尚書的眼皮子底下,弄得他焦頭爛額。

然而樑帝卻對這些毫不知情。他最近越發對朝政倦怠,已經連接着一個月沒有上朝了,自從李美人生下小皇子後,似乎眷寵又淡淡地散去了,去年曾經有人爲他進獻上一個異域姬人,妖冶美豔,一下子便將樑帝迷的神魂顛倒;再加上去年陳留王得勢,徐應介失勢,方奇趁機升到了右相的位置,總理朝中大事,各部都換成了他的親信門生,一時間權勢風光無限,便是連太子都有幾分沒有放在眼裡。而凡是此類涉及到國家危急的壞消息,一律被他壓下,既不呈報給太子,更不會讓樑帝得知,實際上是將樑國皇帝和儲君隱隱的架空了。

“方大人,您看這——”兵部尚書將軍報呈給方奇,“您看這是不是還是先報上去爲好啊?”

“報?報給陛下有什麼用?難道還要勞動陛下御駕親征不成?還是太子?”方奇睥睨着他,輕嗤一聲,“太子文弱,怕是連刀都提不起來,如何征戰?”

“可這——”

“怕什麼?”方奇揮揮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那些亂民,你調派幾個人帶兵去征討便是;至於魏軍,喬思成不是還在嘛?讓他去。”

“方大人,喬思成可是鎮守端州的啊,如今這個時候將他調離,萬一端州出什麼事情,可是會危及京師的啊!”

“那怎麼辦?難道就任由魏軍攻過來?”方奇斜斜地看着他。

“這——是,下官這就去安排。”兵部尚書想了想,點頭應道。

“怎麼回事?”周臻過來,恰好看到這一幕,便上前問道。

“哦?周駙馬啊?最近可好?”方奇似乎是很驚喜他的到來,忙上前寒喧。

“有勞右相。”周臻淡淡地拱拱手,看着兵部尚書離開,又追問道:“可是有什麼軍情大事?”

“哪裡哪裡。”方奇打一個哈哈,“不過是南面幾個亂民而已,已經派人下去平復了。”

周臻卻不相信他,只猶疑地看着方奇,方奇漸漸有些惱怒,岔開話題:“駙馬不陪着公主賞春,管那些亂民做什麼?”說罷便轉身離去。

去年因爲周臻頂撞樑帝的事情,雖然沒有被責罰,然而還是將他調出了戶部,只升至禮部尚書,然而卻又被方奇的人架空,其實根本無法接觸到多少朝中大事;樑帝雖然不怎麼上朝,卻又十分反對太子同朝中大臣往來,因而便是從徐啓水那裡都無法打探多少消息,頗爲無奈,時間卻是大片閒暇出來,只好呆在公主府中;錦瑟對他,雖然沒有像從前那樣冰冷,卻依然是淡淡的,只是偶爾卻會同他出去賞景。今日被方奇提及,卻似乎有了別樣意味,周臻嘆一口氣,也轉身回府。

“今日光景這樣好,駙馬爲什麼嘆氣呢?”園中的景色依舊,桃花怒放,粉色的花瓣在微風的輕拂下飄飄揚揚地蕩在空中,錦瑟正坐在花園中的亭子裡寫字,陽光灑在她身上,映着周圍的花瓣,竟然帶上了幾分不真實,周臻心中忽然升起一種恐懼,似乎這樣的情景,馬上就要被一派淒涼所取代,他嘆了一口氣,努力地將這種情緒從心中排出,卻聽見錦瑟清脆的聲音響起。

“殿下寫完了?”周臻輕輕笑笑,溫和地問,卻並不願意知道她在寫什麼。

“嗯,”錦瑟淡淡地應道,令侍女收拾走石桌上的筆墨,卻留下了字幅,“先晾乾吧。駙馬,”她將頭轉向周臻,“朝中發生什麼事了麼?”

似乎,他們之間的相處,更多的是朝堂,政局,民生?周臻苦笑一下,與其說是夫妻,不如說是共事的朋友。然而,他卻貪戀這一分的相處,絲毫不願意放棄。

“兵部的奏摺,方奇攔下來了,說是流民作亂,我看卻不止。”侍女奉上茶來,周臻接過。

錦瑟微微皺了眉頭,令侍女將茶盞放置在石桌上,不滿地開口:“爲什麼又有了流民?不是已經賑濟災民了嗎?”

