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是廣闊的,單憑肉眼根本看不到邊際,天空也是廣闊的,渾圓如蓋,將地面上所有山川河流盡數倒扣於底,就在藍天與碧海的交界處,有一輪鮮紅色的太陽緩緩升起來,升起來,升起來,散發出萬道霞光,蕩盡人心中所有黑暗和污濁
如果不是顧忌着周圍還有許多看日出的人,丁德興簡直就像張開雙臂,放聲高歌一曲,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體驗,特別是於狹窄的病房中守了兩個月多月之後,再看到如此廣闊的天空和海洋,簡直就讓人恨不能肋生雙翼。
芝麻李養病的房間太小了,早就盛不下那麼多欺騙與傾軋,淮安城也太小了,根本容納不了更多的英雄,甚至連淮揚三地、河南江北行省都太小了,限制了大鵬的翅膀,而真正的神鳥,將水擊三千,九萬里扶搖而上,豈會看得上夜貓子眼裡那幾頭腐爛的老鼠屍體。
“黑丁,你怎麼也來了。”正胡思亂想的時候,耳畔忽然傳來了一聲熟悉的問候。
丁德興聞言回頭,恰巧看見傅友德那刀削一般的面孔,“傅將軍,怎麼會是你,天,你怎麼瘦成了這般模樣。”
“前段時間大病了一場。”傅有德不願意說趙君用的壞話,笑了笑,蒼白地臉上涌起幾分淒涼。
“生病了,什麼病,看過大夫了麼。”丁德興聽聞,眉頭輕輕皺起,身爲武將,又是二十出頭年紀,除了受傷之外,想生病可真不是很容易,除非
“不提了,已經好了,虧了朱總管派人給開了幅好藥方。”傅友德顯然不想再提過去的事情,又笑了笑,顧左右而言其他,“海上的風景不錯,看了之後,令人心曠神怡!”
“是啊,丁某以前,還從沒看過此等風景。”丁德興四伸了個懶腰,將胳膊支撐在戰艦的護欄上,口不對心地說道。
“傅某也是第一次出海。”傅友德也將胳膊撐在了護欄上,嘆息般感慨。
二人都是剛剛纔加入淮安軍,也都剛剛經歷了一番艱難的選擇,所以幾句寒暄過後,彼此之間忽然就變得無話可說,乾脆雙方把目光看向遠方,繼續欣賞周圍波光瀲灩的水面。
難得天公作美,海上一直吹得是南風,所以只裝了一半載重的戰艦跑得極快,張開了厚布風帆之後,就像一條條貼着水面飛奔的梭魚,而十五艘大小相同,模樣一致的三角帆戰艦排成長隊,則給人另外一種視覺上的衝擊,讓人在不知不覺間,就覺得自己變成了其中一艘,直掛雲帆,乘風破浪。
“這朱總管,真是好大的手筆。”默默地觀賞了會四下的風景,丁德興忽然低聲感概,兩個多月前在芒碭山獲救的時候,他記得朱重九手裡只有四艘戰艦,其中還有兩艘是河船改裝的,不是眼前這種體形適中,操作靈活的三角帆船,而短短七十餘日後,朱重九居然就能一下子拿出十五艘三角帆戰艦運兵北上,並且這還不是淮安水師的全部力量,眼下留在淮安和揚州兩地,至少還有同樣數量的戰艦,每一艘都不比這十五艘小。
“聽說是用燒罐玉秘方,跟廣州那邊的大食人交換來的。”傅友德點點頭,聲音裡頭帶着由衷的佩服,“也就是他,有這種一擲萬金的氣魄。”
“啊。”丁德興聽得頓時眉頭一跳,質疑的話脫口而出,“你聽誰說的,那,那朱總管豈不是虧大了。”
“是不是吃了大虧傅某不清楚,但是傅某卻相信,換了別人,絕對捨不得將秘法賣出去,只爲了四十幾艘舊船。”傅友德點點頭,繼續低聲讚歎。
