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客人當中,除了王二和他的同夥之外,其餘都是真正的行腳商販。可是知道胡亂說話的後果。這要是換在大元朝治下的任何地方,萬一被官府差役和幫閒們給聽見了,治你個非議朝政之罪,那可就是傾家蕩產的後果。弄不好,連性命都得搭了進去。
正後悔不及間,卻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從後門口傳了過來,“我說你們這些個人啊,怎麼不知道好歹呢。除了咱們大總管這兒,天底下還有哪地方,是交一次稅就完事的?說收的得少,可那釐卡、橋卡、城門關,哪裡會不朝你下刀子》?一趟貨走下來,能保本兒就燒高香了,還能有零錢在外邊吃吃喝喝?”
衆人被數落得滿臉通紅,扭頭一看,卻是店主老漢的孫兒小七,來給王二等人上菜了,不留神聽到了大夥的牢騷,忍不住開頭替朱屠戶打報不平。那架勢,彷彿他自己是朱屠戶的心腹侍衛般,隨時準備豁出性命去,捍衛自己東家的尊嚴。
王二正愁無法將話頭往淮揚大總管府上頭引呢,見小七哥不請自到,喜出望外。立刻點了點頭,非常誠懇地迴應,“小兄弟說得對,這淮揚地界稅收得雖然高了些,可都是明碼標價,從頭到尾就收一次。不像其他地方,吃卡拿要,根本沒任何規矩。細算下來,總數恐怕四成都不止!”
“四成,四成是便宜你!”小七哥一邊朝桌子上擺菜餚,一邊撇着嘴說道,“咱揚州又不是沒被蒙古韃子管過,從城外碼頭一直到我家門口,光收正稅的卡子就有三道。再加上其他雜七雜八,你要是在衙門裡不託關係,石頭都得被他們榨出油來!”
“那是,那是!”衆行腳商人們都有過被人搜刮的慘痛經歷,紛紛點頭附和。不經意間,卻習慣性地將目光四下掃了好幾輪,檢查周圍到底有沒有朱屠戶的耳目,以免自己禍從口出。
“不用找了,剛纔你們的話,除了我之外,沒人聽見!”看到大夥兒那小心謹慎的模樣,小七哥忍不住又輕輕撇嘴,“就是聽見了,人家不會跟你們計較。又不是蒙古朝廷那邊,連這點兒肚量都沒有!”
他說得雖然都是大實話,但張口韃子,閉口蒙古朝廷,讓王二和他身邊的探子們聽起來,沒法感到不刺耳。當即,便有一個探子冷哼了一聲,笑着說道:“嘿,聽你這麼說,好像朱總管怎麼大度是的。我就不信了,剛纔那些話要是說在明處,當地的官差就不找你的麻煩!”
“說在明處,你就是到揚州府衙門口去說,也沒人搭理你!”小七哥畢竟年青,沒有學會順着客人的意思說話,把脖子一梗,大聲反駁。“當初官府貼出新徵稅辦法的告示時,又不是沒人在大街上嚷嚷過。可朱總管跟他們計較了麼?根本沒有!反而又貼出一張新告示,把徵稅的辦法細節,從頭到尾只徵一次好處,仔仔細細給大夥重新解釋了個遍。末了,還沒忘記告訴大夥,如果有人敢隨便加徵,大夥到哪去告狀。無論白天黑夜,只要告就肯定有人管!”
這倒的確有魄力,把一切都擺在明處,無論服氣不服氣,至少不存在什麼看不見的規矩,並且也極大減少了各級官吏伸手的可能。
衆商販聽了,忍不住紛紛點頭。都覺得小七哥說得理直氣壯,朱屠戶做得乾淨漂亮。
然而,王二身邊的探子們卻越聽越覺得心裡頭不舒服,忍不住又撇了幾下嘴,悻然說道,“表面上當然不會找麻煩。可我怎麼聽說,上兩個月,這揚州地界很多有頭有臉的人物,不明不白地就死了?說是潰兵乾的,誰知道動手的是哪個?”
“你不要血口噴人,有種,就把證據亮出來!”小七哥一聽,就乍了毛,拍了下桌案,怒不可遏,“朱亮祖那廝去了江南,如今正在達失帖木兒帳下逍遙快活。怎麼可能是奉了朱大總管的命令?況且那些喬裝大戶,有哪個不該死?朱總管好心給他們機會,讓他們一起治理地方。可他們呢,非但不知道感恩,反而勾結起來試圖反客爲主,並且還偷偷跟董摶霄勾搭,讓姓董的找機會過來攻打揚州,他們好做內應。要我說,他們死得一點兒都不冤。如果我能跟朱總管說上話,就提議把他們全都抄家滅族,斬草除根。免得有一兩個不知道好歹的雜碎,撿了條活命,還到處嚼舌頭根子!”
