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故舊

魏都東南方向,便是樑國故舊宗室們所居的地方了。方圓一片地盤,有着幾座府邸,也算得上輝煌,然而若比起曾經在樑國爲王爲公時期的處所來,那自然是差了許多的。

徐瑛因是故太子蘇銘的正妻,便同着幾位樑帝的妃子女眷們住在一所三進三出的大宅子內。她帶着蘇鑠,居於西邊院子,錦瑟過來,進了垂花拱門,便看到徐瑛正坐在院子中的一張石桌旁發呆。

她走上前去,輕輕地喚道:“阿瑛姐姐——”

徐瑛似乎有些怔忪,良久擡起頭來看着錦瑟,目光中卻是一種茫然的神色。

“你來了?”她喃喃地開口,聲音嘶啞,錦瑟低首看向她,脖頸上兀自有一道淡淡的痕跡,想來是曾經自盡未遂所致。她似乎一下子變了許多,曾經嫵媚溫婉的好女形象隨着樑國的毀滅,太子蘇銘的逝去而消散,如今坐在錦瑟面前的只是一個形容枯槁的婦人,頭髮乾枯而沒有光澤,略有些散亂地被綰在腦後,形成一個小髻。面上無光,眼神黯淡,嘴脣也是乾裂的。錦瑟心中一疼,語音中竟然呆了些許哽咽:“阿瑛姐姐,你——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徐瑛看着她,錦瑟咬着嘴脣,強自忍着,可淚水卻一圈圈地在眼眶裡打轉,她心思一軟,才緩緩地對錦瑟扯動嘴角,似乎是想要笑一笑,然而終究變成了一絲苦笑,她開口:“阿梧,我很好的。”

“不。”錦瑟搖搖頭,然而終究沒有把後面的話說出來,只微微揚起頭來,然後再度垂首時,面上便是欣然的微笑了。

“我真開心,阿瑛姐姐,你還活着。”她嘴角彎彎,徐瑛卻覺得她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眼中的一絲悲涼。

“是啊。”徐瑛終究不忍心再傷她的心,拉住她的手,輕輕地笑了:“阿梧,你坐吧。”

錦瑟依言坐下,徐瑛仔細地打量着她,半晌後,忽然帶有幾分意味不明的笑意,問道:“阿梧現在是越□□亮了呢。”

“阿瑛姐姐?”錦瑟一愣,不明白徐瑛這話的意思,然而徐瑛卻不再解釋,轉而說起別的話題,“鑠兒在我這裡養着,你要去看他嗎?”

“當然。”錦瑟忙起身,目光中多了期盼和關懷,“鑠兒還好嗎?”她有些急急地問道,“我聽……聽說他最近有些水土不服呢?”

徐瑛看着她,聽到她那話語中的微微停頓後,目光不爲所查的閃了一下,然而很快淹沒在她長長的睫毛下,語氣平淡地說:“也沒什麼大病,小孩子,忽然從南邊到了北邊,自然是不適應的。”

她起身,引着錦瑟來到內屋,屋子明亮寬敞,內邊放置着一張小小的牀,旁邊有一個婢女正坐在牀邊,輕輕地哼唱着兒歌。

錦瑟走上前去,看到的正是弟弟蘇鑠躺在其中,同在樑國時似乎沒有多大的分別,他看見錦瑟前來,綻開一個笑容,咿咿呀呀地衝着錦瑟揮舞起小手小腳來。

她俯身下去,將那孩子從搖籃中抱起來,孩子柔軟的身軀貼在她身上,帶着幾分淡淡的乳香味道,錦瑟只覺得心中溫暖,便輕輕地拍拍他的後背,低聲喚道:“鑠兒。”

蘇鑠似乎是明白錦瑟的意思,又衝着她笑笑,咿咿呀呀地舞動着小手,在她懷裡扭動了一會,忽然開口,清晰地喚了一聲:“娘。”

錦瑟大驚,她低頭看向蘇鑠,那孩子明亮的大眼睛不帶一絲雜質地看着自己,清澈透明。她再回頭,看見徐瑛也是睜大了眼睛看着自己,見她看過來,竟然笑了笑,卻帶着幾分無奈,道:“這孩子跟着我這麼些天了,也沒聽他開口過,還是同你比較親啊。”

