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他要安安靜靜地做學問?”朱重九一咧嘴,差點沒被羅本的話給氣樂出來。要是沒有另一段記憶,劉伯溫的這番話還說不定真能把他忽悠住。畢竟在蒙元朝廷那邊做了很多年的官,宦海沉浮日久,心生倦意也有可能。再加上看了大元朝也沒幾天蹦達頭了,找個地方隱居起來,不受新朝招攬,算是符合這時代“有態度”讀書人的標準了,不管什麼國家民族大義,只管替蒙古人去盡臣節!
可這個人是劉伯溫了,歷史上朱元璋的軍師,差點做了宰相的主兒。雖然記憶裡頭歷史細節不太靠譜,但大體走向還是差不離的。既然劉伯溫後來能去給朱元璋效力,至死不渝,現在跑到揚州來對自己說,只想開個學館安安靜靜地教書,不是閉着眼睛說瞎話麼?!
“師叔,師叔早年在師祖門下讀書時,的確盡得其真傳。”果然,聽出朱重九話語裡的懷疑之意,羅本臉色微紅,吞吞吐吐地迴應。“後聞師祖抑鬱而終,遂發下宏願,此生必立一學館,令濂洛心法,不失後繼!”(注1)他原本就不是個愛撒謊之人,特別是對着於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朱重九,更不忍虛言相欺。故而一番解釋說得吃力致極,白淨的腦門上全是細細密密的汗珠。
“師弟之才,勝某十倍!”倒是施耐庵,常年行走於江湖,性子裡頭帶着一股大大咧咧。不忍讓自家徒兒一個人尷尬,衝着朱重九拱了拱手,笑着補充。“所以有些恃才傲物,還請大總管見諒!”
話說到這份上,朱重九即便再不會揣摩人心,也全弄明白了。劉基劉伯溫,這是變着法兒考驗自己呢。想想也是,以人家劉基這本事和名聲,雖然在大元那邊下了崗,但到哪家諸侯那邊,對方不是虛位以待啊?憑什麼自己讓羅本寫一封信,就把人給拎來了?論地盤兒,淮揚這邊又不是最大的,論資歷輩分,自己這個大總管名義上還歸劉福通、芝麻李兩個管轄,真的是爲了當官,投奔揚州哪如去汴梁來得直接?
“不妨!”想明白了其中緣由,朱重九衝着施耐庵笑了笑,輕輕擺手,“朱某素來久仰青田先生大名,一直恨自家無緣當面聆聽教誨。今日既然先生駕臨揚州,朱某理當登門求見,請青田先生指點迷津。”
而誠心這東西,他身上向來是不缺。首先一個,受後世思維的影響,他看人比眼下這時代所謂的豪傑們平等得多,打心裡頭,認爲大夥在靈魂上沒啥差別,沒必要處處都分個高低貴賤。所以主動去拜見一下劉伯溫,連折節下士都算不上,更沒什麼丟份可言。
“這,這,如此,就多謝大總管!”沒想到朱重九如此好說話,竟然立刻就將其自家擺到了後學末進的位置上,施耐庵登時也覺得心裡有些愧疚,紅着臉,再度拱手爲禮。
對於自家師弟的作爲,他也非常不理解。高士就得有高士的模樣,有本事的人架子也大,找個外出雲遊,或者身體不適的藉口,等着朱總管三顧茅廬,也算是一段佳話!像這樣,既然來了揚州了,卻又推三阻四,不是讓大夥都下不來臺麼?
