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罕貼木兒放棄寧陵。
芝麻李挾大勝之威,越過黃河南道,兵臨睢陽城下。
趙君用率兵東進,與芝麻李一道夾擊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
郭子興、孫德崖匆匆帶領所部精銳前去助戰。
淮安第三軍旌旗西指,緊隨趙君用之後。
脫脫的五萬大軍,猛然在黃河北岸停了下來,引而不發。
黃河下游的濁水突然減少,流量甚至比不上淮河
太清晰了,將所有事實擺放在一起,連日來盤踞在朱重九腦子裡的疑雲終於顯出了本來面目,化作一頭巨大的魔鬼,於半空中張開了血盆大口,(注1)
五萬餘徐州紅巾、五萬餘宿州紅巾、再加上濠州和定遠紅巾各一萬,淮安第三軍五千,總計超過十三萬紅巾義軍,匯聚於睢陽附近,新舊兩條河道之間,而擁有新式火藥的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等賊,只需派人將黃河炸開一條口子,頃刻之間,便能水淹七軍。
睢陽城處於舊日的黃泛區,地勢原本就比周圍高,城裡的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兩人如果準備充分的話,甚至可以憑藉城牆和城內原有的各種防洪措施,將河水隔離在城廓之外,站在敵樓之上,看十三萬紅巾將士盡數葬身魚腹
想到這兒,朱重九眼前一陣陣發黑,身體晃了幾晃,本能地用手扶住了牆壁,才讓自己勉強沒有栽倒。
逯魯曾卻早就蹲了下去,在他旁邊,像個傻子般喃喃地念叨,“八年,光,光治水就治了八年,六百里長堤,兩百餘處缺口,上萬民壯的性命,蒼天啊,你怎麼不肯睜開眼睛。”
“行了,站起來。”朱重九一把從地上扯起逯魯曾,又揮手斥退了試圖上前攙扶自己的親兵,“走,去議事堂,洪三,給我擂鼓聚將。”
“是。”徐洪三咬着牙答應了一聲,飛一般離去。
逯魯曾整個人就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半倚在朱重九的肩膀上,繼續喃喃地念叨,“不可能,一定是我看錯了,一定是我看錯了,他們,他們怎麼能這樣,怎麼能使出如此絕戶之計,縱使把我等統統淹死,這千里之地,也要再次荒無人煙,這對他們,對他們到底有什麼好處。”
“他們,從來沒把咱們當成過同類。”朱重九將涌到嗓子眼的甜腥之物咽回肚子裡,冷笑着迴應,“他們,從來沒把咱們當成過人,幾千裡地毀於洪水,明年剛好當做牧場。”
“噗。”逯魯曾一張嘴,血噴出來,將衣服和鬍鬚染得通紅一片,然而一口血吐出之後,他的眼神卻迅速恢復了清明,將自己的身體從朱重九的肩膀上挪開,一邊踉蹌着往前跑,一邊大聲說道:“是,他們從沒把咱們當成人看,從當年伯顏提議殺光“張王李趙”四姓的時候,老夫就該明白,可嘆老夫居然還以爲,那只是伯顏一個人的邪惡想法,老夫居然還以爲,夷狄入華夏者,則爲華夏”
“自古奴隸和主人,便不屬於同一個國家。”朱重九咬着通紅的牙齒接了一句,越過老進士,大步流星朝淮安城的議事堂走,黃河決口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他現在需要去做的,不是跟老進士一道去譴責罪行,而是想盡一切辦法,就救人,救芝麻李,救趙君用,救徐達,救所有能救的人。
逯魯曾愣了愣,眼睛突然變得像燭火一樣明亮,緊跟在朱重九身後,二人小跑着趕赴議事堂,“咚咚咚咚”的鼓聲,伴着人的腳步忽然炸響,像驚雷般,迅速傳遍整個淮安城,將所有沉浸在睡夢中的人,徹底喚醒。
