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令,伴格橫拉到右翼!讓左翼的王世元帶領他的千人隊頂上去!”距離千夫長伴格一百步遠處,淮東廉訪副使褚布哈果斷地做出了調整。
“大帥,陣形——?”副萬戶鐵金猶豫了一下,大聲提醒。
反偃月陣的精髓就在中央這五百騎兵上,先利用騎兵的速度和攻擊力打亂敵軍的部署,然後揮動步卒趁機殺上,將敵軍徹底擊潰。而將伴格的騎兵橫挪,主動避敵鋒櫻。則會令反偃月陣的攻擊力大幅下降,並且還可能對自家士氣造成嚴重打擊。
“傳令,騎兵橫拉到右翼,將左翼讓給漢軍!”褚布哈狠狠瞪了他一眼,將漢軍兩個字咬得特別重。
副萬戶鐵金不敢再多嘴了,只好憤懣地將頭轉到了一邊。以蒙古軍爲腹心,以探馬赤軍爲手臂,以漢軍爲爪牙,約束地方駐屯軍,彈壓百姓。這種層層節制的領兵方略,是大元朝的傳統國策。淮安府位置靠南,沒有探馬赤軍。如果蒙古軍陣亡得太多,下面的漢軍的忠心就無法保證。那樣的話,即便今天打敗朱八十一,也是替人火中取栗。萬一下面的漢軍將領突然領兵造反,達魯花赤者逗撓、廉訪副使褚布哈,還有他副萬戶鐵金,恐怕都得落一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咚咚,咚咚,咚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咚咚,咚咚,咚咚!”戰旗揮舞,鼓角交鳴,將褚布哈的命令快速傳遍整個反偃月陣。
衆蒙古騎兵如蒙大赦,立刻簇擁起千夫長伴格,頭也不回地向自家軍陣左翼撤去。把正在拼命趕過來接應他們的漢軍將士直接丟給了對手。衆漢軍將士見狀,氣得破口大罵,“孬種,慫貨,平時欺負老子的本事哪去了?!老人拼死拼活過來接應你們....!”
“大人,紅巾賊攻上來了!怎麼辦啊?!”副千戶韓忠拉了一下千夫長王世元一把,焦急地提醒。
“怎麼辦?還能怎麼辦,你給我帶人先頂上去!誰讓咱們命賤來着!”漢軍千夫長王世元氣急敗壞,用刀尖指着對面士氣憑空暴漲了一倍的紅巾右翼,大聲咆哮。
“弟兄們,給我頂上去!一個人頭兩貫,打完了仗立刻兌現!”副千戶韓忠無奈,只好命令麾下的百戶們帶隊迎戰。百戶們就沒法將任務再往下推了,互相看了看,扯開嗓子罵了一句娘,高高地舉起了鋼刀,“奶奶的,人死鳥朝天!弟兄們,給我頂上去啊,弟兄們,打贏了這仗,咱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頂上去,頂上去!”隊伍中的牌子頭和老兵們鬧轟轟地嚷嚷着,挾裹着剛剛入伍不到一個月的新丁,舉起鋼刀長矛,小跑着迎向紅巾軍。一邊跑,嘴裡還一邊不停地給自己打氣,“殺啊,殺光了他們,殺光他們領賞錢,這輩子都不用再熬鹽了!”
徐達身後的紅巾軍弓箭手看到機會,毫不猶豫地迎頭賞了他們一陣羽箭。因爲是在跑動中的緣故,只有二十幾名漢軍士卒中箭,倒在地上,抱着傷口厲聲哀嚎。其他漢軍將士的腳步頓了頓,然後繼續低着頭向前小跑,一邊跑,一邊調整跟同伴們之間的距離。
對面快步走過來的紅巾軍將士卻沒有加速,跟在徐達和幾個百夫長身後,努力保持着完整的陣形。“把矛端平!”一些有過戰鬥經驗的老兵大聲提醒,“把矛端平!”隊伍中的牌子頭們大聲重複。
“眼睛向前看!”“眼睛向前看!”
“盯住對面跑過來的那個人!”“盯住對面跑過來的那個人!”
“刺!”“刺!”
