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老......”朱八十一聞聽,立刻火冒三丈。芭斗大的拳頭舉了起來,欲直接朝老進士的臉上砸。可看到老傢伙明明兩條大腿直打哆嗦,卻死命擡着腦袋不閃不避的模樣,心中的如焚怒火又迅速變成了一片冰涼。
祿老頭貪生怕死,那是如假包換的。否則此老也不至於當初丟光鹽丁被徐州軍活捉,隨後又在紅巾軍大破月闊察兒的戰役中,選擇了當場投降。
讓一個如此怕死的人,冒着全家被殺的風險替韃子朝廷離間徐州紅巾和潁州紅巾的關係,顯然是不可能的。而既然祿某人不是兵書上所說的死間,那他說出先前一番話理由只能有兩種,第一,的確通過各種觀察發現了潁州紅巾和徐州紅巾之間的裂痕。第二,他老人家急於有所表現,想通過這種方式來證明自己。
很顯然,後一種的可能性最大。否則,老祿頭又何必又是宴請過府,又是婉轉迂迴什麼的,直接把剛纔那番話跟趙君用去說就行了。相信以趙君用的小心眼兒,絕對是一挑撥一個準!
“老賊是麼?老而不死便爲賊!老夫已經年近古稀,叫一聲老賊半點兒沒錯!”見朱八十一的拳頭遲遲沒有打下來,逯魯曾搖了搖頭,冷笑着補充。“正因爲是個黑了心腸的老賊,所以纔不敢把別人想得太好!都督且莫羞惱,容老夫再問一句。如今全天下紅巾,真的能算做是親密無間的一家麼?”
這句,就比先前那句更欠揍了,殺傷力也更大。朱八十一現在已經不是去年靈魂剛剛融合那會兒,對天下局勢兩眼一抹黑。自打成爲左軍都督以來,他幾乎是手不釋卷。兩隻耳朵,也在不停地收集着周圍的所有信息。
而據他所瞭解,如今天下打着紅巾軍旗號的義軍,恐怕不下二十餘家。其中規模與徐州紅巾不相上下的或者遠在徐州紅巾之上的,就有四、五家之多。近一點兒如韓林兒、劉福通所部潁州紅巾就甭提了,那是芝麻李一再努力想前去匯合的對象。遠一點兒的,還有佔據了鄧州、南陽一帶的布王三、張椿,自號北鎖紅巾;佔據了襄陽、鞏縣、秭歸一帶的孟海馬,號稱南鎖紅巾。還有一個不遠不近,像巨石一樣壓在劉福通部身後的,便是以徐壽輝、彭瑩玉二人爲首的淮西紅巾,已經自己建立起了天完政權,年號治平。向東已經兵臨安慶,池州,甚至連蘇杭一帶,也有人開始起兵響應。
如果這四家紅巾軍能聯合起來,齊心協力對付蒙元朝廷,恐怕整個河南江北行省,早就已經見不到一個元兵了!然而,理想和現實的差距,永遠的冰冷的。到目前爲止,除了芝麻李在一直努力試圖打通和劉福通等人的聯絡之外,其他各路紅巾,都老死不相往來。甚至徐壽輝的天完政權,已經隱隱有了要和韓林兒、劉福通兩個兵戎相見的趨勢。準備在驅逐蒙元之前,先爭一爭到底誰是天命所在!
以上這些都是衆所周知的事實,朱八十一想否認都否認不了。當然更沒臉用拳頭來逼逯魯曾閉上眼睛假裝沒看見。咬牙切齒地喘息了好一陣兒,才朝地上吐了口吐沫,恨恨地說道:“管他有幾個人想當皇帝呢,只要他們肯跟韃子拼命,老子就當他們是自己人!你想挑撥老子跟他們分道揚鑣,呵呵,老子雖然笨一點兒,但是,老祿你還是別費力氣了吧!”
“老夫不敢!”逯魯曾今晚絕對是豁出去被活活打死了,搖了搖頭,繼續冷笑。“老夫全家都搬到徐州來了,徐州紅巾若是遭遇什麼不測,老夫豈能獨善其身?!老夫今天之所以把都督請來說這樣一番話,是想告訴都督,想跟別人聯手抗元,首先,你得保證自己有和別人聯手的家底!”