錦瑟微微笑笑,忽然想起已經死去的李美人,再也聽不到自己的兒子呼喚母親的聲音,不覺一下子心思又沉重了幾分,眼眶微微發紅,徐瑛見了,心中明白,嘆了一口氣,將蘇鑠從她懷裡抱過來。

蘇鑠似乎還有些不捨的,抓了錦瑟衣裙上的一段不放手,徐瑛哄了哄,那孩子才鬆開手,依偎在徐瑛懷中。

錦瑟緩了口氣,看着在徐瑛懷裡的蘇鑠,那孩子又看着她笑,再開口道:“娘。”

徐瑛不覺得失笑,輕輕地揪了揪蘇鑠小小的耳垂,在他耳邊低語:“是姐姐,不是娘。”

錦瑟看見徐瑛的笑容,也笑了,上前抓住蘇鑠晃動的小手,對着徐瑛道:“他這樣小,哪裡能分辨的出來?”

“他雖小,可也要記得自己的父母是誰。”徐瑛淡淡地道,將孩子遞給一旁的婢女。

錦瑟一愣,看着徐瑛,她面上神色淡淡,可話裡分明是有所指。她勉強笑笑,對着徐瑛道:“現在也太小了。”

“呵。”徐瑛笑了一下,然而在錦瑟聽來,卻只是一個簡短的鼻音。她心中有些不安,徐瑛的話語又傳了過來,“自然是要從小記得,若不然,再長上幾年,還真以爲自己是魏國人了。”

錦瑟再也沒法裝糊塗,只得開口問道:“阿瑛姐姐可是在怪我?”

徐瑛一怔,看向錦瑟,如同多年前一般,她認真地看着自己,眸光盈盈,似乎帶了幾分委屈,她心中一軟,嘆了口氣:“怎麼會。”

錦瑟苦笑了一下,看着婢女將依舊伸着手似乎要自己抱的蘇鑠放進牀裡,又拿了小小撥浪鼓衝着他搖搖,似乎分散了那孩子的注意力,纔回過頭來,卻沒有再看徐瑛,只淡淡地開口:“阿瑛姐姐不說,我心裡也明白,你分明是在怪我這樣不知恥,父皇死在敵人手中,我竟然還以身侍奉他……”她沒有再說下去。

徐瑛看向她,頭微微垂着,眼眶明明是已經紅了,卻還極力掩飾,身軀瘦弱淡薄,再度心軟下來,抓過錦瑟的手,拍拍:“其實也不能完全怪你。再說,你在他宮中,對我們大梁也有好處。”

錦瑟知道她說的是那加官進爵之事,卻只好冷笑一下,不再作答。

徐瑛看她無話,便又拉了她來院子中,二人坐下,徐瑛看着錦瑟,踟躕良久,終於開口:“你同魏皇早先就識得的,是嗎?”

錦瑟一愣,擡起頭看着徐瑛,徐瑛的目光正落在自己面上,她想了想,卻只點了點頭。

“你喜歡他嗎?”徐瑛不依不饒,繼續問她。

“我——”錦瑟急忙擡起頭來,又對上徐瑛的目光,帶着幾分審視,她想了想,搖搖頭,輕聲地說:“不,怎麼會呢?”

徐瑛看着她,她的手放在膝上,似乎無意識地把玩着腰間的一枚玉佩,羊脂白玉的底子,刻着繁複的花紋。她笑了,輕輕地轉身,吩咐一個婢女拿些茶水果品來。

婢女將果品茶水送上來,徐瑛取了一杯,遞給錦瑟,錦瑟接過,方纔喝了一口,冷不防徐瑛又說:“阿梧,你想念周臻嗎?”

錦瑟手一抖,險些將茶盞打翻,她定了定神,將茶盞放回桌上,看着徐瑛,問:“阿瑛姐姐?”她語音發顫,卻明顯能看到徐瑛眼神裡那份意味不明,“他……”她又艱難地開口,“他還活着……嗎?”