“呵呵,”周臻搖搖頭,“那些錢糧,能有一成進入災民手中,也算是上天開眼了。”

“這樣嚴重?”錦瑟看着他將茶盞放在自己的茶盞一旁,問道。

“差不多了,”周臻長嘆一聲,“陛下現今到底在想什麼?”

錦瑟忽然沉默不語,良久,纔開口道:“每次我進宮,都想同父皇好好說說,可是,”她也輕輕搖搖頭,“他每次都說這些事物不是我一個女子應當操心的,說的急了,父皇還說——”似乎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她忽然住了口。

“是說,都是駙馬教壞了你?”周臻卻沒有放在心上,看着錦瑟,一隻白色的蝴蝶繞過她頭上那支牡丹攢花的步搖,飛向遠處的花叢。

差不多,她心道,卻不說話,只想着樑帝那日惱羞成怒的樣子:“阿梧!你怎麼也同朝臣那樣,竟然管到朕的頭上來了?”他指着錦瑟,“朕要你嫁給周臻,不過是希望他能護着你,可不是想要自己的女兒都向着他,違逆朕這個父親!”

“算了,”錦瑟剛剛開口,忽然看見周臻的侍從慌慌張張地跑來,“公主!駙馬!大事不好了!”

“什麼事情,這樣大呼小叫!”周臻有些不快,問道。

“喬、喬將軍的家眷都被抓起來了!”侍從喘了一口氣,聲音裡帶着隱隱地顫聲。

“爲了甚麼?!”周臻大驚,急聲問道,“可知道是怎麼回事?”

“小人不知,”侍從只是叩首,“是喬將軍府上的丫頭過來送信,求公主和駙馬救救他們。”說着令身後的一個小丫頭過來叩首。

那小姑娘梳着雙髻,連忙跪下,只磕頭痛哭:“求公主殿下,駙馬救救我家老爺吧!”

“出了什麼事?”錦瑟令侍女扶起那丫頭。

“殿下,”丫頭抹了一把眼淚,“奴婢也不知道,今早還好好的,方纔卻來看大理寺一位大人,說是我們家老爺私自同魏軍通敵,帶了人圍住了院子,四處搜查,我們夫人倒鎮定,一時半會也想不到什麼人能幫忙,想到駙馬曾經同老爺一同議和,平日裡也是好人,便悄悄令我趁着府裡亂,偷偷地溜過來求救。”她年紀不大,說話倒是伶俐。

周臻面色大變,霍然站起,卻不小心帶倒了放在石桌上的茶盞,茶水蔓延開來,浸溼了錦瑟方纔寫好的字幅,又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不是才說了要喬兄去征討亂民的嗎?!”他面色青白,頗有怒色,卻沒有注意錦瑟面上一抹詫色。

“奴婢不知道,”那小丫頭又帶上了悲聲,“只求公主和駙馬救救我們老爺,奴婢給您磕頭了!”說着便跪在地上一下下的叩起頭來。

“快起來,”周臻忙道,卻看見錦瑟令一旁一個侍女去扶起小丫頭,開口說:“你先在我這裡待着吧,我和駙馬會想想辦法的,畢竟喬將軍也是朝中重臣,不會那麼快定罪的。”待侍女扶着小丫頭離開,周臻回神,才發現錦瑟那幅字已經被浸的模糊了,忙上前想要將字幅拿起,卻聽見錦瑟淡淡地道:“壞了便壞了,駙馬不用收拾了,現在還是先想想喬將軍的事爲好。”她拿過字幅,輕輕地將它揉作一團,丟在一旁。

“駙馬同喬將軍很熟?”

周臻默默地看着她手上動作,卻不經意聽她的話音傳來,忙回道:“也不很熟。”他同喬思成結拜的事沒有讓多少人知道,畢竟樑帝對官員之間走的太近,還是很忌諱的。

“哦。”錦瑟淡淡地答一聲,也不再問,只說:“如今如何是好?怎麼就成了通敵?”

“我……”周臻想了想,“我還是先去宮中面見陛下,一定是方奇他們搞的鬼,喬兄絕對不是通敵之人!”忽然間他意識到錦瑟方纔爲何會問他同喬思成的關係,原來自己已經說漏嘴了,忙打住,不知道該怎麼往下繼續。

“罷了,”錦瑟莞爾,“也不是什麼大事,你先進宮去請旨吧。”

“哦。”周臻面上微微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卻又來不及多做解釋,只好匆匆忙忙行一個禮,轉身令人備馬入宮。

到了萬家燈火的時分,周臻才一臉疲憊地從宮中回來,錦瑟見狀,令侍女備上香巾爲他淨面,看了看他的面色,卻又欲言而止,只說:“先用膳吧。”

周臻心中微微感動,苦笑了一下,搖搖頭,忽然握住錦瑟的手,錦瑟卻被他驚了一下,掙了掙沒掙開,就任由他握着了。

“阿梧,陛下是怎麼了?”

