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劉基一口氣沒喘勻,差別沒給活活憋死,胸脯起伏了好一陣,才咬着牙說道,“大總管可知,壺再大也終究有限,而人慾則無窮無盡。”
朱重九把頭搖了搖,自信滿滿,“那就換更大的壺,不停地換,實在不行,就將壺蓋打開,你在這邊往外倒,我在那邊往裡續,看你的肚皮大,還是我續水續得快。”
“嗯。”劉基又是一聲悶哼,兩眼發直。
“噗。”施耐庵嘴裡的茶水只來得及嚥下去一半兒,其他全都噴到了自家衣服大襟兒上,再看先前義憤填膺和宋克,臉上半點憤怒之色都不見了,望着呆呆發愣的劉基,樂不可支。
朱重九剛纔這個比方打得太生動了,在座的人沒法兒裝聽不懂,劉基認爲淮揚系的發展會後繼乏力,前提就是天下財富固定不變,朱重九這邊多“吃”了一口,別處自然會少吃一口,而萬一朱重九將全天下的所有財富都搬回了揚州,全天下的財富就會徹底枯竭,屆時,淮陽系這個突然崛起的大怪物也會因爲財富難以爲繼,瞬間傾覆於地。
但朱重九一句換大壺,就解決了所有麻煩,如果把目前天下紅巾所掌控的地域比作一個水壺的話,這個壺裡的水便是有限的,而與紅巾軍控制的地域相比,大元帝國,無疑就是一個更大的水壺。
至於後面兩句,明顯雙方就都在強詞奪理了,劉基固執地認爲,整個大元的財富也有限,無論如何都不夠淮揚系搜刮,而朱重九,則直接告訴他,大元朝不夠大的話,我繼續向外開疆拓土,不停地拓,拓到滿足需求爲止,如果還不能滿足的話,就繼續拓,以大炮爲犁,無止無休。
也不怪劉基吃癟,事實上,這個時代的讀書人,甚至包括一代名臣朱升、李善長等,對經濟學的認識水準,都非常淺薄,他們平素見識到的,就是男耕女織,自給自足的小農生產方式,充其量再加上一個“薄賦輕稅,修生養息。”他們一直被灌輸的,也是“無商不奸”“以農爲本”,所以他們自然而然地就排斥一切官方參與工商業行爲,認爲那是在與民爭利。
因此歷史上的那個大明朝立國之後,國家財政收入一直都是個很悲催的數字,非但跟幾百年後把海關完全交給外國來負責的“我大清”沒法比,甚至連已經滅亡了七十餘年,手裡只有半壁殘山剩水的南宋都不如。
而全程參與了大明朝早期各項稅收政策的制定的劉基,對此責無旁貸,換句話說,正是因爲劉基、李善長等人在經濟知識方面的短缺,才導致了大明朝在國家財政收入上的先天不足,而明代中後期的財政制度無論怎麼改革,也都沒能脫離農業經濟的窠臼,甚至在大明末年,在滿清頻頻叩關的情況下,仍然沒有勇氣和能力從新興的外貿和工商業領域開闢財源,只是一味地從農民頭上加徵,最後,李自成揭竿而起,整個華夏重新淪入黑暗
以己之最短,擊他人之最長,這一個回合,劉基輸得是半點兒都不冤,他哪裡知道,朱重九身體內的另外一個靈魂,穿越自互聯網時代,生前所接觸的到的知識廣度,遠非十四世紀中葉的讀書人可比,特別是在經濟學方面,從資本主義初期的不列顛武力掠奪,到資本主義後期的美利堅全球化商品傾銷,再到某兔子靠兩美元一件的廉價服飾橫掃全球,簡直都是最直觀最生動的經濟學教材,每天沒完沒了地被灌輸,即便是塊朽木,也早雕成趙公明瞭,怎麼可能,還會被劉基那套古樸的小農經濟理論給忽悠住,。
“大壺來了,大總管,這是本店最大的一隻銅壺了,您老慢慢用茶,熱水不夠的話,小的隨時給您續。”就在衆人仔細品味朱重九話中所指的時候,店小二愣頭愣腦地跑了上來,雙臂用力將一隻芭斗大的白銅水壺提到桌案旁。
“哈哈哈哈哈哈哈。”這一刀,可是補得恰到好處,衆人頓時再也憋不住,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
“這,這”機靈的店小二不知道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麼,努力拎着水壺,面紅耳赤。
“沒你的事情,趕緊下去準備菜餚。”朱重九怕他失手燙傷了自己,趕緊單手接過水壺,將其輕輕地放在了桌案上。
“哎,哎,大總管,您,您老慢用,魚,魚馬上就能好,小的去給您端來,給您端來。”店小二如蒙大赦,抱頭鼠竄而去。
經他這麼一打岔,劉基終於緩過了一口氣,整整衣冠,正色說道:“大總管可知,國雖強,好戰必亡。”
“此語,出自《司馬法》。”自打娶了個學霸之後,朱重九的古文造詣就竹子拔節般往上漲,想都不想,從容接口,“後一句是,天下雖安,忘戰必危,天下既平,天下大愷,春蒐秋獮,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戰也。”
“噗。”祿鯤笑了一聲,迅速低下頭去,慢慢品茶,自家老爺子眼光就是毒辣,這孫女婿挑得,簡直準得沒法比了,雖然平素看上去粗豪了一些,但認真起來,連名滿江南的大才子劉基劉伯溫遇上他,都縛手縛腳,根本佔不到半點兒便宜。