一邊說着話,一邊拿眼神當刀子朝王二等人身上掃視,彷彿對方就是那漏網的雜碎,正在想方設法敗壞朱八十一的聲譽一般。
王二等人被看得頭皮發麻,卻無法公然反擊。呼哧呼哧喘了半晌粗氣,笑了笑,低聲道,“小七哥真是好一張利嘴,朱總管不請你去他那裡做個官兒,真是可惜了?”
“咱們淮揚的官兒,都是要憑本事考的。可沒人看我替沒替大總管說過話!”小七哥又把嘴一瞥,稚嫩的臉上充滿了身爲淮揚人的自信,“不瞞你們說,在張明鑑狗賊燒了我家房子之前,我也是進過學堂的。等今年科舉再開的時候,少不得要進場去搏上一博!”
“吆喝,看不出,你還是讀書人!”王二身邊的隨從被頂得氣結,冷笑着打擊。“可你真的考上了,就不怕朝廷的兵馬打過來,找你和你家人的麻煩麼?”
“朝廷,朝廷得有那本事才行!”小七哥越說越自豪,彷彿自己早就成了淮安軍的一員般,“咱們朱總管只有兩三千兵馬時,就能打下朝廷數萬大軍駐守的淮安。如今他老人家手裡的水陸兵馬全加在一起,少說也有七八萬,還怕個鳥毛朝廷!要我說,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幾年,大總管就能直搗黃龍,把韃子皇上抓過來給他當馬伕!”
“嘿!”不光是衆隨從氣得差點沒跳起來,王二自己也被氣得臉色發黑。怪不得李四急着要脫脫髮兵淮揚,連個剛剛吃上飽飯的店夥計,都給朱屠戶給收買得如此忠心。再拖延下去,淮安、高郵和揚州三地,豈不被朱屠戶經營成了鐵板一塊?這殺豬的妖人,他到底使了什麼妖法,讓治下百姓對他如此死心塌地?
正氣得烏眉竈眼間,店主老漢端着一盤子蒸魚走了進來。看到自家孫子又在跟客人瞎較勁兒,把盤子朝桌子上重重一放,擡手就是一巴掌,“讓你乾點兒活,看看你這做派,就像自己是大爺一般。趕緊給我滾,滾後廚幫你婆娘洗碗去。少說幾句話,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
“我只是仗義執言!”小七哥捱了打,卻不服氣,一邊捂着腦袋往後院走,一邊大聲抗辯。
“滾,滾回去洗碗。要是再敢頂嘴,晚上仔細你的皮!”店主老漢把眼睛一瞪,不怒自威。
嚇跑了自家孫子,他又趕緊換上一幅卑微的笑容,衝着王二等人拱手賠禮,“客官,您別跟他一般見識。他一個小孩子,毛還沒長齊呢。外邊胡亂聽了幾句話,就回來瞎吹牛。您走南闖北,吃過的鹽比他吃過的米還多,千萬別跟一個小孩子認真!”
“嗨,不過是幾句閒扯吧,出了這個門兒,我們大夥就全忘了!”王二原本也沒勇氣在朱屠戶的地盤上生事,笑了笑,故意賣店主人情,“各位,你們說,是不是這麼一回事?”
“對,對,就是,我們剛纔都不過是順嘴跑舌頭。出了門,就誰都不記得了!”衆商販的爲人原則,就是不給自己找麻煩。笑了笑,紛紛接口。
店主老漢這才放了心,衝着大夥做了個羅圈揖,笑着道謝,“各位貴客,你們的好心,小老兒先謝過了。我們家門臉小,又剛開張,沒啥好東西招待。待會兒我去拎一罈子老酒來給各位客官解乏。不要錢,白送!”
“這,這怎麼好讓老丈破費!”衆行商紛紛擺手,嘴角上的亮光,卻照出了他們各自心中的真實想法。
店主老漢見多識廣,也不多囉嗦。蹣跚着走回後院,片刻後,就雙手抱着一個大酒罈子出來。看情形,至少有五六斤重,足夠在場每個人都過一次酒癮。“各位客官,請慢用。小老兒去一下後院,再弄幾個下酒的小菜過來!”
“如此,就多謝老丈了!”衆行商眉開眼笑,走上前接過酒罈子,迅速拍碎封口。將各自面前的茶水都換成了米酒,爭先恐後地喝了起來。
幾大口便宜老酒落肚,彼此之間,防範之心漸去。便有人舉杯跟王二碰了碰,笑呵呵地問道,“這位兄臺,在下李雲,敢問兄臺您怎麼稱呼?做的是什麼發財買賣?以前在揚州這一帶,小弟好像沒怎麼見過您!”
“唉,我也是難得來一次!”王二猶豫了一下,開始信口胡編,“我叫張小花,真定府的。家裡邊聽說揚州這一帶有人高價收購石硝,就讓我帶一船過來碰碰運氣!”