“你這是什麼意思?!”朱八十一又愣了愣,鬆開拳頭,瞪圓了眼睛追問。
姓祿的老匹夫今晚沒說過幾句人話,但他一家老小的性命,跟徐州軍已經綁在了一起,卻是不爭的事實。萬一徐州軍被剿滅,蒙元朝廷屠城之時,恐怕不會放過他姓祿的全家任何一個人。非但如此,就衝着他接連葬送了兩支大軍的“奇功”,恐怕把他綁到大都城去,當衆千刀萬剮都不解恨。
“剛纔都督也說了,徐州是四戰之地,很難被經營做老巢!”逯魯曾終於如願引起了對方的重視,收起冷笑,正色說道。“而李總管和朱都督兩個都出徵在外,萬一徐州有失,你二人就成了無本之木,無水之魚。縱使別人不對你二人起歹心,恐怕糧草、輜重和兵源三方面的補給,也要處處受制於人。時間久了,難免會和主人家生出嫌隙!”
“你怎麼就認定趙長史守不住徐州?!”朱八十一聽得心中一緊,卻硬着頭皮反問。
祿老頭兒說得沒錯,親兄弟還得明算賬呢。萬一失去了徐州,芝麻李和自己二人即便能如願跟劉福通匯合,恐怕也是客將身份,處處要受對方擎肘。倘若那劉福通是個心胸寬廣,目光遠大的還好,定然不會做出什麼讓‘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來。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歷史上那位劉福通如真的能高瞻遠矚的話,恐怕最後驅逐蒙元的重任,也不會落到朱元璋頭上!
正鬱郁地想着,卻又聽見逯魯曾笑了笑,繼續說道:“君用是老夫的弟子,老夫自然會全力幫他,守住徐州軍的根本。然徐州恰恰卡在運河之上,威脅南北航運。朝廷即便失敗的次數再多,只要能湊齊了一哨兵馬,肯定還會持續不斷地朝此地用兵。君用和老夫能頂住一次兩次,接連不斷地打下去,可未必能禦敵於百里之外了。而憑城據守的話,即便最後能耗走敵軍,城外的農田,礦山,恐怕也都成了一片白地。如此三番五次下來,這徐州守得住和守不住,又有什麼分別?!”
“這——!”朱八十一再度語塞,兩眼死死盯着逯魯曾,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
祿老頭兒最後說的這些,也是他一直擔心的。然而他只擔心自己帶兵打出去之後,趙君用疏忽誤事。卻沒想到,即便趙君用盡心盡力替大夥守老家,只要不能做到像前幾次那樣沒等敵軍靠近就將其擊潰,徐州城還是起不到根據地作用。只要元軍能成功兵臨城下,附近的農田、礦山就得全部化作廢墟。連帶着左軍自己放在城外的作坊,爲了不落入蒙古人手裡,恐怕都得逼着黃老歪等人自己將其付之一炬。
知道他已經被打動了,逯魯曾低頭抓起茶盞,慢條斯理地品味。每一個動作,都顯得高深莫測。
朱八十一被老傢伙的悠閒姿態撩撥得心頭火起,一把將茶杯奪下來,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老匹夫,別賣關子。到底該怎麼辦,你要是有好主意就趕緊拿出來!剛纔你自己也說過,萬一徐州不保,你一家老小也得死在這裡!”
“都督平素就是這樣向人問計的麼?”逯魯曾衝他翻翻眼皮,繼續做死豬不怕開水燙狀,“莫非老夫在都督眼裡,連個掄錘子打鐵的工匠都比不上?!”
“你就是比不上!”朱八十一心中大罵,嘴巴上卻不敢把自己想法直接說出來,“工匠是我左軍所聘,朱某自然能隨便給予犒賞。而您老是趙長史的恩師,朱某何德何能,敢在您老面前提賞賜二字?!”
這話,說得就有點兒水平了。既給足了逯魯曾面子,又杜絕了對方要挾自己的希望。而逯魯曾果然就吃這一套,立刻大笑着以手拍案,“好,好一個趙長史的恩師。老夫無奈之下收了個弟子,如今看來,反倒讓老夫被拴在了此子身上。也罷,想必都督也有都督的難處,老夫自己不敢向你討要什麼賞賜。如果老夫之策都督聽了之後覺得還算有點用途的話,就請都督答應,將來遨遊九天之時,對老夫的後人多少看顧一二。都督,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看顧你的後人?!”朱八十一又詫異地反問了一句,不明白老進士爲什麼如此看好自己的前程。說實話,將來能走到哪一步,他自己都沒把握。憑什麼答應照顧別人家的後輩?!
然而既然對方不在乎他開空頭支票,朱八十一當然也不會一點希望都不給老進士留。想了片刻,又點點頭,微笑着補充,“好,那朱某就答應你。今後祿家有需要朱某看顧的地方,朱某絕不敢辭!”