當二人來到議事堂時,大部分高級文武官員,已經恭候在內,與朱重九一樣,他們也隱約預感到最近的情況有些不太對勁兒,所以誰都沒心思回去休息,一直留在衙門裡頭等候前方傳回來最新情報,於是,在聽到鼓聲的第一時間就趕了過來。
“都督,末將請命,殺光淮揚三地的蒙古人和色目人。”沒等朱重九開口,胡大海上前一步,雙膝跪倒,瞪着通紅的眼睛嘶吼。
“主公,末將錯了,末將願帶領麾下兵馬,這就殺過黃河去,將益、泰、濟、河諸路的蒙元官吏,全都斬盡殺絕。”吳良謀緊跟着跪倒,頭磕在地上,血流滿臉。
白天的時候,他還怕戰火燒起來之後,禍及自己的家人,而此時此刻,他卻寧願以自己的家人爲代價,拉着整個蒙元中書省的蒙漢色目官吏,一起去下地獄。
“殺人放火的罪孽,由末將來背,都督只管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沒等朱重九迴應,第五軍指揮使劉魁也跪了下來,雙目之內寒光四射。
“都督,血債血償,血債血償。”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殺,全都殺光,讓脫脫也知道什麼叫做疼。”
“殺光蒙古人,殺光色目人,殺光這些沒有人性的衣冠禽獸。”陸續有文臣武將跪倒,紅着眼睛請求對敵方以牙還牙。
朱重九將目光轉向徐洪三,看見自己的近衛團長的眼睛也一樣的紅,按在刀柄上的手掌青筋亂蹦,只待他一聲令下,就會將鋼刀抽出來,高高地舉起。
是徐洪三失去了冷靜,在他沒到達之前,就將察罕帖木兒可能炸開了黃河大堤的消息告訴了衆文武們,而此時此刻,朱重九也沒辦法要求任何人保持冷靜,議事堂裡頭除了逯魯曾等極少數人之外,其餘文武官員,差不多都出生於徐州、宿州、安豐一帶,這場人爲製造的大洪水,等同於直接毀了他們的家。
但是,這不共戴天的仇恨,卻不能發泄在無辜者頭上,雖然在判斷出黃河已經決口剎那,朱重九自己心裡,也同樣充滿了殺人的慾望。
他曾經寬恕了無數對手,這些人只有很少一部分已經離開了淮揚,大部分都留在了當地,成了普通老百姓,其中有的還開起了作坊,商鋪,與當地百姓徹底融合爲一體,彼此之間,已經看不出太多分別。
從淮安、高郵到揚州,這樣的人數量恐怕不下十萬,報復之火一起,恐怕他們第一時間就要受到衝擊,血流成河。
“噗通。”就在朱重九不知道該如何迴應衆將們的請求時,第二軍副指揮使伊萬諾夫也跪了下去,以頭搶地,“都督,末將,末將自追隨您以來,受過四次重傷,三次輕傷,從沒主動後退過半步。”
不待任何人迴應,他又將身體轉向胡大海,繼續用力磕頭,“胡將軍,老伊萬跟你並肩作戰一年多,自問沒偷過片刻懶,你要殺人,就請先從老伊萬這裡殺起,老伊萬願以這顆腦袋,爲淮安城裡所有色目人請命。”
“主公三思。”第五軍火槍旅副旅長阿斯蘭也跪了下去,肩膀挨着火槍旅長劉魁的肩膀,“末將自打投了都督之後,就忘了自己是一個蒙古人。”
胡大海和第五軍長槍旅旅長劉魁兩立刻愣住了,不知所措,特別是劉魁,就在他投奔淮安軍的當天,他的副手阿斯蘭也朱重九所俘,然後也被迫加入了淮安軍,所以二人可以說是同期入伍,然後就一起並肩作戰到現在,彼此之間就像兄弟一般親密,如果不是阿斯蘭突然跪倒,劉魁早就忘記了此人也是個蒙古人,也是自己剛纔誓言要殺死的對象。
正驚愕間,近衛團伙長俞通海帶着其他幾個當值的侍衛也緩緩跪倒,臉色蒼白,泣不成聲,“主公,小的,小的嗚嗚”
