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炸城?”沒等王克柔把圖畫清楚,毛貴和傅有德二人已經猜出了朱八十一的用意,異口同聲地打斷。
不待朱八十一解釋,二人接下來又憑藉各自作戰的經驗,大聲反對,“一丈厚的土城牆,連炸十幾次都未必能炸得塌。並且每次鑿城放火藥的時候,弟兄們都得頂着守軍的滾木礌石上。整體算下來,死傷並不比蟻附低多少!”
“毛總管說得極是!末將在追隨我家趙總管攻打睢陽時,連續炸了二十幾次都沒能把城牆炸塌。最後,還是靠弟兄們蹬着雲梯爬上去,才解決了戰鬥!那邊也是這種黃土夯築的土牆,看上去沒磚面兒的城牆結實,卻特別能扛炸!”
“兵貴神速。你即便最後能將城牆炸塌,前後加起來恐怕也得三四天時間!”見傅有德跟自己想法一致,蒙城總管毛貴繼續大聲提醒,“而守軍的士氣如果都像這位王兄弟說得一般差,蟻附攻城,估計還會更快些。充其量過後給陣亡的弟兄家裡多發些撫卹便是!”
“末將不才,願意帶領麾下弟兄去拿下此城。請大總管派人用火炮壓制一下城頭上的牀弩和弓箭手就行!”傅有德想了想,又大聲補充。
總而言之,他和毛貴兩個,都憑着各自的實戰經驗,認定了用火藥炸城牆這個辦法不靠譜。而遍觀紅巾軍以往的戰例,除了芝麻李當初攻打宿州時,曾經用火藥炸塌了城牆之外。其餘,包括朱八十一在內,都沒有過爆破成功的先例。
朱八十一當然知道毛貴和傅有德二人都比自己的破城經驗豐富,然而,若論玩火藥的水平,六百年後的人類,絕對能甩六百年前的祖先好幾百條街。所以,只是出於禮貌,他認真地聽二人說了一陣,然後笑了笑,輕輕擺手,“二位兄弟說得都有道理,但是二位有所不知,自打上次讓弟兄們冒死鑽臭水溝,朱某就苦心積慮,琢磨着下一次再遇到同樣情況該如何處理。並且爲此專門打造了一整套傢伙,用來對付各種城牆。二位不要着急,先讓弟兄們紮了營,用了戰飯。今天傍晚之前,朱某絕對讓二位親眼看到,這寶應城是如何被我淮安軍拆掉的。”
“真的?你居然專門爲炸城牆製作了神兵利器!什麼東西?方便的話,趕緊拿出來讓哥哥我看看!”毛貴根本沒注意道“炸”和“拆”兩個字的差別,愣了愣,反對的話卻果斷地憋回了肚子裡頭。
別的事情他可以懷疑朱八十一,唯獨制器一道,在他眼中,朱八十一絕對是天下絕頂高手。並且絕對是高到曠古絕今,常人根本無法企及的地步那種。
傅有德雖然對朱八十一的話將信將疑,卻也知道如今紅巾軍中的所有神兵利器,全是出自眼前這位朱大總管之手。所以遲疑了片刻之後,也笑了笑,拱着手說道:“原來朱總管早就胸有成竹,是末將多慮了,請大總管勿怪!”
“二位說這話就見外了!”朱八十一神秘的笑了笑,輕輕搖頭,“二位也是爲了咱們大夥着想。但是朱某卻不願,今後每次遇到堅城,都讓弟兄們用屍體去堆。所以才命人打造了幾套攻城利器。二位如果想看仔細的話,等會兒紮下營盤,用完了戰飯,儘管點齊了各自麾下的精兵到距離東城門口三百步外列陣。待朱某炸開了寶應城之後,剩下的事情,也好就交給二位來料理!”
“好,就如你所說,你們淮安軍負責炸城,我和傅兄弟負責進去收拾殘敵!”
“願唯朱總管馬首是瞻!”
