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個營,被算作戰兵的,有三千餘名,人數已經超過了敵軍的三倍,因此個個信心十足,腳步邁得飛快。短短十幾個彈指之後,就與敵軍迎面撞在了一起。
“轟!”半空中陽光忽然暗了暗,血霧拔地而起,扶搖直上。數十顆繫着紅色絲帶的人頭被血霧氣託上了半空,一個個雙眼圓睜,死不瞑目。山字營的隊伍立刻凹下了一大塊,衝在前面的弟兄迅速往後退,衝在後面的弟兄卻收勢不及,端着長矛繼續往前涌。自己人擠自己人,簇擁成亂哄哄的一大團。而已經衝進陣中的羅剎士兵,則用精鋼盾牌抵住距離自己最近的紅巾軍將士胸口,精鋼短刀貼着盾牌的下邊緣迅速前捅。
“啊——!”“娘——!”慘叫聲不絕於耳,下一個瞬間,紅巾軍將士就又倒下了整整一層。對面的羅剎兵邁動包着鐵靴子的大腳,從屍體中踏過去,繼續揮動利刃。血,像瀑布一般,倒着噴向半空。一層,又是一層,層層疊疊,無止無休。
芝麻李在兩軍接觸的瞬間,就察覺到勢頭不妙。立刻揮動令旗,將右軍和中軍的林字營,雙雙派了出去。五千餘名將士早就被自家袍澤的鮮血刺激得兩眼通紅,毫不猶豫地跟在彭大和張小五身後,撲向敵軍。
八對一,已經接近於敵我雙方的總兵力對比,然而,結果依然超出了所有人的期待。那一千名羅剎鬼兵就像刀槍不入的妖怪一般,在紅巾軍隊伍中橫衝直撞。每碾到哪個方向,就將那個位置的紅巾軍將士碾倒一整排,行進當中,竟然沒有絲毫停滯。
“左軍留在原地,前軍、後軍一起上去,淹死他們!”芝麻李看得雙目俱裂,啞着嗓子,又投入了最爲依仗的兩個營。“是!”前軍都督毛貴和後軍都督潘癩子答應一聲,立刻帶領麾下戰兵撲上。
又是七千餘人,紅巾軍投入戰鬥的總兵力,已經超過了敵軍的十五倍。如此懸殊的兵力對比,終於扼制住了對手的攻勢。那羣羅剎鬼兵左衝,右突,好長時間不能再向前推進半步。忽然,他們仰頭髮出一陣咆哮,然後迅速聚集成一個團,互相掩護着,緩緩向後退去。
“給弟兄們報仇,別放跑了他們!”林字營統領張小五紅着眼睛,大聲嘶吼。剛纔就在他眼前,自家哥哥被羅剎兵砍去了半邊腦袋。整個最先出擊的山字營,也幾乎全軍覆沒。這個仇,他必須報!
“殺光他們,殺光他們!”林字營、前軍、後軍和右軍的弟兄,也呼和酣戰,誰也不肯放獵物離開。遠處觀戰的兀剌不花看到此景,嘴角微微露出一絲冷笑,抽出一根黑色的令旗,迅速搖擺。
“嗚嗚,嗚嗚,嗚嗚——!”淒厲的號角聲從他背後響起,將新的命令送遍整個戰場。聽到號角聲,正在全軍後撤的那夥羅剎兵,居然立刻停住了腳步。盾牌挨着盾牌,組成了一個巨大的鐵球,任周圍的紅巾軍將士如何攻打,都巍然不動。、
而另外兩支羅剎兵千人隊,和完全由蒙古人組成的騎兵,則緩緩壓了上來。不疾不徐,彷彿戰場中那一萬三千多名紅巾軍勇士,都是待割的莊稼。
緊跟着,手持朴刀的高麗人也開始快速移動,一邊跑着,一邊將用刀身在自己胸口處猛拍,“啪啪,啪啪,啪啪!屠城,屠城,屠城。必勝,必勝,必勝!”,一個個口吐白沫,如瘋似癲。
“左軍、火字營留守待命,其他各營,跟我一起上!”聽到高麗人那瘋子般的叫囂聲,芝麻李再也無人保持冷靜。把手中鋼刀向前一指,帶頭撲向迎面壓過來的敵軍。
趙君用拉了一把馬繮繩沒拉住,也只好揮動長史旗,指揮着風字營、日字營、月字營和水字營緊緊跟上,萬餘條頭裹紅巾的漢子,拿着短刀、長矛,追隨着他的將旗,義無反顧。
就在此刻,沙場中央的戰鬥,也到了白熱化狀態。一萬三千多名紅巾義軍,圍着七百多名羅剎鬼兵組成的圓陣,從各個方向,發起了一波又一波決死衝擊。然而,雙方無論在訓練程度和武器裝備方面,差距之大都到了令人難以想象的地步。儘管弟兄們很勇敢,儘管他們一個個都把生死置之於度外,但是,他們手中的長矛捅在對方盾牌上,只能留下一個淺淺的白印兒。而羅剎兵的短刃只要揮起,就是一片血光。
