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敵軍水寨,去敵軍水寨。”瞭望手們用旗幟和鐵皮喇叭,將命令逐次向後傳遞,舵手和操帆手們則相互配合着,努力調整航向,讓戰艦駛過飄滿屍體的河面,逆流而上。
隨船木匠用繩子綁住自己的身體,吊出船外,修補戰艦上的破損,槳手停下來,大口大口地喘氣,炮手們則用沾了水抹布,在火炮內外來回擦拭,以圖炮身在下一次戰鬥開始之前,降回正常溫度,剛纔在戰鬥中未找到任何發揮空間的近衛們則在幾層甲板之間上下跑動,看到能幫忙的地方,就毫不猶豫地衝上去,唯恐落在同伴後邊。
所有人都士氣高漲,雖然整個艦隊的火炮加在一起,也不過才二十門,而對手所掌握的火炮,卻可能是自己這邊的五到十倍。
把大炮綁上船頭上,不能叫做戰艦,陸地上的精兵強將,走上甲板,也未必不是一羣軟腳蝦,連續兩場酣暢淋漓的勝利,令這支微型艦隊當中的每個人都相信,這一刻,在水面上他們是無敵的存在,任何對手都必將被碾成齏粉。
但是,戰鬥卻未必只發生於水面兒上。
當發現自己派出的攔截船隊被打了個落花流水之後,王保保怒不可遏,立刻把所有綁上了大炮的船隻全都派了出來,共計三十四艘,大的載重兩千多石,小的載重不過百,密密麻麻的,將半邊河面遮擋得密不透風。
雙方交手沒幾分鐘,戰事就到了白熱化狀態。
幾艘大漕船開完了一炮之後,立刻以最快速度衝了上來,把自己當成了一臺攻城鑿,準備與淮安軍的戰艦撞個玉石俱焚。
衆多的小貨船則各自爲戰,“轟隆。”“轟隆。”,將炮彈打得到處都是,他們既不懂得保持隊形,也不懂得集中火力,完全打算依靠數量優勢,與淮安軍以命換命。
還有數艘百石不到的河船,居然異想天開地在自家船頭上點燃猛火油,準備衝到淮安軍的戰艦身邊,展開火攻。
懷着最後一種想法的“勇士們”,全都第一時間就倒在了衝鋒途中,淮安戰艦上的火炮無暇招呼他們,但甲板上的近衛卻早就蓄勢以待,從護欄上探出線膛槍去,居高臨下一通齊射,轉眼間,縱火船上就再沒有一個可以站立的人,失去控制的船隻冒着滾滾濃煙,順流而下,不知道最後燒到了誰的屁股。
“轟隆。”有艘貨船在極近的距離上開了一炮,然後調轉船頭,奮不顧身衝向淮安軍旗艦。
“所有人站穩。”副艦長孫德一手抓住桅杆上的纜繩,一手舉起鐵皮喇叭,大聲高呼。
“站穩,站穩。”甲板上的將士們彼此提醒,儘量壓低重心,用手牢牢握住纜繩和護欄上的把柄。
“轟隆。”“轟隆。”“咚咚咚,咚咚咚咚。”炮聲宛若驚雷,鼓聲連綿不斷,在炮聲和鼓聲的伴奏下,一千五百石的三角帆船猛地加速,包了鐵皮的船頭劈開水面,蕩起一團團紅色的波浪,精鋼打製的撞角在斜陽下,閃爍着耀眼的冷光。
“咔嚓。”下一個瞬間,那艘七百石的貨船,被戰艦攔腰撞中,開腸破肚,原本就不是爲作戰而設計的船身被撞角捅了個透心涼,松木打造的龍骨瞬間斷裂,船頭和船尾徹底分家,彼此各不相顧。
河水迅速漫進斷裂的船艙,蒙元將士像爛倭瓜一樣,從甲板上掉進河面,身穿重甲的戰兵們沉得最快,轉眼就不見蹤影,臨時抓來的水手們則抱着破碎的木板,在血水中掙扎遊動,大聲哀嚎。
“轟隆。”另外一艘淮安軍戰艦從側舷上發射炮彈,在極近距離上,將一艘兩百石的貨船打了巨大的窟窿,受傷的貨船立刻開始傾斜,無數人掉進河裡,且沉且浮。
“呯。”一艘五十石小船藉着貨船屍體的掩護,突然從側面衝了過來,朝着隊伍中央的淮安軍戰艦開了一炮,生鐵打造的彈丸呼嘯着砸中側舷,將戰艦打得碎木飛濺,然而,沒等貨船上的人發出歡呼,令人牙酸的斷裂聲,卻從他們自己腳底下響了起來,“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火炮的後座力,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毀掉了小船內部結構,轉眼,小船四分五裂,將火炮和開炮的人,一併送進了水底。
側舷受損的淮安軍戰艦,一邊繼續跟敵軍廝殺,一邊自我搶修,幾個戰兵擡着木板衝上去,封堵缺口,木匠們則拿出半尺長的鐵釘子,迅速將木板釘死,其他火槍兵和操帆手趁機豎起活塞式水龍,將涌進艙內的河水接連不斷地排出船外。
“呯。”“呯。”“呯。”另外幾艘載重兩百石左右的貨船,一邊開着炮,一邊努力向受了傷的淮安軍戰艦靠近,試圖用接舷戰術拿下對手,沿途不斷有落水的探馬赤軍將士將手伸出河面求救,卻被它們毫不猶豫地撞進了水底,機會難得,爲了幾個落水的笨蛋,不值得浪費時間。
