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給壯士們倒酒!”在衆人崇拜的目光中,朱八十一點了點頭,低聲命令。
徐洪三帶領親兵們擡起一個巨大的鐵鍋,用勺子舀起裡邊的酒,倒進碗裡,然後一個個雙手捧給即將出徵的弟兄。
酒是溫過的,裡邊還放了薑絲、茱萸等物。更溫暖的是人心。手裡捧着熱氣騰騰的黃酒,即便最珍惜性命的人,也都被酒霧薰得心潮澎湃。
用目光監督着親兵給所有勇士都倒上了酒,朱八十一自己也捧了一碗,雙手舉到眉毛間,低聲道:“朱某不會說話,只知道,爾等此去,不可能全都活着回來。可若是不讓爾等去,弟兄們就得冒着滾木雷石爬三丈高的城牆,不知道多少人要丟掉性命。所以,朱某就只能把數千弟兄們性命,都交到爾等手上。拜託了!朱某 先乾爲敬!”
說罷,仰起頭,將一碗熱酒直接從喉嚨處倒了下去。
“幹!”吳良謀帶領衆人,齊齊端起酒碗,大口大口地痛飲。每個人眼睛裡,隱隱都涌上了層淚光。
他們不怕死,只是怕死得無聲無息,死得毫無意義。而此刻,朱八十一卻親口告訴他們,他們的肩膀上擔負着什麼。
陳年黃酒有些烈,朱八十一被燒得大口大口喘氣。喘過之後,卻又命人給大夥倒上了第二碗,自己也又舉了一碗,低聲道:“此番夜襲淮安,由吳佑圖領軍。陳至善、李奇和朱強三人帶領一百名水手協助。朱某待會兒會親自帶領其他弟兄,等在北門口,等諸位把吊橋放下來!幹了!咱們不見不散!”
“幹了,不見不散!”吳良謀、劉魁、陳德、朱強,還有白天剛剛投降過來的李奇等人,一起舉起酒碗,與大夥一道喝光了第二碗黃酒。然後默默地將空碗放在了腳下,挺直腰,向朱八十一行了個抱拳禮,默默地向軍營外走去。
朱八十一帶領親兵抱拳相還,直到整個隊伍消失在黑暗中,才默默地將手臂放下來。轉身去與其他人匯合。
五百多名戰兵、一百名火槍兵和兩百七十多名擲彈兵已經在劉子云的帶領下,於營內的校場上悄悄地整好了隊。見到朱八十一到來,立刻齊齊舉起兵器施禮。
朱八十一向大夥點了點頭,快步走到整個隊伍最前列。然後從親兵手裡接過大盾和殺豬刀,將刀尖向門外指了指,用極低的聲音命令,“出發,去北門!”
“出發!”“出發!”“出發,跟上都督!”在千夫長和百夫長們的低聲協調下,整個隊伍開始默默地向前移動,像潛行在雲端的巨龍一般,沒有發出半點兒聲息。
“炮隊出發!”黃老二也低低地發出一道命令,指揮着炮手們推起炮車,緩緩地走向二里外的東河。
腳下的地有些軟,炮車的輪子壓上去,碾出兩道深深的轍痕。表面包裹着青銅的車軸沒過多久就開始發燙,不停地發出吱吱呀呀的摩擦聲。彷彿毒蛇一般,拼命吞噬着所有人的心臟。
黃老二被毒蛇吐信般摩擦聲,撕咬得臉色煞白,滿臉冷汗。轉身走到距離自己最近的一輛炮車旁,衝着車輪狠狠踢了一腳。“噗!”木製的車輪晃了晃,毒蛇吐信聲不降反增。他無可耐何地嘆了口氣,把肩膀上表示身份的披風解下來,擰成一根繩子,套在炮車前端,彎腰,肩膀搭起披風的另外一端,用力向前狠拉。
“吱吱吱!”車頭被拉得微微擡起,車輪緩緩轉動。摩擦聲瞬間降低了許多,被遠處的流水聲一卷,轉眼就混於其間,再也無法分辨。
其他幾個炮長見狀,也紛紛脫下披風,學着黃老二的樣子將披風擰成繩索拴在車頭上,躬身拉車。
後邊負責護衛炮車的五百輔兵們也快步衝上來,七手八腳幫忙推車。六輛炮車瞬間都變得無比輕盈,像小船一樣滑過地面,緩緩朝淮安城東門外的河灘駛去。
二里遠的路程,轉眼就走過了一半兒。淮安城輪廓越來越清晰。在數以百計的燈球火把照耀下,暗灰色的城牆顯得格外巍峨。走在黑暗處,黃老二每次擡頭,都能看到敵樓上高懸的牌匾,還有上面龍飛鳳舞的兩個大字,像城市的兩隻眼睛一般,居高臨下,俯視着外邊的曠野。
不停地有幾串寒星在牌匾下閃動,是守軍兵器倒映出來的火光。爲了防止重蹈去年徐州失陷的覆轍,他們表現得極爲敏感。稍微有風吹草動,就將成排的羽箭朝東門外射下來。以至於黑暗中不知道多少夜間纔會出沒的小動物遭受了池魚之殃,被射得就像刺蝟般,一個個倒在城門與河岸之間的空地上,嘴裡發出絕望的悲鳴。
“我這邊是疑兵!”黃老二在心中再度重複自己的任務,鬆開肩膀上的繩索,將炮車停在了距離城門三百步遠的空地上。
其他幾輛炮車緩緩推過來,在他身邊一字排開。彼此間隔着十步左右距離,彷彿一頭頭翹首以待的猛獸。
“隊長,吳秀才他們,能行嗎?”一號炮的炮長馮五湊上前,不是問何時開炮,而是替吳良謀等人擔心。讀書人金貴,普通人家攢上兩代人的錢,才能供一個孩子去讀書。而那隊去鑽陰溝的勇士裡頭,卻有一成半以上爲讀書人。讓大夥想起來就覺得心疼。
“一定行!”黃老二狠狠瞪了他一眼,自己給自己打氣兒。“他們一定行,都是讀書的秀才,比咱們機靈。”
‘他們必須行!’此時此刻,在他心裡邊,響起的卻是另外一個聲音。‘吳秀才自己也親口說過,不能給者逗撓太多時間。給他的時間越多,被他拉成同夥的鹽販子們越多。那些鹽販子,怎麼不把自一家老小都醃了,掛在樹枝上風乾?’