“石硝,張爺您在真有本事,連石硝都能偷偷運過黃河!”衆商販聽得一愣,紛紛開口誇讚。
完了,我忘了朝廷禁運石硝這個茬了!王二的心臟咯噔一下,差點停止跳動。然而,畢竟是丞相府的精銳,他的反應十分迅速。轉眼間,就收起惶恐,得意洋洋地說道,“這不是家裡頭在地方上有點兒門路麼,所以就冒險過來一趟。如果價錢值得繼續做呢,以後就常做。如果不值得呢,就只做這一回,下次再做別的唄。誰的腦袋都是一個,怎麼能老別在褲袋上瞎玩啊?!”
“那是,那是!”衆人將信將疑,目光在他和隨從們身上四下亂轉。
“幾位哥哥是做什麼生意的?聽口音,你們都是南方人吧!”王二怕暴露身份,趕緊主動轉移話題。
“還能做什麼,運糧食過來,運精鹽出去唄!”衆人笑了笑,將自家的生意坦誠相告。
這季節,來揚州做生意的,除了紅巾諸侯的人馬之外,其他絕大部分,都是運糧進來,運精鹽出去。淮揚商號現在出產一種精鹽,比雪還白,味道比青鹽還純。運到外邊去,價格比普通粗鹽能高出好幾倍,絕對是有利可圖的好買賣。而因爲揚州被焚,這幾個月來,地方上的糧價也一直居高不下。雖然大總管府想盡各種辦法打壓,但商販們倒賣糧食到揚州,還是能賺個盆滿鉢溢。
“幾位哥哥好眼力!”王二既然打扮成了商販,事先肯定做過一些功課,知道哪些生意如今在淮揚地區最好做。因此擺出來的架勢,似模似樣。
衆人喝了酒,眼花耳熟,當然也瞧不出什麼破綻來。紛紛舉了舉酒碗,笑着迴應,“小打小鬧,小打小鬧,怎麼比,也比不上你這有本事做硝石的!”
“我也是恰好有一條門路!”王二不願意衆人將目光總對着自己,笑呵呵再度轉換話題,“對了,幾位哥哥可曾聽說過,大總管府賣淮揚商號股本的事情?可惜我家距離遠,沒及時得到消息,否則,少不得也要摻上一腳!”
“你家要買淮揚商號的股本?”衆商販聞聽,俱是一愣,看向王二的目光裡,剎那間涌滿了星星。
“啊,是這樣的。我聽說,就是買一貫錢的也行。不知道是否當真,所以想打聽一下。大夥就當我吹牛吧,反正出了這個門兒,咱們誰都不記得!”王二被看得臉上發燙,趕緊出言補救。
“那怎麼是吹牛呢,你願意賭一次,當然可以去買了。就在淮揚商號的大門進去,左首第二間房子,現在還在繼續賣呢!”衆人明顯會錯了他的意思,笑了笑,七嘴八舌地指點。
“可不是麼,敞開了賣呢,跟大炮一樣,只要你捨得花錢。”
“不過現在,一股可不止一貫錢了,至少,至少得兩貫五,到兩貫六?”
“怎麼還在賣?”王二愣了愣,滿臉不解,“不是早就賣過了麼?並且怎麼又漲了價錢?”
“這你可就不知道了吧!”衆人酒勁上頭,得意洋洋的賣弄,“當初朱大總管請當地士紳入股時,人人都捨不得掏錢。怕惹了他老人家發作,淮安,揚州和高郵三地富豪們,才勉強湊出了一百多萬貫。剩下的九十多萬股沒人要,就被大總管一聲令下,放在淮揚商號的鋪面裡,公開發賣了。”
“結果第二天,大總管拿出了火炮作坊,然後,又陸陸續續把不少產業都劃給了淮揚商號經營,還說讓購股五萬之上的士紳參與政事。地方上的富豪們見了,一個個後悔得沒法。又死皮賴臉地跑到商號裡去搶購股本,結果剩下的股本價格就瞬間翻了倍,直到大總管把他自己手裡的一百萬貫股本又放到了商號裡發賣,並且准許所有購買了股份的人,也隨時拋售,才讓每一股的價錢,重新落回了兩貫五上下,比最初足足漲了一倍半!”
“這麼貴,那買夠五萬股的人好歹能落個實惠。買得少的人,會有賺頭麼?”王二越聽越覺得頭大,想了一會,遲疑着追問。
“怎麼沒有?你可以高賣低買啊!”衆商販看着他,好像看一個剛入門的新丁一般,“弄得好了,不用離開揚州,就能賺到錢。即便弄不好全砸在自己手裡,你想想,一個多月前,大總管剛剛把火炮作坊算在商號裡。這個月初的時候,又弄出了一種叫做水泥的新東西,拌上沙子和水,用來修房子奇快無比。一宿起一棟磚房,根本不是問題。接下來,說不定還有什麼能賺錢的花樣呢,一個接一個往淮揚商號裡頭扔,商號怎麼可能折本?實話跟你說吧,我們幾個也就是手頭錢少,否則,說不準也去買幾股賭賭運氣。只要淮安軍不打敗仗,肯定穩賺不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