他們的頭髮或者金黃,或者捲曲,面孔上明顯帶着西域一帶的特點,如果自家主公真的決定報復,他們不知道自己該身居何處。
“我,我不是說你們。”劉魁猛然像被嚇到了一般扭過頭,連連擺手,身體也於不知不覺一寸寸地往後挪,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的想法,只能再度將目光轉開,向吳良謀,向耿再成等人求援,而吳良謀和耿再成等人先前,也沒想到自己身邊並肩戰鬥的弟兄,其實也有很多是異族,是即將被報復的對象,一個個瞪圓了驚愕的眼睛,面面相覷。
“起來,都給我站起來,淮安軍中,什麼時候又興了跪拜之禮。”正當大夥手足無措之時,朱重九猛地一拍桌案,大聲喝令,“胡大海、伊萬,你們兩個要逼我用軍法麼。”
“末將,末將不敢。”胡大海和老伊萬二人,立刻同時站起,拱着手向朱重九謝罪,“末將,末將剛纔”
“退下。”朱重九狠狠瞪了二人一眼,然後將目光轉向正在倉促往起站的吳良謀等人,“還有你們,都給我站起來,退到一邊去,再有高聲喧譁者,決不輕饒。”
“是。”吳良謀等人行了個禮,訕訕退到一旁,都知道剛纔自己太沖動了,居然差一點兒對身邊的袍澤動了殺心。
“還有你們幾個,也退到一邊去。”朱重九又看了一眼阿斯蘭、俞通海等人,沉聲吩咐,“在本都督這裡,只有自己人和敵人的區別,沒有異族。”
“謝主公。”俞通海等人抹了把汗水和淚水,躬身退開,心中對朱重九充滿了感激。
老進士逯魯曾卻又主動站了出來,衝着帥案後躬身施禮,“淮揚三地,無論蒙古人、色目人還是大食人,都是都督的子民,當然不可報復,但脫脫指使察罕帖木兒炸開河堤,殺我軍民數十萬,天良喪盡,都督卻不可再報之以慈悲”
“逯長史說得對,咱們這邊的蒙古人和色目人,都與脫脫沒關係,但他們那邊的,卻一定不能輕饒!”衆將聞聽,心中的仇恨之火立刻又熊熊燃起,扯開嗓子,七嘴八舌地說道。
“殺,以後我淮安軍再與蒙元交戰,只殺不俘。”
“殺,凡是與蒙元朝廷有瓜葛者,無論軍民,都罪在不赦。”
“啪。”朱重九又用力拍了下桌案,打斷了議事堂內所有喧囂,他手上已經沾了不下百十條人命,早已不忌諱殺人,然而,他想要打造的國度,卻不能充滿了仇恨,就連另一個時空中的朱元璋,都知道在北伐檄文中,堂堂正正地宣告:凡是遵守華夏禮儀法度者,不管蒙古還是色目,皆爲華夏之民,他多進化了六百餘年,不能連個古人都不如,(注2)
“脫脫領的是一羣禽肉,但咱們不是。”目光從衆文武臉上逐一掃過,朱重九一字一頓地宣佈,“咱們起義兵是爲了驅逐禽獸,卻不是把自己也變成禽獸,咱們不能,不能把自己變成自己自己最恨的那一種人,那樣的話,咱們現在所作所爲,將沒有任何價值。”
頓了頓,他繼續說道,“傳我的命令,從現在起,揚州、高郵、淮安三地,除了水師之外,所有船隻都趕赴徐州,救人,救李平章,救趙君用,救徐達,救所有能救下來的人,不管他長着什麼樣的眼睛和頭髮。”
注1:掘開黃河這段,屬於虛構,歷史上,脫脫並沒有掘開黃河,但是,他在攻破了徐州之後,卻將下令將城中軍民六十餘萬,全部屠殺殆盡,所犯之罪,比不掘河小。
注2:見於朱元璋的北伐檄文,如蒙古、色目,雖非華夏族類,然同生天地之間,有能知禮義,願爲臣民者,與中夏之人撫養無異,在當時羣情洶涌,主張對蒙古和色目人報復的情況下,朱元璋這篇檄文裡,表現出了難得的理性和寬容,正因爲如此,在明末之時,仍有大批蒙古人與漢人站在北京城下,抵禦女真人的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