錦瑟默默地聽着,卻不答話。

“今日我進宮,看到徐大人他們也來求情,誰料陛下一律不聽,只說喬兄有罪。我們便求陛下查明再做決斷,誰料陛下竟然說,方奇已經查證清楚,從喬將軍府中搜到同魏太子往來的書信!”

“這怎麼可能!”他似乎是很憤怒,握住錦瑟的手微微緊了一下,“早上才說要派喬兄徵亂,下午就抄家定罪,這麼快證據就被查抄出來!怎麼會這麼快!?這不是栽贓嘛!污衊!喬兄絕對不是這種人!”

錦瑟沒有說話,取過他身側的茶盞,遞至他面前,周臻一愣,接過輕抿一口,才長長舒了一口氣,語音澀然:“多謝。”

“我明日再找哥哥想想辦法,如果喬將軍真的沒有罪的話,我——”錦瑟掙開他的手,才說了幾句,周臻卻打斷她,苦笑道:“阿梧,沒有用的,你以爲今日太子沒有求情?他才一開口,就有人說他心懷不軌,想要引狼入室,陛下,陛下怕是鐵了心要喬兄有罪啊!”

錦瑟默然,知道周臻說的“有人”是誰,卻又聽他說:“我同徐大人他們跪在午門外求情,跪了一下午,陛下卻絲毫不爲所動,徐大人年紀那樣大了,跪在那裡,額上盡是汗水,陛下卻說他忤逆,竟然當着衆臣的面廷杖於他!我——”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已經說不下去了。

錦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又想起徐瑛,只覺得難過,卻不能表現出來,只跟着嘆了一口氣,又聽見他恍惚的聲音,“阿梧,喬兄不能有事啊!他若再出什麼事,大梁國內便沒有一個能夠領兵之人了啊!若是魏國攻過來,我大梁便是如無人之境一般了!我也想通徐大人一起跪下去,也想一同被廷杖,只盼着陛下能收回成命!可是阿梧,你知道嗎,阿梧?陛下令禁軍押送我回來,令我從此以後不得再參與政事,呵——”他冷笑了一聲,似乎還想要說什麼,最終卻只化爲一聲嘆息。

錦瑟默默無言,只覺得悲哀。她反手握住他的手,良久,二人都沒有再說話,只靜靜地呆在屋子裡,靜的能聽到兩人的呼吸聲。

“駙馬——”一個聲音打破了平靜,畫屏在門外輕喚,“晚膳準備好了。”

錦瑟同周臻猛地一驚,彼此對望一眼,均看到了對方眼中莫名的神色,錦瑟很快回過神來,淡淡地吩咐:“拿進來吧。”

畫屏帶着下人佈菜,周臻有些不自然,忙說,“我回去換身衣服。”

“奴婢來服侍駙馬吧。”錦瑟尚未開口,畫屏已經搶上來說。

錦瑟微微一怔,看着畫屏,若有所思,忽然笑了起來:“也好。”說罷,便轉身離開了。

周臻呆在當場,不知道該做什麼,畫屏已經溫柔地拿了常服過來,替周臻更衣,他只好一動不動地隨着她擺弄,眼睛直盯着地面,只盼着這時間能過的快些。

似乎有個白影在他眼前一晃,周臻定神看去,畫屏手中似乎拿着什麼東西。未及開口問她,畫屏溫柔的聲音響起:“好了,駙馬。”

“唔,”周臻點點頭,心思卻還在畫屏的手中,“你拿的什麼?”

“不過是殿下寫污了的紙,奴婢忘了收拾掉了。”她盈盈一笑。

周臻心中忽然一動,伸出手去:“你拿來我看看。”

“這——”畫屏踟躕着,卻將手中的東西交給周臻,他接過來一看,卻是下午錦瑟在亭子裡寫的字,模模糊糊的,卻依稀能夠辨認是一首詩,周臻仔細看了看,心頭大震,面色一下子變得蒼白。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注一)那紙上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