戰場上,幾乎有一半紅巾軍,都被由羅剎兵組成的鋼鐵圓陣吸引了過去。再也無暇他顧。另外一半兒人,則由芝麻李、趙君用、張小七等人帶着,從左右兩側越過這個巨大的戰團,正面迎向了兀剌不花派過來的主力。眼看着敵我雙方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到已經只有短短二十步,與先前膠着在一起的那個戰團,成爲彼此不相干的兩個戰場。忽然間,兀剌不花的帥臺上又傳來一陣低沉的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緊跟着,角聲驟然停滯,走在最前方三排羅剎兵猛地從背後拔出一根短標槍,奮力擲向了正方。
嘶嘶的毒蛇吐信聲,被寒風託着,送進在場每個人的耳朵。整個天空瞬間變得陰暗無比,七百多根標槍,帶着風,帶着寒氣,把死亡的陰影,送到了正在蜂涌而前的紅巾軍將士的頭頂。
風字營統領張小七被三根標槍同時射中,從馬背上栽下來,氣絕身亡。與他並肩前進的風字營副統領徐十二,被一根標槍射在了胸口上。雙手握着精鐵打製的槍桿,用力向外拔。“嗬嗬,嗬嗬,嗬嗬.....”他嘴裡發出難聽的聲音,像是哭,又像是在笑。忽然間,有口鮮紅色的血,從他嘴裡噴了出來。整個人頓時軟了下去,跌落塵埃。
“風”猩紅色的將旗迎風招展,指引着弟兄們繼續前進。手擎將旗的親兵被一根標槍透胸而過,卻踉蹌着不肯倒地,鮮血順着身上的傷口瀑布般向下淌。
“殺韃子,給張統領報仇!”風字營千戶魏子喜愣了愣,從張小七的親兵手中奪過將旗,奮力揮動。被打散了的紅巾軍將士重新聚集起來,高舉着短刀長矛,踏過同伴們的屍體, 繼續向羅剎兵衝過去。
刀山火海,義無反顧。
前三排羅剎鬼兵的腳步再度停住,又投出一排標槍。天空再度變得無比灰暗,數以百計的紅巾將士被標槍射中,不甘心地將手伸向空中,試圖抓住人世間最後一縷光明。
天空中的太陽卻突然暗了下去,沒有任何溫度。呼嘯的北風送戰場上掃過,吹起重重血霧。血霧中,一個接一個紅巾將士倒下,前仆後繼。
雙方將士終於絞殺在了一起。有名羅剎鬼兵的鎧甲被長矛捅中,一滑而過。紅巾義士微微一愣,電光石火間,羅剎鬼兵從盾牌後探出刀刃,一刀捅穿了他的肚子。
轉眼間,與羅剎兵放對廝殺的紅巾軍就被屠戮了個乾乾淨淨。羅剎人用刀刃拍打着盾牌繼續向前,宛若一道移動的鐵牆。
一排紅巾將士撞上去,粉身碎骨。
又一排紅巾軍將士撞上去,鮮血將盾牌染成粉紅色,在陽光下妖異無比。
然後是第三排,第四排,宛若飛蛾撲火。
“嗚嗚,嗚嗚,嗚嗚嗚——”催命般的號角聲再度響起,第四、第五、第六排羅剎鬼兵迅速跟上前補位。猛然間,號角聲又是一停,天空第三次變得無比灰暗,七百多根標槍,分成前後兩波,飛掠過二十步的距離上,射在了紅巾軍將士毫無盔甲遮擋的身體上,將前行的隊列砸成了數段。
血,像火焰一樣跳起來,在戰場上來回滾動,滾到哪裡,就將死亡的陰影,帶到哪裡。帶走一個個鮮活的靈魂,留下一具具冰冷的屍體。
羅剎鬼兵幾乎踏着短標槍落地尾跡,衝進了紅巾軍隊伍中,展開了又一輪血腥屠殺。他們手中的刀都是精鋼打造,每一輪揮動,都能放倒一整排的紅巾軍。他們手中的盾牌沉重無比,不但可以擋住紅巾軍將士的攻擊,還可以當作兵器使用。每一次前推,都能將對面的紅巾軍兒郎推得踉踉蹌蹌,腳步難穩,陣形也亂得百孔千瘡。
那些紅巾軍將士,則在芝麻李、趙君用等人的帶領下,殊死抵抗。刺不穿盾牌則刺鎧甲,刺不穿鎧甲則刺羅剎兵的小腿和手臂,寧可用五倍的代價,也換敵軍躺在地上。雙方在極近的距離上,揮舞着兵器,試圖奪走對手的性命。每一眨眼,都有無數靈魂,悲鳴着飛上半空。