毛貴和傅有德立刻雙雙拱了下手,大聲答應。
二人都不知道朱八十一準備了什麼法寶,所以心癢難搔。帶領各自麾下的弟兄紮下營盤之後,草草對付了一口戰飯,就立刻點齊了精銳,到寶應城東側約定的位置列陣待命。
朱八十一體諒到衆人的心思,便沒做太多耽擱。吃完了戰飯之後,也用最快速度把自家隊伍拉了出來。
三四萬人在城東列陣,寶應城的縣令盛昭即便是個傻子,也猜到紅巾軍準備下手強攻了。趕緊敲起大鼓,把麾下所有能召集起來的力量,全都調到了東門附近。城牆城下忙了個雞飛狗跳,折騰了好一陣兒,卻發現外面沒有發起衝鋒。愣了愣,從敵樓中探出半個腦袋,滿臉詫異地向下觀瞧。
只見朱、毛、傅三家隊伍在距離東門偏南,正對着兩個馬臉之間城牆段三百步左右的位置,擺下了三座方方正正的大陣。彼此之間還留着二十多步遠的距離,界限分明。在中央方陣的最前方,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搭起了一座指揮台。有個膀大腰圓的黑臉漢子站在臺子上,手裡拿着令旗來回搖晃。
“朱屠戶在幹什麼?唱戲麼?”寶應縣令盛昭皺了下眉,滿頭霧水。
就在此時,中央方陣忽然分開,有大約兩千多人馬,推着車子,舉着各種奇形怪狀的兵器,緩緩向寶應城的城牆靠了上來。
“他們,他們推的是大炮!天,他們準備用大炮將城牆轟開!”有名從淮安戰場逃下來的老兵痞,蹲敵樓附近的城垛後,抱着腦袋,大聲驚呼。
“大炮?”盛昭聽了微微一愣,定睛細看。果然發現正在緩緩向前移動的紅巾軍隊伍裡,有近百輛樣子怪異的雞公車。每輛車的輪子都有三尺磨盤大小,上面蓋着厚厚的一塊麻布。被十幾名身穿步甲的壯漢推着,“轟轟隆隆”地向前走。
護衛在炮車正前方的,則是數百刀盾兵,手裡巨盾居然有五尺多高,下面好像也墊着兩個小輪子,用手推着大步前進。
護衛在炮車左邊,則是數百名身穿半身鐵甲的漢子。兩人一組,肩膀上扛着根長長的管子,手裡還拎着幾根長長的木頭棍子,看上去怪異至極。
“大火銃,他們又把大火銃擡上來了!”敵樓的平臺上,驚呼聲一陣高過一陣。上午的戰鬥中,守軍可是沒少吃這種大火銃的虧。甭看其笨重無比,射擊頻率也跟牀弩差不多。可威力奇大無比。所發射出的彈丸足足有核桃大小,任何甲冑都防不住。只要捱上一下,從前胸到後背就是一個透明的大窟窿。
“嘶——,朱屠戶真捨得下血本兒!連大火銃都弄出了幾百支來!”站在盛昭身邊的,是以見多識廣而聞名主簿趙肖,嘬着牙花子,低聲**。
“大火銃?此物與咱們手中的大銃有何分別?”盛昭聽得微微一愣,扭過頭,強壓着心中慌亂向此人詢問。
“這個,大火銃麼?就是,就是比小火銃大上一點兒的火銃。”主簿趙肖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煞有介事地迴應。
這根本就是一句廢話。大火銃當然比小火銃大,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見。問題是,朱屠戶怎麼把火銃造得那麼大,那麼長,用的時候還不怕炸膛?要是官軍也能造出幾百支來,往城牆上一架。還用再擔心紅巾賊的進攻麼?直接用火銃從上往下轟便是,十幾輪轟擊下來,看紅巾軍有多少人命可以往裡頭填?
不過涉及到具體制造方法問題,向這位趙主簿諮詢,肯定等同於問道於盲。這位最擅長的是畫十字架,喊上帝保佑,然後雲山霧罩地瞎白活上一大通。真正本事,卻是半點兒也無。想到對方平素的表現,縣令盛昭無奈地嘆了口氣,擡起頭,將目光再度轉向城外。
目光剛落在護衛在炮車另一側的隊伍上,他的眼睛便再也移動不開了。那是什麼奇門兵器,怎麼比大火銃還粗?並且長長短短的,每個人手裡拿得都不一樣?最令人費解的是,隊伍中最前方的兩排人,還擡着七八張巨大的板子。一看就是由純鐵打造,黑黝黝在太陽下泛着金屬特有的冷光。
“喂,趙主簿,別畫十字架了。那些鐵管子到底是什麼東西,你認識麼?”專門負責貼身保護盛昭的蒙古百夫長哈斯也看得滿頭霧水,走到主簿趙肖身邊,用力推了他一把,瞪圓了眼睛追問。
“應該,應該是一種秘密,秘密武器吧!”主簿趙肖一邊畫着十字架,一邊滿嘴跑舌頭。“比大火銃管子還粗,就是特大火銃! 諸位也知道,那朱屠戶是個妖人。什麼,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都可能造得出來?”