“轟!”兩支迎面而行的隊伍,毫無花巧地撞在了一起。霎那間,血肉橫飛,金鐵交鳴聲響徹原野。
雙方衝在第一排的人,都倒下了將近一半兒。第二排的人快步跟上,踩着自家袍澤的屍體,撲向對面的敵人。雙方操着同樣的語言,大聲詛咒對手的遠近親朋,祖宗八代。同時努力用手中兵器去尋找對方的要害。彼此眼睛裡,都充滿仇恨和恐懼,彼此的臉上,都寫滿了憤怒與殘忍。
千夫長徐達用長槍挑飛了一名二十出頭的蒙元牌子頭。那人長着一張古銅色的臉,耳朵下有一片暗青色的胎記。面孔依稀以前見過,像極了他放牛時的一個同伴。然而他卻無法確認,也不敢手下留情。兩軍陣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第二個元兵很快就撲了過來,蹲下身,用朴刀去砍他的大腿。千夫長徐達手中的纓槍太長,來不及回防,只好奮力跳起,用戰靴去踹對方的鎖骨。
元兵大喜,側轉刀刃,直削徐達小腿。“殺!”斜向刺過來的一根長矛,搶在徐達的雙腳被削中之前,替他解決了對手。然後那名上前幫忙的弟兄,就被兩個蒙元士兵用長矛挑了起來,高高地舉在了半空當中。
“小張子——!”千夫長徐達看得眼眶俱裂,抖動纓槍,一槍一個,將兩名蒙元士兵捅翻在地。再去找自家兄弟,卻只看見一具冰冷的屍骸。
“給我衝,殺二韃子,殺光他們!”他憤怒地大叫,帶着身後的輔兵們,繼續向前衝殺亮白色的精鋼板甲,很快就被血漿給染成了粉紅色。周圍的耿再成和幾個百夫長也靠過來,與他組成一個銳利鐵三角。逆着敵軍,不斷向前深入,深入。
蒙元將士則涌過來,四面八方展開反擊。輔兵的隊形,漸漸被壓縮成了一個巨大的三角,以徐達爲頂,耿再成等人爲腰。最底部,則是一羣手忙腳亂的弓箭兵,慌慌張張地將鵰翎搭在弓臂上,朝四下裡的敵人隨機發射冷箭。沒任何目的,也沒任何章法。
“嗖嗖嗖!”從褚布哈的帥旗旁,猛然升起一陣羽箭,落在戰團中央,濺起一串串血花。
“鐺!”朱八十一用殺豬刀磕飛一支迎面射來的冷箭,然後將刀尖指向正前方,“跟我衝,活捉褚布哈!”
“活捉褚布哈,活捉褚布哈!”徐洪三等人大聲答應着,同時加快腳步。
身後的八百多名戰兵排着整齊的方陣,快步跟上。靴子踩在地上,轟轟作響。他們是徐州左軍最爲精銳的部分,鎧甲兵器比輔兵精良好幾倍,作戰經驗和戰鬥力,也是後者的好幾倍。徐達帶領輔兵都能與敵軍殺個旗鼓相當,他們沒理由落在後面。
“嗖,嗖嗖,嗖嗖——!”迎面又飛來一陣箭雨,砸在盾牌和鎧甲上,叮噹作響。大夥的腳邊一瞬間也長滿了白色的箭桿,像夏天農田裡剛割過麥茬一樣密集。包鐵的戰靴落在地上,踩出來的不再是“轟轟”的聲音,而是刺耳的“咯喳咯喳。”對面的鼓聲也愈發激烈起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敲得地面上下起伏。
朱八十一身後沒有那麼多弓箭手,火槍兵也盡數撥給了相對薄弱的左翼。因此,他根本沒有下令還擊。只是一手拎着盾牌,一手拎着出征前黃老歪專門給他特別打造的殺豬刀,繼續快步向前。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嗖,嗖嗖,嗖嗖——!”又是一陣冷酷的羽箭破空聲。數百支泛着寒光的破甲錐,毫無預兆地平射了過來。徐洪三帶着親兵們舉盾護住他的兩側,朱八十一自己也用盾牌護住臉部和脖頸。