兀剌不花冷笑着揮動令旗,號角嗚咽,宛若鬼哭。
最後三排羅剎兵大步向前,獰笑着從背後解下一把角弓。將狼牙箭搭在弓臂上,以四十五度角拋射。
羽箭黑壓壓地飛上天空,又猛然撲下來,奪走無數條生命。
然後,又是一波黑壓壓的羽箭,遮天蔽日。
天越來越暗,從黃河上吹過來的風越來越大,越來越冷,將血霧在半空中凝結成霜,紛紛揚揚地四下飄灑。粉紅色的冰晶,迅速將半邊天空也染成了同樣的顏色,明亮的冬日下,天地宛若變成了一塊瑪瑙。一邊是灰色,一邊是藍色,另外一邊則是紅色,還有一邊是耀眼的黃。
那是黃河,滔滔滾滾,浪花淘盡英雄。
望着眼前蒸騰翻滾的紅色血霧,朱八十一的眼睛,不知不覺間就涌滿了淚水。不知道是因爲麾下戰兵數量最少的緣故,還是芝麻李想爲徐州紅巾多留一點火種,他奉命駐守在了原地。同時,也成了所有核心將領中,唯一一個可以觀看到戰場全貌的人。
他看到羅剎兵舉着短刃和盾牌,像割草一樣,將紅巾軍將士成排地格殺。他看到高麗人僕從從側面殺入戰場,手中朴刀亂揮,將護在芝麻李側翼的趙君用等人,逼得節節後退,狼狽不堪。他看到紅巾軍將士在遭受了重大傷亡的情況下,兀自死戰不退,用生命捍衛來之不易的自由。他看到芝麻李從肩窩裡拔下標槍,反手丟向羅剎人脖頸。然後重新舉起刀,呼喝酣戰,手下無一合之將。
一陣風吹過,血霧遮擋住他的視線。當戰場的景色漸漸清晰,他已經找不到芝麻李的身影。但是在人羣中,徐州軍的帥旗,卻依舊高高地飄揚,高高地飄揚,旗杆筆直,就像芝麻李不肯曲下的雙腿。
又一陣血霧滾過,紅巾軍戰旗再度被吞沒。當視野重新恢復清晰的時候,他看到兀剌不花在不停地揮舞令旗,將一個又一個等同於謀殺的指令,毫不間斷地送到戰場上的蒙元將領手裡。他看到那些騎兵將領從傳令兵手裡接過令旗,催動馬隊,殺向了已經被芝麻李等人拋在身後的戰團。
“不好!”看着蒙元一方的騎兵越衝越快,朱八十一驚呼失聲。然而,他已經來不及做任何事情。那夥騎兵就像猛獸一邊撲到了林字營統領張小五面前,瞬間,幾將此人連同他的將旗一道,淹沒在耀眼的刀光裡。
戰團被切去了厚厚的一角,血流成河。已經被磨得只剩下五百多人的羅剎高加索千人隊,再度被釋放了出來。他們就像出了籠的魔鬼,陣列由圓型,再度變成了長長的錐形。跟在蒙古騎兵身後,縱橫穿插,所過之處,屍橫遍野。
林子營的主將和幾名千夫長先後戰死,士卒轉眼傷亡過半,僥倖沒有死在羅剎人屠刀下的弟兄們再也堅持不住,轉過身,退潮般從陣前敗了下來。重新加起速度的蒙古騎兵,則像野狼一樣,從背後撲向毛貴帶領的前軍。已經在跟羅剎人交戰中傷亡超過了三成的前軍,在巨大的壓力下也迅速崩潰,除了少數百十個人還跟在毛貴身邊死戰不退之外,其他弟兄,丟下了戰旗和兵器,四散奔逃。
戰場上的局勢急轉直下。雪崩從一個點開始,迅速波及成面,然後繼續向隊伍內部延伸。敗了,敗了,羅剎鬼太厲害了。兀剌不花老奸巨猾。很快,恐懼和絕望,就蔓延到了全體徐州軍將士心中,很多跟敵人尚未發生接觸的士卒,也被最早退下來的那批嚇破了膽子的傢伙推搡着,丟下來之不易的兵器,扯下頭上的紅巾,加入逃命隊伍,踉踉蹌蹌,就像一羣失去靈魂的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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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蒙元騎兵和步兵,則像趕羊一般驅趕着他們,從背後壓向芝麻李。將芝麻李壓得進退失據,無法力挽狂瀾。數支標槍再度從半空中飛來,將舉着帥旗的親兵推下馬背。人羣猛地向前一擠,又向後倉惶撤退,帥旗轉眼間就被無數雙大腳踩進了血染的泥漿中,再也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不能退,不能退,你們身後就是徐州啊!”朱八十一揮舞着鋼刀,發了瘋般大喊大叫。但是,他的聲音,卻被撲面而來的哭嚎聲吞沒。敗兵宛若螞蟻,成羣結隊地從他身邊跑過,跑上吊橋,跑進四敞打開的北門,在門洞裡擠成一團,自相踐踏,死無全屍。