“我問你到底是什麼東西,沒問朱屠戶的事情!你到底知道不知道?”蒙古百夫長哈斯把眼睛一瞪,厲聲呵斥。
“是,是管子和鐵板!”主簿趙肖被嚇得兩腿發軟,趕緊大聲補充。“管子和鐵板,管子和鐵板搭在一起,可以,可蓋房子。我知道了,他們,他們要,要靠近了搭箭摟。用鐵管子和鐵板搭箭樓,不怕火燒!”
還甭說,他情急之下,蒙得還真有些靠譜。那些紅巾軍士卒扛着和擡着的,如果換成竹竿、木板和繩索,不就是搭箭樓的材料麼?想到此節,縣令盛昭再也不敢耽擱,立刻扯開嗓子,大聲命令,“牀弩,牀弩準備。瞄準敵軍左翼那些拿鐵管子的,給我,給我射!”
“牀弩,大人命令牀弩射擊。瞄準了敵軍左翼,射擊!”傳令兵扯開嗓子,迅速將命令傳遍整個東側城牆。
“是!”兩個馬臉上的守軍答應一聲,舉起木槌,狠狠敲在牀弩的發射機關上。“呼!”十幾根一丈半長的弩箭帶着風聲,呼嘯着朝紅巾軍隊伍的左翼撲了過去,速度快如閃電。
然而,此物畢竟不是閃電。木製的弩杆很快就受到了風力和重力的雙重影響,顫抖着偏離了既定軌道,或者一頭扎進了土裡,或者飄起來不知所蹤。只有兩三支靠近了目標,卻被走在隊伍最前方的淮安軍刀盾兵用舉盾及時地擋住,“咚”的一聲,矢鋒入盾半尺,矢杆顫顫巍巍地來回晃動。
“嘀——!”走在隊伍中的第一軍副指揮使劉子云立刻吹響了掛在胸前的鐵哨子,將整個隊伍停了下來。緊跟着,隊伍中就響起了他洪亮的聲音,“按原定計劃,炮兵以營爲單位,就地展開。”
“炮兵以營爲單位,就地展開。”
“炮兵以營爲單位,就地展開。”
專門負責傳令的親兵則舉着鐵皮喇叭,將命令一遍遍地大聲重複。早就躍躍欲試的三個炮兵營長聽到了,立刻指揮着各自麾下的弟兄扯下炮衣,推動炮車,將整整九十門四斤炮分爲前後間隔十步遠的三排,對準了寶應城門東側兩個馬臉,和兩個馬臉之間的城牆上方。
“呼——”巨弩繼續呼嘯着朝陣地飛來,大部分都落到空處。少部分被刀盾手用舉盾擋住。只有偶爾一兩支能落在大夥腳邊,濺起一串串暗黃色的煙塵。
訓練有素的炮兵對近在咫尺的巨弩視而不見,在每個炮長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固定炮身,裝填火藥,壓緊彈丸。整套動作,都宛若行雲流水。
“嗯!”劉子云學着朱八十一的樣子,滿意地點點頭。然後將哨子再度含進嘴裡,用力吹了一下,再吐出來,扯開嗓子大聲喊道,“開炮射擊!十門火炮一組,循環輪射!限在半柱香時間之內,把兩個馬臉和城牆上的弩車給我清理乾淨!”
“轟!”黃老二指揮着一門四斤炮,率先射出第一枚彈丸。高了,實心彈丸從左側馬臉的上空呼嘯而過,嚇得上面的守軍手一哆嗦,將木槌砸在剛剛拉開還沒來得及上弩箭的弩車上,直接放了空炮。
“炮口壓低半寸!”黃老二迅速跳到最前排第二門火炮旁,大聲喝令。
“是!”衆炮手答應着,齊心協力,用裝了土的麻袋墊高炮尾,重新壓實。“轟”短短數息之後,第二枚彈丸飛出炮口,掠過二百步的距離,狠狠砸在了左側馬臉的城垛口下方二尺處,將城牆砸了個大坑,泥土瑟瑟而落。
“低了,炮口向上調高一小指頭!你放下,我來!”黃老二深深地吸了口氣,快步跑到第三門火炮前,親自動手調整角度。兩隻眼睛,就像夜裡的燭火一般明亮。
在弟兄們的全力配合下,第三門火炮也很快調整完畢。怒吼着噴出一顆巨大的鐵彈丸,在半空中拉出一道弧線,正砸在馬臉中央,濺起一團淒厲的血霧。
“啊——!”僥倖沒有被波及的蒙元士兵抱頭鼠竄,紛紛朝馬臉兩側的城牆退去。卻又被城牆上的百夫長們,用刀子直接給砍了回來,“別慌,給我射,給我用弩車射!他們不可能每一炮都打得這麼準。咱們也不肯能一直射不中。給我射,快給我射!誰敢跑,老子先宰了他!”