臨近的另外一艘淮安戰艦發現了險情,迅速趕過來幫助同伴,巨大的船身堵住敵艦的航道,甲板上的近衛們紛紛開火,“乒”“乒”“乒”“乒”,火繩槍的聲音,轉眼成爲這一片水域裡的主旋律,貨船上的炮手和弓箭手們紛紛倒下,死得慘不忍睹。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一連串炮彈砸進水面,將已經死去和尚在掙扎的落水者,一併拋上半空。
血光飛濺,殘破的屍體被水柱託上半空,然後落得到處都是,一艘正努力朝戰艦靠近的貨船首部中彈,“轟隆”一聲,變成了一支巨大的火把,猩紅色的火焰冒着濃煙扶搖而上,照亮所有人的眼睛。
“誰在開炮。”指揮艙裡的朱重九心裡猛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撲向窗口,舉起望遠鏡迅速掃視整個戰場。
周圍的情況極其混亂,雖然淮安水師佔據了絕對的上風,但敵軍的戰船卻藉助數量優勢,成功闖入了淮安水師的航道,雙方在不到一百步的距離上,用火炮、火槍和弓箭對射,每一秒鐘,都有很多人慘叫着死去。
然而,這些都不是危險的根源,淮安軍的五艘的戰船都是專門定製的,加強了龍骨、船肋,有專門的水密艙,外舷還採用的是專門從湖廣購買來的鐵力木,即便在很近的距離上捱上兩、三炮,都不會立即傾覆,相反,對手由漕船、貨船和漁船臨時改造的戰船,則根本沒有任何抗打擊能力,基本上只要被命中一炮,就是沉底的結局。
真正的危險,來自岸上。
不知道什麼時候,王保保已經將三十餘門火炮,全都調轉了炮口,衝着敵我雙方糾纏在一起的艦隊,展開了無差別轟擊。
所有火炮,都是淮安將作坊出品。
那些正在開炮和裝填彈丸的炮手們,則全部來自徐州紅巾,他們甚至連衣服都沒更換,前胸上還畫着一個巨大的“徐”字。
“小心岸上,別讓敵軍纏住。”朱重九沒有太多時間思索,立刻大聲發出提醒。
“保持隊形,保持速度,遠離南岸,不要讓敵軍靠得太近。”旗艦長常浩然衝上甲板,朝瞭望臺上大聲命令。
“隊形,速度,距離。”瞭望手王三迅速掛起三面不同顏色的角旗,然後舉起鐵皮喇叭,將命令高聲重複,“大總管有令,保持隊形,保持速度,遠離南岸,不要讓敵軍靠得太近。”
“隊形,速度,距離。”其他四艘戰艦由近到遠,迅速打起角旗。
無數木槳從底艙伸出來,奮力划動。
包括已經受傷的戰艦,也果斷放棄與敵軍的糾纏,跟在整個隊伍的尾部,重新開始加速。
整個艦隊如發怒的蛟龍般,碾過敵軍的屍骸,在河面上留下一道巨大的水波。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第二輪來自岸上的炮彈落下,在艦隊身後,將兩艘躲避不及的小貨船砸得四分五裂。
“轟。”跑在最後位置的那艘戰艦尾部再度中彈,傷上加傷,船艙中冒出滾滾濃煙。
“讓它去北岸。”朱重九看了一眼臉色青黑的常浩然,大聲命令。
“發信號,讓五號艦去北岸搶修。”常浩然舉起鐵皮喇叭,衝着瞭望臺大聲命令。
信號迅速打了出去,受傷的戰艦含恨脫離隊伍,退出了戰場。
“加速,加速。”重新從朱重九手中接管了整個艦隊指揮權的常浩然揮舞着拳頭,衝着瞭望臺大喊大叫,指甲刺破了手掌,血順着手腕滴滴答答往下淌。
八個多月的訓練,讓他適應了新式水戰,卻遠遠沒能適應對手的兇殘,連自己人一起轟,這簡直是瘋子才能做出的決定,然而,對於能夠扒開黃河,讓上百萬黎庶葬身魚腹的魔鬼來說,做出這種決定卻是輕而易舉。
“轟隆。”“轟隆。”“轟隆。”憤怒的淮安戰艦對着岸邊射出一排彈丸,向魔鬼還以顏色。
包了鉛的彈丸掠過三百餘步的距離,一頭砸進沙灘上,濺起成團成團的泥沙,岸上的徐州炮手們嚇得一哆嗦,從炮位後站起身,撒腿就逃。
押陣的色目刀斧手毫不猶豫地衝上去,砍下一排死不瞑目的頭顱,“不準退,誰退,誰死。”
手無寸鐵的炮手們欲哭無淚,只好哆嗦着,重新返回炮位。
“給我轟,給我使勁兒地轟。”王保保放下一把從徐州軍手裡拐騙來的望遠鏡,咬牙切齒。
被李思齊拐帶到蒙元一方的炮手們被逼無奈,只好鼓起全身勇氣,重新調整炮身,裝填彈藥,朝着以前的袍澤,傾瀉心中的恐懼。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轟隆。”“轟隆。”高出水面的地形,讓滑膛炮的射程,也得到了很大的延長,水柱一個接着一個,繞在徐州艦隊的前後左右濺起,白花花遮住人的視線。
“讓戰船全都撤回來,把火炮全拆下來,架在岸上,跟他們對轟,。”王保保得意地笑了笑,繼續發號施令,“老子就不信了,就憑這四艘破船,他還能攻到岸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