“呱呱——呱呱——呱呱——”河灘上,響起一串青蛙的叫喊。死寂的夜裡,它們是最喧鬧的存在。黃老二被蛙聲嚇了一個哆嗦,回過頭,以極低的聲音命令,“裝藥,裝發煙彈。儘量瞄準敵樓,薰死那幫狗孃養的!”
“三號彈,三號彈,上畫着一個紅叉子的那種!”幾個炮長藉着蛙聲掩護,將命令迅速傳開。裝藥手們利索地打開木箱,將盛滿了火藥的紙袋子用刀子割破,藉着頭頂上的星光,小心翼翼地將火藥倒進了炮口。然後再從另外一個木頭箱子裡翻了翻,找出一枚表面畫着紅叉的開花彈,檢查了一遍引火的藥捻子,緩緩地放入炮口,用木棍連同火藥一道,慢慢壓緊,壓實。
“呱呱——呱呱——呱呱——”四下裡蛙聲更大,吵得人心臟直往嗓子眼外跳。黃老二屏住呼吸,豎起耳朵仔細在蛙聲裡分辨。
他聽到水流相擊的嘩嘩聲,他聽見徐徐而起的晨風。他聽見有野鼠、水獺之類的小獸,沿着河岸悉悉索索,卻就是聽不見來自北方的半點動靜。
吳秀才消失了,就像從來沒在這世界上出現過一樣,消失得乾乾淨淨。陳德也跟着消失了,不知道是死於守軍的盲目射擊,還是被水流直接衝進了黃河。朱八十一也消失了,一道消失的還有那幾百戰兵、火槍手和擲彈兵。唯獨他黃老二和他的銅炮還在,焦急地等在又溼又熱的黑夜中。
曾經有一瞬間,黃老二簡直想跳起來逃走。他是個鐵匠家的孩子,家傳一身好手藝,沒必要冒這個險,馬上取什麼功名。那都是讀書人瞎說,徐州騾馬巷幾十戶人家,誰家孩子曾經做到捕頭以上?呸?做夢,祖宗墳頭位置沒那麼正!
然而肩膀上的銅牌,又死死壓着他,讓他沒勇氣挪動腳步。那是百夫長才有資格帶的護肩,雖然他手下只有六門炮,四十幾個人,但也是百夫長。如果將來左軍繼續擴張,他就是第一任炮兵千夫長,炮兵萬夫長,乃至炮兵大都督。
想到有朝一日,會有上千門銅炮歸自己一個人指揮。舉手之間,天崩地裂,所有勇氣就立刻又回到了他的身體內。誰說祖宗墳頭沒埋正?跟着朱都督,什麼沒有可能?在朱都督醒來之前,大夥見過手雷麼?見過銅炮麼?見過火繩槍麼?!既然都沒見過,誰說鐵匠的兒子不能當萬夫長?!
“嘎嘎嘎——!”一陣低低的野鴨子叫,從背後的草叢中陸續傳來,打斷蛙鳴。是河灘上常見的那種綠頭鴨子,公鴨求偶的時候最爲噪呱。而此刻是盛夏,母鴨早生過蛋,小鴨子也早就在蘆葦叢裡頭鑽來鑽去。
黃老二一個激靈跳起來,抓起令旗上下揮舞。“一號炮,開火——!”
“嗤!”一號炮位的炮長用火摺子點燃炮捻,一眼不眨地看着火星朝炮膛內竄去。“轟——!”紅光閃爍,香瓜大的炮彈呼嘯着落進敵樓,炸裂,冒出滾滾濃煙。
“二號炮,發射——!”黃老二像瘋了般,跳着腳大喊。“其他人,給我動起來,咱們是疑兵,疑兵也得有疑兵的樣子!”
“咚咚咚!”“噹噹噹!”“殺啊 ,殺啊!”護送炮隊的輔兵們敲打着鑼鼓,一隊一隊跑向河灘。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喊殺聲中,古老淮安,慢慢開始戰慄,戰慄,直至從睡夢中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