“不能退,回去,回去!”他舉刀砍翻兩名逃兵,逼着其他逃兵重新返回戰場。但是,被嚇破了膽子的逃兵當中,沒有人再認他這個左軍都督,也沒有再認他這個佛子,在血淋淋的死亡面前,一切傳說都蒼白無力。
又一名潰兵從他身邊跑過,朱八十一揮刀去砍。後者毫不猶豫地舉刀招架。兩口鋼刀在半空中相遇,斷爲四截。朱八十一愣了愣,迅速從腰間拔出殺豬刀。那麼潰兵則趁機逃遠,不肯做絲毫的耽擱。
“嗚嗚,嗚嗚,嗚嗚........”催命般的號角聲再度響起,放倒了芝麻李的帥旗之後,蒙元一方的隊伍再變。不再是齊齊整整的軍陣,而是分成十餘人,或者二十餘人的小隊,在高麗僕從的帶領下,撲向那些仍在頑抗的紅巾軍勇士,將他們一個接一個殺死。然後追向那些逃命者,驅趕着他們,不准他們停下腳步來思考,不給他們重新鼓起勇氣的機會。
“都督,咱們也趕緊撤吧!趁着羅剎鬼沒殺過來!” 左軍千夫長孫三十一嚇得兩股戰戰,抱住已經進入瘋狂狀態的朱八十一,大聲祈求。
留守在原地的其他各營,已經被潰兵衝亂了套。將士們各不相顧,爭先恐後奔向吊橋,奔向北門。而狹窄的吊橋和北門,根本無法接納如此龐大的人流。很多將士跑着跑着,就被自己人擠進了護城河中,一轉眼,就徹底失去了蹤影。
“都督,咱們也趕緊撤吧!咱們從東門繞回去,小的在您家中藏了幾輛馬車,咱們收拾收拾,立刻出城!!”百夫長牛大也湊上前,哆哆嗦嗦地說道。
“跑,往哪跑?!四處都是大元朝的地盤,你還能跑到天上去?!”朱八十一忽然回過神來,面容猙獰得就像一頭惡鬼。擡起腳,他先將牛大踹翻在地上。然後劈手從親兵手裡奪過自己的將旗,“左軍——,跟我上!”
“是!”軍陣當中,響應者寥寥無幾。大夥能堅持到現在不沒趁亂逃走,已經給他這個大都督爭足了面子,再也無法付出更多。
“你們——!”朱八十一愣了愣,臉上露出了白癡般的笑容。他把已經他們當了自己人,可是,他們卻依舊願意去做奴隸。他們已經被奴役了七十多年,早已沒有了當初十萬人蹈海的勇氣!
好吧,是他自作多情了,殉國的血性?那些有血性者,早就死絕種了,根本活不到現在。想到這兒,他猛地把將旗舉起來,狠狠塞進了面如土色的蘇明哲手裡,“姓蘇的,我不要求你跟我一起去死,我要求你帶着這羣孬種,去西門。然後拿了府上的東西一起逃命!不要去擠北門,去那邊,你們只會死得更快!”
說罷,他又將目光轉向所有人,衝着大夥大笑着揮手,“再見了,我祝你們個個都長命百歲!”
扭過頭,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淚不要再淌出來。拎着殺豬刀,逆着逃命的人流,直奔兀剌不花的帥旗衝去。他還有一口氣,有四個用標準黑火藥製作的竹殼手榴彈。他還有機會一命換一命,送那個屠夫上西天。
所有看到他的潰兵,都主動繞道而走,誰也沒勇氣阻擋他的腳步。身後不知道是哪個啞着嗓子喊了幾聲,也不知道喊的是什麼內容。然後,又響起了稀稀落落的腳步聲。朱八十一知道有人跟上來了,他不知道是多少。他不願意停下來等他們,這一刻,他的所有勇氣都集中在兩條腿上,不能停下來,也不敢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