“大總管有過目不忘之才,劉某佩服。”劉伯溫接連兩招都被倒着打了回來,心中不免有些吃驚,拱了拱手,苦笑着誇讚。
“先生過譽了,朱某碰巧讀過這句,所以聽先生提起,就立刻想了起來。”朱重九擺擺手,做謙虛狀,但是,接下來那句,他就盡顯輕狂之態,“不過朱某一直以爲,盡信書,不如無書,先生以爲然否。”
“亞聖的話,自然有其道理。”劉伯溫又是微微一愣,有些艱難地迴應,朱重九剛纔那句話,出於孟子,而南宋後期,正是孟子之學被儒者大爲推崇的時代,作爲一代名士,他不能說自己沒讀過孟子,也不能信口開河說孟子的話有錯,然而,“盡信書,不如無書”的下文,卻是“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於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換句話說,孟子他老人家認爲,以至仁討伐不仁,即便戰爭打得很殘酷,其正義性也無可置疑,剛好對應着劉基先前引用那句,“國雖大,好戰必亡”的七寸兒,讓他比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還要難受。
但是,劉基如果這麼容易就被說服,就不是幫助朱元璋開創大明的後諸葛了,深深吸了幾口氣,就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大聲問道,“大總管可知,何以爲仁。”
朱重九沒有直接回答,沉吟了片刻,笑着反問,“武王伐紂,禮否。”
“大總管威武。”宋克用力一拍桌案,大聲喝彩,孔夫子說過,‘克己復禮爲仁’,從字面意思上講,就是剋制心中的私慾,遵從大周的禮節,因此按照這個標準,朱重九眼下處處都在利用人心中的私慾,顯然違背了一個仁字,其戰爭,自然也就失去了正義性,而朱重九直接跳過這個問題,用武王伐紂的具體行爲來迴應,則相當於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既然仁者要克己復禮,我效仿周武王去討伐商紂,就是最大的遵守周禮啊,你又憑什麼說我做得不對,。
非但宋克一個人徹底倒向了朱重九,一直坐在旁邊,試圖藉着劉伯溫的發難,而仔細考察朱重九的章溢,此刻也是心潮澎湃,“這個朱佛子,到底是誰教出來,說他沒讀過書,卻總能跟劉基針鋒相對,說他是個讀書人吧,他的言談舉止卻甚爲粗鄙,簡直就是一半文人,一半粗胚,硬生生拼接起來的妖孽,全身上下處處透着古怪。”
正百思不得其解間,又聽見劉基語氣猛地一變,大聲說道:“大總管當下所爲,仁否。”
“伯溫,非朱總管,揚州六十萬父老,去冬盡爲枯骨也。”章溢再也聽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主動替朱重九辯解。
這是誰也否認不了的事實,你劉基即便再不認可淮揚的施政策略,卻不能閉着眼睛說瞎話,給朱佛子栽一個殘暴不仁的罪名,否則,非但揚州六十萬百姓不答應,連章某人這個外來者都無法認同。
然後朱重九,卻不是非常領情,先輕輕擺了擺手,示意章溢坐下喝茶,然後又低低嘆了口氣,笑着迴應,“三益兄不必生氣,青田先生說得沒錯,朱某自起兵以來,親手殺死的人數以百計,淮揚高郵三地,因朱某而死者,數以萬計,因此,斷然不敢以仁德自居。”
稍微頓了頓,他的聲音陡然轉高,“而三地百姓,因朱某而生者,則數以十萬計,朱某不知道自己所爲仁否,然朱某卻知道,當此末世,朱某必有所爲,有所不爲。”
有所爲,有所不爲,這纔是他的人生信條。
劉基只看到了表象,看到了淮揚一帶新興工商業,像一個黑洞般,源源不斷地吸引全天下的財富,朱重九卻知道,這纔是剛剛一個開始,當資本渡過了萌芽期後,它對財富的吸納,將更主動,更爲瘋狂。
的確,這一切,的確帶着掠奪性質,因爲資本來到時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淌着血腥和骯髒。
不列顛的財富,來自對海外殖民地的血腥征服和搜刮。
美利堅,後世某些人眼裡的道德標杆,更是直接奠基於印第安人和黑人的屍骨之上,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紀,朱大鵬所生活的那個時代,她的每一次對外戰爭,都帶着明顯的經濟目的,要麼爲了傾銷商品,要麼爲了掠奪資源。
但是,他們都是掠奪別人,而不是掠奪自己的同族。
朱重九沒有“虎軀一陣,天下英雄納頭便拜”的領袖魅力,也沒有“眼珠一轉,方圓二十里內所有人都自動變成白癡”的智慧光環,所以,他只能採用最簡單,最笨拙的方式。
借鑑歷史上已經有人走過的,並且已經成功的道路,哪怕這條路兩旁佈滿荊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