“多謝都督!”逯魯曾聞聽此言,立刻走到朱八十一正面,長揖及地。
“喂喂喂,老祿,你這是幹什麼?!”朱八十一被老人鄭重其事的模樣嚇了一跳,趕緊又伸手攙扶。“就憑你給我們獻計,用月闊察兒去捅脫脫的刀子,徐州軍將來還能虧待了你的後人麼?別這樣,千萬別這樣,您那麼大歲數,朱某承受不起!”
“老夫已經年近古稀了。即便沒投靠徐州,又能多活幾年?”逯魯曾突然又執拗起來,堅持把一個揖做完了,才擡起頭,滿臉蒼涼地說道。“只所以苟延殘喘到現在,就是想於亂世當中,給子孫尋條活路。而都督有勇有謀,又心懷慈悲,今後成就必不會小。所以,老夫才厚着臉皮請你過府,只圖將此策賣個好價錢!”
說着話,又一揖拜下去,帽子幾乎觸到了地面。
朱八十一愣愣地站在桌子邊,不知道該如何迴應。又一個賭他將來必然成大氣候的,並且一下子就壓上了全家。這,讓他怎能不覺得肩頭一片沉重?!而眼下,他不過是徐州軍的一個左軍都督,往高裡算,也就和北元那邊的管軍萬戶等同。又憑什麼,讓大夥如此寄予厚望?!
“老夫雖然不知兵,對這天下之勢,卻多少也知道一點兒!”而逯魯曾接下來說出的話,卻令他目瞪口呆,“徐州乃四戰之地,易攻難守。自楚霸王之後,便無一人以此爲根基。而此地卻能借運河與黃河兩條水道,上接汴洛,下連淮泗,即便是古宋的蘇杭二州,舟師順流而下的話,也不過是半個月的水程。”(注1)
“嘶——!”朱八十一自己,都能聽見自己的倒吸冷氣聲。往南東南發展的事情,他不是沒考慮過。但把徐州拋棄不要,渡江去攻取蘇杭,卻是打死都不敢想。且不說路途遙遠,後勤補給難以爲繼。就是後勤補給充足,憑着區區一千多戰兵和四五千輔兵,就想把蘇杭一帶席捲而下,那是不是神仙麼?三國時代的孫策也未必能做得到!
逯魯曾卻根本不在乎他的想法,繼續指點江山,“而李總管交代都督的,不過是兵臨歸德,令睢州一帶的元軍不敢輕易東下。牽制敵軍,哪裡用得到都督親自出馬?!挾我徐州接連三度大勝之威,遣一勇將,帶一支偏師,打着都督的旗號就已經足夠了。左右不是虛張聲勢而已,除非奉了朝廷的嚴令,誰敢輕易過來試探此軍的虛實?”
這倒是一句大實話,朱八十一之所以慢吞吞地督造火繩槍,慢吞吞地做出徵準備,就是因爲芝麻李給他的任務沒什麼壓力。幾個巴掌大的縣城,並且當地官府早就成了驚弓之鳥,估計沒等紅巾軍開到城下,主政的蒙古人和色目人就自己跑了。根本不用再費什麼力氣去強攻。
但是公然與芝麻李的軍令背道而行,卻不是朱八十一所願。更何況,逯魯曾的建議實在是過於異想天開,半點兒成功的把握都沒有!
“老夫不是勸都督現在就去取蘇杭。老夫好歹也是考中過進士的,不會如此不知輕重!”偷偷看了看朱八十一臉上的表情,逯魯曾又非常自信地補充,“那只是以後都督要做的的事情。以都督眼下的實力,還吃不下那麼大的地盤。眼下,都督只需要借舟船之便,向東南走三百里水路就是了。如果將士們全部登舟,不在岸上耽誤時間的話,不過是三天的路程。”
這還算一個靠譜的主意,朱八十一約略有些心動,“三百里,您老想讓我去打哪?!”
“淮安!”逯魯曾快速擡起頭,大聲回答,“此乃天下官鹽中轉發運之地,府庫充盈,金銀銅錢堆積如山。而其城北臨黃河,西接洪澤,有一支水師在握,配以徐州軍當晚在黃河上所用的神兵利器,朝廷即便來了百萬大軍,恐怕也奈何都督不得。萬一風雲際會,則借運河南下,克揚州、拔鎮江,將東南蘇杭二州納入囊中。屆時,天下財稅,三成之二盡入都督之手。朝廷兵馬再多,無糧無餉,又能奈都督何?!”
注1:一直到清代後期,古黃河上的水運事業依舊非常繁榮。特別是下段,從汴梁到揚州,藉助黃河與隋代運河,貨船穿梭如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