在死亡的威脅下,衆官兵又掉頭逃回馬臉,手忙腳亂地轉同搖櫓,重新拉開弩臂,裝填弩箭。“嗖——嗖——嗖——!”數支巨弩落進炮兵陣地中,濺起兩團血花。
“轟!轟!轟!”已經摸索出大致射擊角度的炮兵們,立刻以狂轟濫炸相還。數十枚滾燙的鐵彈丸帶着尖嘯落在馬臉和馬臉前方的城牆上,砸起大團大團的血霧和煙塵。
“炮兵,開炮射擊!十門火炮一組,循環輪射!”劉子云興奮地揮舞着令旗,圍着炮兵陣地來回跑動。“半柱香時間,必須把兩個馬臉清理乾淨。有外人在後邊看着呢,咱們不能給都督丟臉!”
外人,自然指的是毛貴和傅有德兩個,以及他們麾下的將士們。雖然他們是好心前來助戰,但淮安軍上下,還是涌動着一股和客軍爭一爭短長的暗流。特別是最底層的士兵,這幾天從行軍速度到紮營時的整齊程度,再從身上鎧甲,手裡的兵器,到走路時的精氣神兒,私下裡已經不知道比較過了多少次,每一次畢竟的結果,都令大夥胸口挺得更高。
這回,也是一樣。在自豪感的驅動下,炮兵們將火炮操作得格外流暢。每當聽到自家連長的喊聲,就是十門炮口同時噴出怒火。緊跟着,十枚滾燙的彈丸就落在對面的馬臉內外,將守軍砸得鬼哭狼嚎。
而防守一方顯然不具備任何對付火炮的經驗,幾度被炸得抱頭鼠竄。然後又幾度在一名千戶的組織下,再度跑回馬臉,試圖用牀弩和強弩進行反擊。但是,在二百步這個距離上,受氣流和操作者水平的雙重影響,牀弩和強弩不具備任何準頭。而淮安軍射出的鐵彈丸,卻憑藉着數量優勢,每一輪齊射總有幾枚彈丸能夠恰巧地落在在目標區域,將敢於暴露出來的牀弩,還有操作牀弩的守軍士卒,一併砸得四分五裂。
很快,左側的馬臉上面就再也找不到一架完整的弩車了,再也無法給進攻方製造任何騷擾。劉子云迅速指揮炮兵調整方向,瞄準右側的馬臉,再度狂轟濫炸。
依舊是勝得毫無懸念。有左側馬臉上屍骸枕籍的先例在,右側馬臉上的守軍個個心驚膽戰。只勉強招架了兩三輪,就丟棄了造價高昂的弩車,撒腿跑向了附近的城牆。
“調整炮口,對準城牆,給我來十輪吊射!”劉子云滿意地點點頭,轉身看向黃老二,大聲命令。
“是!”黃老二答應一聲,撅着屁股再度衝向距離自己最近的火炮。調整射擊角度和炮口指向,把城牆當作下一個攻擊目標。
“轟!”“轟!”“轟!”幾門被他安排用來校準的四斤炮率先開火,彈丸或者落在城外,或者落在城內,居然沒有一枚砸在六尺寬的城牆頂端。
“呼——!”城牆頂端,擠得密密麻麻的守軍將士齊齊鬆了口氣,用手輕輕拍打自己的胸口。然而,沒等他們將這口氣吐完,天地間忽然一暗,緊跟着,又是十幾枚滾燙彈丸砸呼嘯着砸了過來,砸在正對炮口的城牆內外,炸起一股股暗黃色煙塵。
“轟!”緊跟着,又是十枚鐵彈丸。或者砸在土築的城牆表面,塵土飛濺。或者恰巧落在城牆頂上,將猝不及防的守軍砸得筋斷骨折。或者落進城內,砸中靠近城牆的房子,給屋頂開出一個個巨大的天窗。
“娘——!”有個不幸被炮彈打沒了半截身體的守軍,拖着長長的血跡,在城牆上絕望地爬動。
“兄弟啊——!”數名鹽丁出身的軍漢圍着一具已經看不出人樣的屍體,放聲大哭。
“轟!”“轟!”“轟!”更多的炮彈砸在城牆內外,濺起滾滾黃煙。雖然每一輪射擊所發出的大半數彈丸都沒有打進城牆頂部的人羣當中,但傷者和死者的慘狀,卻讓守軍們個個魂飛膽喪。趁着督戰的百夫長,千夫長們不注意,撒腿就跑。
“站住,馬道上有督戰隊,你跑下去一樣是個死!”督戰的百夫長和千夫長們,則不得不用殺戮來維持軍紀。然而,殺戮的效果終究有限,在留下來挨炮彈和逃走挨刀子之間,蒙元士兵明顯更願意選擇後者。很快,被炮火集中攻擊的城牆上,就剩不下多少人了。並且沒有逃走的士兵全都將身體死死地貼在了垛口後。雙手捂着耳朵,瑟瑟發抖。任軍官如何督促,也不肯擡頭。