“誰告訴你他死了?”徐瑛反問。

錦瑟忽然覺得心裡狂跳,不明意味的情緒緩緩滑過,她勉強壓抑住自己的心跳,鎮定地問:“他還活着,對不對?”她看着徐瑛,目光堅定。

“呵。”徐瑛沒有立刻回答她,只端了自己的茶盞,抿了一口,纔再度開口,“是魏皇告訴你,他死了,對吧?”

錦瑟不置可否,徐瑛又笑了起來,似乎是自言自語一般,“也難怪,如果不這樣對你說,你又怎麼能心甘情願地跟了他?”

錦瑟一愣,似乎被“心甘情願”那四個字給震住了,徐瑛卻忽然轉頭看着她,緩緩地問:“阿梧,難道不是嗎?”

“不……”錦瑟動了動嘴脣,似乎是想說出“不是”這兩個字,然而徐瑛的話語又再度逼過來,“你本來就不喜歡周臻,也難怪,心中早就有人了啊,現在還真是合適。”

“不是這樣的!”錦瑟大急,辯解道。

徐瑛卻不理會她,只輕輕地笑了,自顧自地低語:“周臻啊周臻,你真是可憐,如果你知道,你深愛的公主,轉身就投向了敵人的懷抱,不知道會怎麼想呢?”

“阿瑛姐姐!”錦瑟站起身來,看着她,“求你不要說了!”

徐瑛住了口,帶着幾分笑意地看着錦瑟,然而這種笑意卻使得在秋日裡並不十分冷的錦瑟,感到了一絲涼意。

“他在哪裡?”她勉強鎮定下來,問徐瑛。

“爲什麼不去問你的‘阿桓哥哥’?”徐瑛冷笑了一聲。

錦瑟一驚,詫異地看向徐瑛,徐瑛卻不理會她,依舊冷淡地開口:“你應該好好問問他,是怎麼對待你的周郎的!”

錦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徐瑛那裡回去的。只覺得一路上隨着馬車顛簸,頭腦裡昏昏沉沉,過來過去便只有幾句話。

“他沒死。”

“去問問你的‘阿桓哥哥’。”

……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喜是悲,似乎有人一直在開心的說,“原來他沒死!”然而似乎又有人帶着幾分愧疚。這樣混亂的心思,直到馬車已經駛進宮門,外面的內侍請自己下車的時候,她才清醒過來。

“陛下在哪裡?”她下了車,問身邊的從人。

一個小內侍飛快地跑去打聽,又飛快地回來,面上帶着幾分喜色,回答:“陛下正好去了娘娘的宮中呢。”

錦瑟點點頭,賞了擡過來的輦車,回宮。

“回來了?”蕭桓正在她的宮裡喝茶,看見她進來,放下茶盞,起身微微笑笑。

錦瑟沒有回答,令殿內的宮女內侍們全部退下,才走向蕭桓,冷冷地開口:“他在哪裡?”

蕭桓一愣,微笑緩緩斂去,他轉過身,似乎當做沒有聽到錦瑟的話,淡淡地說:“你回來累了,早些休息吧。”便要向門口走去。

“他現在在哪裡?!”錦瑟提了聲音,問道。

她聲音中的尖利刺得蕭桓心中一陣抽痛,他轉身,盯着錦瑟,也冷冷地開口:“他死了!”

“你騙我!”錦瑟上前,盯着他的眸子。

蕭桓回視她的眼眸,那雙曾經令他迷離的眸子,現在是帶着憤恨的怒火,不甘心地瞪着他。

“縱然他沒死,現在也已經死了!”蕭桓冷冰冰地回答,大步向外面走去。

“你敢殺他!”錦瑟從後面追出,拽住他的袖子,冷笑道:“這樣最好!你殺了他,我變同他去陰世裡做夫妻!還要謝謝你成全呢!”

蕭桓大怒,甩開她的手,錦瑟一個不穩,跌倒在地上,他一怔,似乎想要伸手去扶她,終究沒有上前,只冷冷哼了一聲,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