“叮叮噹噹”的聲音猶如暴風驟雨,一瞬間,就有七八名親兵在他身邊近在咫尺的地方倒了下去。“殺二韃子!”朱八十一奮力怒吼,將扎滿破甲錐的盾牌輪起來,橫着向對面甩了過去。然後雙腿猛地用力,緊跟着盾牌衝入了迎面的敵軍當中。
徐洪三帶着親兵緊緊跟上,刀盾齊揮,護住自家主帥身側和身後,不給任何人偷襲之機。幾個戰兵百人隊以最快地速度追了過來,像一把巨大的鐵錘,將敵陣砸得四分五裂。
周圍的蒙元士卒抵擋不住,節節敗退。一名百夫長卻帶着幾個親兵逆着人流衝了過來,直撲朱八十一。徐洪三搶先一步將其攔住,鋼刀直取對方脖頸。那名百夫長大聲咆哮,不得不舉着朴刀回防。陳德拎着一把長槍幽靈般出現,一槍戳破此人的喉嚨。
“錫海大人死了,錫海大人死了!”幾名親兵哭喊着,上前來搶屍體。卻被陳德一槍一個,盡數戳翻在地。從最後一名親兵的胸口拔出長槍,他身邊卻已經空無一人。擡頭向前望去,看見朱八十一帶着親兵已經突入敵陣二十餘步,所過之處,屍體躺了滿地。
“跟上朱將軍,保持陣形!”扯開嗓子大喊了一句,陳德快步急追。
“跟上朱將軍,保持陣形!”“跟上朱將軍,保持陣形!”周圍的紅巾軍將領們大聲重複着,努力讓整個軍陣不被自家主將丟下太遠。攔路的蒙元將士要麼被亂槍戳成篩子,要麼撒腿逃命,根本無法令大夥的隊伍停滯分毫。
“嗖,嗖嗖,嗖嗖——!”又一波破甲錐從頭頂撲下來,不分敵我,將雙方將士射到了幾十個。朱八十一的進攻同時也被一名蒙古千夫長擋住了,雙方在人羣中刀來斧去,呼喝酣戰,恨不得立刻就取走對方性命。徐洪三帶着親兵上前幫忙,卻被對方的親兵死死攔住,彼此都是精銳中的精銳,短時間內,誰也奈何對方不得。
後面的紅巾軍戰兵加快腳步,冒着箭雨趕上前,爲自家主帥提供接應。褚布哈那邊則派出了雙倍的人手應對,攔在他們面前,寸步不讓。
“去死!”朱八十一急得大喊大叫,殺豬刀宛如閃電一般,捅向蒙古千夫長的大肚子。對方用一面皮盾頂住殺豬刀的側面,奮力斜推,帶得他的身體踉踉蹌蹌。隨即,一斧子砍過來,直奔他的後腦海。
“叮!”憑着戰場廝殺養成的直覺,朱八十一猛地低了一下頭。盔纓被砍去了半截,頭暈目眩。緊跟着,他又向前踉蹌了兩步,一把扯住刺向自己的長槍,將持槍的蒙古親兵扯過來,擋住蒙古千夫長的視線,然後殺豬刀迅速橫抹,將擋箭牌抹成了一具屍體。
“無恥,別跑!”蒙古千夫長氣急敗壞,拎着斧頭快步追上。朱八十一自知武藝不如對方,東一步,西一步,在人羣中穿梭。殺豬刀專門撿那些戰鬥力稍差的蒙元士兵身上招呼。很快,他腳下就躺了七八具屍體,活動範圍也加大了五六尺方圓。猛地一彎腰,他抄起一面盾牌向後砸去,然後急速轉身,正面衝向了那名蒙古千夫長。
盾牌被蒙古千夫長用手斧凌空劈成了兩瓣,裡邊的血水和泥漿卻飛散開了,糊了此人滿臉都是。“啊——”千夫長大叫着,丟下盾牌,用左手清理視線。朱八十一趁機一個翻滾衝過去,殺豬刀自下向上,“噗——!”從護心鏡和護襠之間的縫隙捅入,直抵右腎。
“嗯!”蒙古千夫長疼得丟下手斧,低聲悶哼。隨即,臉色一片青黑,低頭栽倒,死得悄無聲息。
“呼和千戶也死了!”“呼和千戶被朱屠戶捅死了!”四下裡,又傳來一陣驚呼之聲。蒙元士卒像躲瘟疫一樣倒退着躲開,誰也不願意再上前招惹朱八十一這個煞星。徐洪三趁機帶着親兵殺過來,將氣喘如牛的朱八十一死死護住。然後與大隊人馬匯合在一起,繼續向着褚布哈的帥旗全力推進。
“鐵金!你親自帶兩個千人隊迎戰,不求速勝,纏住他們,消耗他們的體力!”七八十步遠指揮戰鬥的褚布哈深吸了一口氣,親自將令旗舉了起來,“擂鼓,給鐵金將軍助威!”