“轟!”一枚炮彈正好砸在了城頭的火藥箱子上,引起了劇烈的殉爆。巨大的灰白色蘑菇雲騰空而起,扶搖之上九霄。
然而,在蘑菇雲被風吹散之後,爆炸點附近的城牆,卻只是被燒黑了一大截。甭說出現大段坍塌了,連個像樣的豁口都沒能留下。
“我早就說過,拿火藥對付城牆很費勁!”毛貴遺憾地搖搖頭,嘆息着對身邊的傅有德說道。
“是啊,朱總管這邊,朱總管這邊的炮手,操炮比我們那邊高明出太多!”傅有德關心的,卻是另外一個熱點。用手指掏了掏被炮聲震遲鈍了的耳朵,回答得驢脣不對馬嘴。
“我是說,用火藥炸城註定事倍功半!”毛貴被氣得哭笑不得,將嘴巴湊到他耳邊,大聲重複。
“什麼,您說火藥!”傅有德眼睛盯着城頭,回答得繼續不着邊際,“火藥各家都是一樣的。城牆上守軍那邊的,也許配方會差一些。但咱們紅巾軍這邊,各家肯定都是一樣的!”
“算了,不跟你說了!”毛貴氣得沒辦法,只好策動坐騎走開,繼續去觀察淮安軍的其餘動作。卻霍然發現,就在自己注意力被城頭上的殉爆所吸引的時候,連老黑已經指揮着擡槍營走到距離城牆一百步位置。有條不紊地支開三角形鐵架子,將一百五十杆造價昂貴,看起來又蠢笨至極的大擡槍,支了起來。
“嗖!”城牆上,有守軍士兵隔着城牆垛,從射擊孔中射下了幾支羽箭。大部分被風吹歪,飛得不知去向。只有零星一兩支,射進了擡槍營的陣地裡,在大夥胸前的板甲上,砸出了幾串火花。
“奶奶的,居然敢還手!各都,給我瞄準了,狠狠地打!”連老黑心中卻被立刻點起了熊熊怒火。舉起鐵皮喇叭,大聲命令。
“呯!”擺在最前排的三十杆擡槍,立刻齊齊噴出了白煙。將一兩半重的彈丸,順着城牆的垛口砸了進去。
火星飛濺,表面貼了青磚的城牆垛口,居然被擡槍的彈丸砸出了無數個小豁口。四下飛射的磚屑,落在垛口後的士兵臉上,迅速撕開無數道血痕。
“啊!”幾名蒙元士兵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光捱打還不了手的恐懼,站起來,撒腿便逃。
血光立刻隨着槍聲從城牆上飛起,大擡槍射出的彈丸從背後找上他們,將他們的身體打了個對穿。
“啊——!”瀕臨死亡的傷者,拼命用手去堵胸前的大洞,卻無法阻止血漿向外噴涌。轉眼間就因爲失血過多,一頭栽倒。
“轟!”“轟!”“轟!”又是一排實心炮彈砸上城頭,跟擡槍配合着,打得守軍抱頭鼠竄。很快,正對着擡槍和炮兵陣地城牆上三丈多寬位置,就再也站不住人。包括督戰的將領在內,都抱着腦袋,亂哄哄地向城牆其他位置和敵樓附近逃竄,唯恐爹孃給自己生得腿太短。
“原來擡槍可以當牀子弩用,並且比牀子弩輕便許多!”城牆外,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向前走了一百多步的傅有德看得心醉神馳,扭過頭,衝着身邊的空氣說道。
話說完了,他才發現毛貴已經不知去向。趕緊從馬背上扭着頭,四下觀望。只見就在淮安新一軍副指揮使劉子云的身邊,蒙城大都督毛貴手舉刀鞘,對着一個龐大的鐵戰車,又敲又打,興奮得手舞足蹈。而先前拿在士兵們手中的鐵管子和鐵板,則變成了這輛戰車的支架和車頂,被特製的鐵夾子固定在一起,穩如磐石。
“拆遷車準備完畢。向大都督請示,可否立刻去拆城?”第一軍副指揮使劉子云則回過頭,衝着身邊的傳令兵大聲招呼。
“拆遷車準備完畢。請求對寶應城東牆進行拆遷!”傳令兵立刻按照平日訓練時養成的習慣,用旗幟和號角,將劉子云的請求,遠遠地傳到了後面的指揮台上。
“通知劉子云,拆遷開始!”指揮台上,早已等待不及的朱八十一搓了幾下手,咬着牙,將自己獨創的惡趣味命令發了出去。
“拆遷開始!”