然而,朱重九卻沒想那麼多。見施耐庵和羅本兩人誰的臉色都不太自然,便又笑着了笑,主動開解,“青田先生對咱們淮揚這邊不瞭解,一時下不來決心也是應該的。畢竟咱們乾的是一項前所未有的事情,他看不清楚未來,就很難確定值不值得爲此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況且我這次去,又不是光拜見他一個人。章龍泉和宋長洲不是也在麼?他們是否都住在集賢館裡,我乾脆一併登門拜見了,請他們喝酒洗塵!”(注2)“的確都住在集賢館裡。青田先生和宋長洲都是一個人來的,章龍泉還帶着其侄兒存仁。看樣子是打算給自家侄兒也謀個前程!”一直負責替大總管府招攬天下讀書人的學局主事逯鯤點點頭,笑着迴應。
“那就先把他侄兒安排在我的參謀部裡邊,先做個參軍。至於章龍泉和宋長洲,等今天見過了他們,問問各自的意思再說!”朱重九想了想,痛快地點頭。
“是!”祿鯤點頭答應,然後一邊朝馬車旁走,一邊繼續向朱重九小聲介紹道:“章龍泉當年師從王處州,習伊洛之學,頗有所得。而宋長洲曾經自組兵馬反元,雖然因爲消息走漏未能成事。但鯤觀其人,志向恐不在仲武、稼軒之下。”
伊洛之學是北宋程顥、程頤所創理學學派,分支極其衆多,但普遍講究的是入世,以儒家思想教化萬民,並且“格物致知”,推究事物的原理法則而總結爲齊家治國的知識。仲武、稼軒則分別是高適與辛棄疾的字,二人都是讀書人領兵的典範。
朱重九最近一年多來天天被外邊的祿老夫子和家裡祿小夫子薰陶,對典故的理解,是竹子拔節一樣上漲。聽完了祿鯤的話,立刻點點頭,笑着迴應,“那就請章龍泉去胡大海那兒做個淮安府的同知,免得胡大海天天抱怨,說他的長史於常林被我調走後,地方上連個管事的人都沒有。至於宋長洲,我記得當初是吳永淳推薦的他,就讓他先去吳永淳的帳下做參軍吧。先熟悉一下我軍的具體情況,等將來有了戰功,再切實安排職務!”
“好!”祿鯤想了想,點頭表示贊同。
“這兩天還有其他人來麼?你們三個儘量安排好,別因爲名氣小就怠慢了,讓大夥寒了心!”朱重九擡腿邁上自己專用馬車,然後朝逯鯤、施耐庵和羅本做了個邀請的手勢,繼續問道。
“不敢!我等豈能耽誤了主公的大事?”三人大聲答應着,先後跳上馬車。先找了個舒服位置坐下,然後繼續大聲說道,“名氣比較大的,還有一個宋濂沒有到。據說是去泉州一帶訪友了,一時半會兒接不到胡大海的信,所以沒法答覆。其他,基本上是來一個,就送到吏局考覈一個,然後根據其才能和自己的意願,安排到各局或者地方上任職。即便是才能方面有所欠缺的,也都按照主公當初的安排,或是送進了府學裡邊就讀。或者直接去了軍中,先在輔兵迎裡接受一段訓練,然後再酌情安置!”
“嗯!”朱重九滿意地點頭。將脊背靠在包着棉花的座椅上,緩緩舒展筋骨。
爲了安置數量龐大的災民,大總管府一直採用以工代賑的方式,修茸並改善各地的基礎設施。所以從揚州城到軍營這一段,路面全都組織人手處理過,雖然還沒來得及鋪上水泥,但已經用水牛拉着石頭碾子壓得又寬又平,四輪馬車跑在上面,非常輕快。讓坐在裡邊的人絲毫都不感覺顛簸。
“要是全天下的路,都能像揚州這邊一樣就好了。”儘管就任學政以來,每天都坐着爲自己專門配發的四輪馬車跑來跑去,施耐庵依舊舒服地伸了下胳膊,大聲感慨。“那樣,四處遊歷的人,也不覺得什麼苦楚。躺在馬車上睡一覺,第二天一睜眼,下一座城市就到了!”
“那得咱們淮揚大總管府早日滌盪天下才行!”逯鵬看了他一眼,躊躇滿志,“眼下除了咱們這邊,還有誰肯把錢花在修路上?即便蒙元官府,入主中原七十多年,也沒修過一次路。大部分官道還是唐朝開元年間的呢,連當初當路基的石頭,都被風化得一捏就掉渣子了!”
“唉!”施耐庵聞聽,立刻嘆息着搖頭。在揚州這一個多月來,他每天都能看到很多新鮮事情,跟自己過去在全國各地的所見所聞一比較,心中就充滿了感慨。
淮揚是完全不同的地方,雖然大總管府只在這裡施政了七八個月,甚至有的地方,僅僅是兩三個月。但短短几個月時間,整個地區都脫胎換骨。且不說那一座座高聳入雲的大水車,讓人一眼望上去便豪氣頓生。就連腳下的道路和路旁的民居,都看着比別處更乾淨整齊。連同路上的行人和田地中的農夫,都看着個個精神抖擻。
這樣的景色,又有哪個真正心懷天下的讀書人不願意看到呢?他們讀的是聖賢書,理應懷念的是巍巍大漢,凜凜大唐。懷念的是四夷賓服,萬國來朝。懷念的是開元盛世時,“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而不是站在同鄉與同族的白骨之上,喝酒嫖妓,風花雪月。
如果哪天朱總管能夠一統天下,那必然是另外一個大漢,另外一個盛唐!想到某一天自己能乘坐着舒服的四輪馬車,從泰山出發,一路直抵崑崙,他六十多歲的軀體裡頭,就充滿了力氣。能治一地者,必能治一國。幾個月時間能讓揚州天地一新,假以時日,又如何不能讓神州脫胎換骨?