“是!”副萬戶鐵金沉着臉領命,點起褚布哈身邊的全部成建制力量,向朱八十一堵了過去。到了此刻,褚布哈的帥旗前,再也沒有人敢小看那個殺豬的屠夫了。不到九百人的中軍,居然在十幾個呼吸間,就擊潰了這邊一個千人隊。千夫長呼和奧拉,百夫長錫海,還有幾個在淮安軍中素負盛名的將領全部戰死。而那朱屠戶只不過稍微有些脫力,連汗毛都沒傷到半根。
“劉葫蘆,你帶五個百人隊頂上去,穩住陣腳!”
“王寶貴,你帶五個百人隊跟在劉葫蘆身後,能放箭就放箭。不能放箭的話,就一隊一隊往上添,務必將敵軍的腳步拖慢下來。只要將他們的腳步拖慢,就有機會從容收拾他們!”
“張安,你帶三個百人隊,從側面迂迴過去,攻擊朱屠戶的後方。從後方尋找破綻!”
“儲文廣,你帶兩個百人隊給我去督戰,敢再後退者,當場斬首!”
“栗子義,你帶五個百人隊頂在這裡,隨時準備向前接應!”
兩千人,再加上先前被殺散的那個千人隊,蒙元將士在中央戰場的總兵力,已經是紅巾軍的兩倍半。然而副萬戶鐵金卻依舊不敢和朱八十一對攻。而是憑藉自己豐富的作戰經驗,全力防守。即便硬生生拿人命去拖,也要把紅巾軍的攻擊節奏給拖慢下來。
這一招果然有效,朱八十一和他麾下的戰兵們雖然攻擊力驚人,畢竟人數上嫌少了些。被副萬戶鐵金的層層阻截戰術拖住,前進的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轟!”“轟!”“轟!”“轟!”站在城牆上的黃老二看得心急,指揮着麾下弟兄,盡力瞄準蒙元一方開炮。然而混亂的戰場,卻令火炮的威懾力大幅度下降。爲了避免誤傷到自己人,炮口就不得不一再調高。而目標區域定得越遠,形成跳彈的難度就越大,炮彈的準頭和殺傷力,也成倍的下降。
“胡大海,胡大海將軍那邊也頂上去了!”正急得火燒火燎間,他忽然聽見身邊的弟兄們大聲喊道。“胡大海,胡大海上去了。他居然只帶着百十個人,就奔着蒙古騎兵去了!”
“哪,你快說,他在哪?”黃老二聽得心頭亂顫,趴在城牆垛口上,目光向外掃視。
只見在戰場左側,有一個高大的身影,帶領着百十名同樣高大的漢子,像一羣猛虎般,殺入了騎兵中間,所過之處,血浪翻滾,騎着戰馬的蒙古武士要麼提前躲開,要麼變成一具具死屍。
一隊騎兵繞着自家袍澤身後,兜了小半個圈子,然後撲向這夥步卒。雖然因爲距離的限制,無法將速度加到極限。但人和馬配合在一起,聲勢依舊宛若驚濤駭浪。
然而,這股驚濤駭浪,砸在那羣漢子身上後,卻像砸中礁石一般,轉眼就四分五裂。胡大海的身影從礁石的最前方冒了出來,拎着一把長矛,左刺右挑,殺得周圍元兵抱頭鼠竄。
蒙古騎兵避開一條通道,然後黃老二就看見有個手持彎刀的傢伙,從通道中衝了出來,一刀砍向胡大海的腦袋。“小心——!”他扯開嗓子大聲提醒,也不管胡大海能否聽見。聲音未落,卻見那個騎在馬背上的偷襲者身體猛地向下栽去,紅光瞬間濺起半丈高。
紅光落處,胡大海的身影又顯現了出來,雙手持槍,金紅色的鎧甲噴吐出萬道流蘇。一步一槍,一槍一個,殺得蒙元騎兵紛紛策馬閃避,誰也不敢在他身前做絲毫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