“拆遷開始!”命令經過旗幟和號角,迅速傳到戰鬥第一線。劉子云眼睛登時一亮,挺起胸口,驕傲地揮動土黃色的令旗,“都督有令,拆遷正式開始!刀盾兵掩護!近衛團三營,將攻城車推進到城牆腳下,分組挖火藥池!”
“是!”數百條漢子齊聲答應,彎下腰,推動七輛渾身上下散發着冰冷光澤的鐵架子車,“轟隆轟隆”向前行去。所過之處,留下數道深深的車轍。
“嗖!”“嗖!”“嗖!”守軍顯然也發現了這幾輛龐然大物,從距離最近的幾段城牆上,將牀弩不要錢般射了過來。大部分都偏離了目標,只有一兩支僥倖命中,被車頂的鋼板所阻擋,“當”地濺起一串火星,飛出老遠。
“轟!轟!轟!”炮營立刻調轉炮口,對着牀弩發射的位置展開報復性射擊。龐大笨重的弩車迅速被分解成了一堆堆零件兒。周圍的守軍將士抱着腦袋,東奔西逃。
“不要跑,給我......”有名蒙元將領舉刀督戰,剛一露頭,就被數杆大擡槍同時瞄上。其中一枚彈丸正好打中了他的鼻子,將半個腦袋從身體上打飛起來,跳起到半空中,紅紅白白落得到處都是。
見到此景,原本就士氣低落的守軍,更不願露頭。一個個將腦袋縮在垛口後,撅着屁股,口裡大念各種編纂出來的禱告詞,“觀世音菩薩,如來佛祖,穆罕默德,上帝,大光明神,保佑,保佑,保佑信徒過了這關。信徒一定給您捐十兩香油,絕不打折扣,絕不敢再拿發了臭的豬油糊弄您!”
而過往神仙顯然對香油不太感興趣,沒使出任何法術來阻止淮安軍的鐵車繼續朝城牆靠近。轉眼間,七輛鐵車就跟城牆緊緊貼在了一起。帶隊的都頭一聲呼哨,衆人迅速拆掉車輪,將鐵車變成了鐵涼亭,穩穩地坐在了城牆根處。
“開挖!”近衛團長徐洪三大喝一聲,從車廂中抄起一把巨大的鑽頭,奮力頂在了城牆上。
“開挖!”“開挖!”隊伍中的連長、都頭們大聲迴應,藏身在車廂內,將一杆杆七尺多長,兒臂粗,末端帶着搖柄的鑽頭頂在了距離自己最近的城牆上。其他近衛營的士卒則在夥長們的指揮下,以十人爲一組,齊心協力轉動搖柄。“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土牆被鑽破的聲音此起彼伏,很快,鑽桿就進入了城牆半尺多深。暗黃色的泥土,像流水般順着鑽桿的尾部汩汩下淌。
“他們在鑿城!”臨近城牆段上的蒙元官兵雖然看不見徐洪三等人在鐵車裡鼓搗什麼勾當,卻本能地感覺到大事不妙。一名親兵百戶打扮的傢伙跳起來,先大喊了一嗓子,然後帶頭衝向鐵車上方的城牆段。
“轟轟轟,轟轟轟!”數枚炮彈疾飛而至,砸在他身前身後,煙塵滾滾。這位身手敏捷且足夠幸運的百夫長卻毫髮無傷,三步並作兩步衝到目的地,鋼刀猛揮,將掛在城頭的釘拍綁繩砍做兩段。
“呼!”重達三百餘斤,表面釘滿了鐵刺的釘拍在重力的作用下,迅速砸落。眨眼間,就與鐵車來了個親密接觸。
“轟隆~”鐵車被砸得發出巨大的轟鳴,震得徐洪三身體發麻,耳鳴不止。然而,釘拍的下衝力量,卻被鐵車上那些橫橫斜斜的支撐臂盡數分散,根本無法奈何車身分毫。
“繼續鑽,別管他們!”近衛團長徐洪三迅速擡了下頭,衝着被嚇得臉色發白的弟兄們吩咐。
“是!”發現頭頂的車廂板沒有絲毫變化的淮安士兵們齊聲答應着,繼續轉動搖桿,將鑽頭不斷向城牆內推進,推進。
“來人,給我扔滾木!”勇悍的親兵百夫在城牆上大叫,招呼手下跟自己一道去拼命。只是這一回,他的好運氣終於用完了。沒等手下的親兵們舉着盾牌靠近,兩顆一兩半重的擡槍彈丸已經打在了他前胸處,將他直接打得飛了起來,像只破麻袋一般從城牆內側落了下去。
“呼啦啦——”已經尾隨着百夫長衝上這段城牆的親兵們,又亂紛紛地轉身後退。倉惶如一羣受驚的野兔。淮安軍的擡槍手們卻從背後瞄準了他們,以緩慢至極的速度,將跑得最慢的幾個人打飛了起來,慘叫着跌下城頭。
“ 衝,給我衝上去扔石頭!點盞口銃!”又一名全身披掛的蒙古軍官從敵樓裡跑出來,將逃得最快的兩名親兵挨個剁翻,“大人平素待爾等不薄,需要爾等出力的時候,爾等豈能如此?衝,誰不衝,老子先砍了他!”