正興奮的想着,耳畔卻又傳來的自家弟子羅本的聲音,“都督,揚州府衙裡邊,最近根據吏局的考覈,罷黜了幾個做事不用心的。果然如大夥當初預料的那般,都賴着不肯走,千方百計找人說情,想讓臣給他們一個改過的機會。”
“你處理得很對!道不同不相爲謀,趁着他們還沒弄出什麼亂子,大夥好聚好散就是。”朱重九想了想,滿臉嘉許。“否則,等他們真的弄出事情來,即便你想幫他們,也與律法不容了!”
難得能抓到自家大總管一次,揚州知府羅本點點頭,繼續非常認真地彙報,“臣也這麼想,所以臣沒有答應他們留用。而是給了一筆錢,好言好語打發他們自謀生計去了!”
作爲最高級別的地方官員,他跟士紳名流們打交道的機會最多,時間也最長。因此能深刻感覺到後者作爲一個整體,對淮揚大總管府的排斥。故而那晚得到朱重九的認可之後,下手極爲乾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清理了整個揚州路的官場。
“要依照祿某之見,清源你還是太仁厚了。”對於敢主動挑釁的地方士紳,祿鯤比羅本還看不上他們,笑了笑,在旁邊低聲插言,“要是我,要就直接用船拉了,丟黃河北面去。反正他們心向大元,何不免費送他們一程?!”
“哈哈哈哈!”車廂內,立刻響起一陣會心的笑聲。每個人都覺得,祿鯤的辦法,也許值得以試。把心向大元的人,都給大元朝送過去,看他們在北邊,能做出什麼事業來?十有八九連口熱乎飯都混不上。反而會被那邊當作細作直接抓進牢裡,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大夥一路談談說說,坐在馬車裡指點江山。不知不覺中,就進了揚州城。順着玻璃車窗向外望去,只見寬闊的馬路兩邊,處處都在破土動工。一些看好揚州未來發展的富戶,還有剛剛從新式工坊、商鋪裡賺到了一點錢的百姓們,爭先恐後,在剛剛清理出來的土地上,建設起了自己的新家。每一位忙碌者的臉上,都灑滿了希望的陽光。
“老城裡邊,除了幾處燒得不厲害的有主宅院,其他地方全都清理完了!”對着窗外的忙碌景色,揚州知府羅本,不無得意的介紹。“小學、縣學和府學的地點也已經選好,只等商號把第一批材料運過來,就能破土動工。這次準備把學堂的房子全蓋成磚石和水泥的,免得今後人多手雜,有走水的風險。江灣那邊的百工技校也開始蓋了,也是用磚石和水泥,估計再過兩三個月,就能開課!”
“教習呢,能找得齊麼?”朱重九從窗外收回目光,笑着詢問。
“小學那邊沒問題,揚州和淮安這邊,讀書人相對多些。咱們給錢給得高,很多開私塾先生都願意來!”逯鵬接過話頭,非常認真地迴應,“縣學的教諭,就由府學中選派。府學則相對難一些,目前準備等這次春闈結束後,找幾名成績優異者充任!”
“他們會願意麼?”朱重九愣了愣,猶豫着問。在他看來,凡是參加科舉的,肯定都是希望在官場中一展所長。考中了功名卻去當教師,總是可能有違人願。
“準備參照宋制,將府學教授暫定爲正八品官兒。”祿鯤想了想,低聲補充,“如果做事認真的話,還可以酌情升遷到學局任職,或者轉往地方。傳承學問乃百年之事,很少有人會不願意做。”
“也許師弟的選擇,並非故弄清高!”聽着祿鯤與朱重九的對話,施耐庵的靈魂再一次飛出了窗外。做官固然能一展胸中抱負,可如果在這朝氣蓬勃的地方,開一座書院,傳承師門學問呢?雖然眼下看不出風光,可隨着淮揚軍滌盪天下,書院中走出去的弟子,恐怕也要成爲新朝的棟樑。那是二程當年都不敢指望的偉業啊,真的讓劉伯溫給做起來,天下儒學,又豈會由伊洛一家獨大?
注1:劉伯溫的傳記中,有“講理性於復初鄭先生,聞濂洛心法,即得其旨歸!”的評價。
注2:章溢是龍泉人,宋克是長洲(蘇州)人。所以用籍貫稱呼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