“衝,衝,大人看着咱們呢!”衆親兵們被逼無奈,只好掉頭再度衝向鐵車正對的城牆。冒着被炮彈和子彈射殺的風險,將滾木雷石接二連三丟了下去。
“轟!”有人點燃了盞口銃,將拳頭大的彈丸從城頭射下,打在鐵車廂的頂板上,鑿出一個深坑。
鐵車廂搖搖晃晃,卻始終沒有散架。將大部分滾木礌石都擋在了車廂之外,給裡邊的淮安軍弟兄,撐起了一片安全的天空。
“注意檢查深度,到一號標記爲止!”近衛團長徐洪三擦了一把汗水,扯開嗓子高喊。然後親手抓住搖柄,逆着先前的方向倒轉。粗大了鑽桿緩緩從牆上退出,留下了一個四尺深,直徑五寸多的渾圓型小洞。身邊的弟兄們立刻從鐵車中拿起一個預先準備好的細長條火藥包,跟洞口比,迅速塞了進去,留在外邊的,只有一條長長的絲絨捻子。
“打下一個!”徐洪三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將巨鑽對準了距離第一個孔洞半步遠,高度差不多平齊的位置,開始了新一輪打孔工作。“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鑽頭破土聲又緩緩響起,衆弟兄們藏身在鐵車下,滿臉興奮,揮汗如雨。
“點盞口銃!盞口銃和大銃!”一名文職打扮的幕僚衝出敵樓,指揮着百餘名守軍勇士發起決死反擊。
“轟!轟!轟!”更多的盞口銃和竹節大銃噴出彈丸,砸在鐵車廂頂部和側面,砸得鐵車廂搖搖欲墜。
幾名藏身在車廂下,位置稍稍靠外淮安軍弟兄不幸被射中,軟軟地栽倒。附近的其他弟兄迅速將他的屍體推開,走上前,替他繼續轉動搖柄。
“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鑽頭高速轉動,一個又一個直徑在五寸上下,深達四尺的孔洞,出現於城牆表面,整齊得宛若一排排等待校閱的士兵。
更多的滾木雷石砸下來,砸在鐵車頂部,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響。更多盞口銃和竹節大銃從側面向鐵車發射彈丸,打出一串串淒厲的血光。然而,鑽孔聲卻始終沒有停下,“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宛若猛獸在深夜裡磨着他們的牙齒。
“呯!”連老黑組織擡槍兵,來了一次齊射。將敢於將身體露出城垛的守軍,連同那名不怕死的幕僚,打得倒飛而起,血漿和碎肉像雨一般四下濺落。
城牆上瞬間出現了大段空檔,然而,很快,第四波蒙元士兵就再度沿着臨近的馬道衝上,一隊接一隊,蒼白的面孔上寫滿了絕望。
“轟!轟!轟!”黃老二組織火炮,朝鐵車正上方的城牆,和臨近的城牆頂端,狂轟濫炸。將一門又一門盞口銃和大銃炸成了廢銅爛鐵。將守軍成羣結隊地砸成肉醬。
更多的守軍卻在縣令盛昭的逼迫下,繼續衝上城頭。
彷彿猜到城牆即將不保一般,縣令盛昭集結起麾下全部力量,一波接一波,捨生忘死,將滾木、雷石,甚至自家同伴的屍體,都當作武器朝鐵車砸下。很快,鐵車頂上就落滿了各種重物,並且還不斷有新的重物從半空中往下砸,冰雹一般,無止無休。
“啪!”有具屍體貼着鐵車的頂部邊緣滾落,濺起一團血漿,將徐洪三的戰靴迅速鍍上了一層殷紅。
“繼續鑽,別分神!這鐵車徐某先前試過,可扛上千斤水錘的重擊!”徐洪三一腳踢開落在身邊的殘肢,扯開嗓子,繼續大聲招呼。
“繼續鑽,別分神。鐵車是咱們朱都督親手打造的。有它在,誰也奈何不了咱們!”車廂內的連長,都頭們,也紛紛抹了一把汗,大聲給自家弟兄鼓勁兒。
在制器一道上,朱都督三個字,就是最好的招牌。原本被頭頂上的聲音吵得有些心驚的弟兄們愣了愣,立刻又精神抖擻。朱都督親手打製,城上的幾塊破石頭怎麼可能砸得爛?他那是彌勒佛的凡間肉身,彌勒佛親手做出來的東西,那就是神器,常人怎麼可能破得了。
“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鑽桿破土的聲音繼續在城牆下回蕩,聽起來就像一曲宏大的音樂。伴着樂聲,一個又一個直徑三寸左右的深孔,出現了城牆上。兩個馬臉之間,長兩丈,寬四尺,距離地面三尺高的區域,密密麻麻排滿了鑽孔,遠遠地看上去,就像一個巨大的蜂巢。
兩百多個裝了五斤左右黑火藥的長條型布包,被一個接一個塞進了鑽孔。用絲綢裹着黑火藥搓成的藥捻從洞孔里拉出來,每十條搓成一根,拉出一丈遠,又再度被捆在一起,搓成一根胳膊粗的巨大藥捻,在盾牌手的保護下,向更遠處延伸。
不斷有新的孔洞被打好,新的藥捻被拉出來,與原來的藥捻系在一起。不斷有新的火藥包被盾牌手從本陣用推車運到城牆下,交給徐洪三等人塞進新的孔洞,將蜂巢變得越來越密,越來越恐怖。
終於,最後一個孔洞被打好,塞入了火藥包,拉出藥捻。徐洪三擡手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血水,大聲喊道,“盾牌手過來掩護。聽到炮聲,大夥一起後退!”
“盾牌手,盾牌手過來掩護!”立刻有人舉起鐵皮喇叭,向後方發出聯絡信號。
大隊的盾牌手推着半人高的包鐵巨盾,列隊衝上。將鐵車下勞碌了半個多時辰的徐洪三等人護住,緩緩地退離了城牆。
有五十多名弟兄,卻永遠留下了那裡。先前大夥忙着轉動鑽頭的搖柄,沒太注意到自身的傷亡。到了此刻,才發現,原來鐵車也不是萬能的,並沒有爲大夥擋住所有方向來的攻擊。只是大夥當時,誰也沒來得及分心而已。
“快退,快退,都督說過,所有必須退出三丈之外!”徐洪三及時地舉起鐵皮喇叭大吼了一聲,將衆人從震驚與悲傷中喚醒。然後他自己卻猛然停住腳步,在三面巨盾的保護下,從腰間取出火摺子,迅速打燃。
“退,退!”他揮動着火摺子,大喊大叫,催促衆人,繼續遠離城牆,遠離自己。直到確定所有弟兄都退到了安全距離之外,才猛地一哈腰,將火摺子狠狠地按在了藥捻之上。然拉了一把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名盾牌手,撒腿就跑。
“嗤——嗤嗤——嗤嗤——!”沒人再管徐洪三和那三名盾牌手如何倉惶逃命。所有人,包括炮兵都停止了射擊,將目光落在了燃燒着的藥捻之上。
“嗤——嗤嗤——嗤嗤——!”粗大的藥捻冒着滾滾白煙,朝城牆上的蜂巢迅速靠近,靠近,靠近。忽然間,分散成數百條火蛇,飛一般朝城牆上的每個深孔鑽了進去。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一連串沉悶的爆炸,在城牆根部響起。不是大夥預料中的驚天動地,而是略顯沉悶。就像暴風雨前的悶雷,貼着地面來回翻滾。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一連串的悶雷聲中,寶應城東側距離兩道馬臉之間的城牆,像打擺子一般,顫抖,顫抖,不停地顫抖。最後猛地一哆嗦,竟然以肉眼可見的緩慢速度癱倒於地,直上直下,就像被雨水泡軟了的泥巴。(注1)
注1:多點連續爆破通常用於開採石料和舊摟拆除,爆破點和用藥量都需經過嚴密計算。文中是小說家言,簡化了步驟,並且嚴重誇大了效果。請讀者切勿模仿,否則,後果請自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