罐子玉,也就是玻璃製品,如今即便在淮揚地區,價格也是高得令人乍舌,特別是那種四周鑲嵌着寶石的玻璃鏡子,已經被商販們炒到了雲彩上,以半尺見方爲底,四周每大一寸,便可加價一萬貫,即便這樣,依然供不應求,只要在市面上一露面,就會立刻被人用現銀買走,根本不可能留到第二天。
而朱重九爲了加強淮安水師的力量,竟然毫不猶豫地將製造罐子玉的秘方賣了出去,並且據說還跟大食人達成了某種協議,此後三十年之內,不會再將秘方賣給除了淮揚商號之外的第三家,這種“殺雞取卵”的行爲,不知道令多少人捶胸頓足,而聽在傅有德等有識之士耳朵裡,卻絕對是另外一番滋味。
唯大英雄,才捨得身外之物,去追尋自己最需要的東西,唯真豪傑,纔不會蠅營狗苟,光顧眼前,他今天爲了挽救東路紅巾,捨得一份點石成金的秘方,他日後得了天下,就不會因爲捨不得幾百畝良田,學那漢高祖劉邦,給昔日捨命相隨老兄弟們來個鳥盡弓藏。
“怪不得,淮安軍這兩年能崛起如此之快。”聽了傅友德的話,丁德興也是好生欽佩,芝麻李已經是他見過最大氣的人,而今天看來,朱重九的胸襟氣度,顯然更在芝麻李之上,就憑着這份兒胸襟氣度,其他豪傑就沒資格跟他去爭什麼東路紅巾之主,當然,其他任何豪傑,也不可能有朱重九這麼豐厚的家底兒。
“傅某佩服的,不光是朱總管做事情捨得下血本兒。”難得找到一個與自己有共鳴的對象,傅友德想了想,繼續說道,“傅某還佩服,他目光的長遠,丁兄你注意過沒有,這船上,無論是操帆的,還是收拾甲板的,有幾個不是行家裡手,換了別人,即便一下子白得了幾十艘戰船,他能找出這麼多合用的水手麼。”
“這”丁德興聽得微微一愣,兩眼旋即又睜得老大。
傅有德說得沒錯,能將十幾艘戰艦操縱得如此整齊劃一的,絕對不可能是一羣從沒出過海的新丁,而以每艘船需要四十名水手算,十五艘戰艦,至少就得六百名水手來駕馭,六百餘名海上行船的行家老手,倉促之間,怎麼可能招募得來,除非,除非他朱重九在半年之前,就已經打算組建一支海上力量,從那時起,就開始爲現在打根基,而那時,淮安軍不過剛剛佔據了揚州,朱重九正被六十萬災民逼得焦頭爛額。
半年前,剛剛奪下揚州城沒幾天,就已經開始準備組建海上力量,甚至在半年之前,淮安軍就已經開始謀劃,跨過北沙和靈山之間數百里水面,直搗膠州,還有可能,早在半年之前,朱重九已經謀劃過,從淮安出發,借水路撲向千里之外的直沽,進而逼迫大都,天哪,這是何等長遠的眼光,換了別人,恐怕想都不敢去想。
“還有這甲板上的弟兄們,丁兄,你在別處,看過如此守規矩的弟兄麼。”傅友德卻意猶未盡,繼續充滿欽佩地問道。
甲板上已經陸續有人上來放風,都是昨天半夜登船的淮安軍將士,然而,他們卻不是亂哄哄的東一簇,西一波,四下閒逛,而是嚴格遵照幾個水手小頭目的指引,很均勻地分佈在兩層甲板的各個方向上,如此一來,船隻的平衡就很容易得到保證,再多的人從內艙裡走出來,都不會給船老大和水手們帶來麻煩。
拜徐淮各地經常鬧水災所賜,將士們都不怎麼暈船,所以到了甲板上之後,就紛紛站直了身軀,扶着護欄,四下觀賞風景,而天空中,此刻南風卻突然加大了數分,吹得風帆全部鼓了起來,推着戰艦切開碧藍色的水面,上下起伏,鱗爪飛揚。
在南風的幫助之下,戰艦行得極快,沒等太陽走到天空正中央,鬱州島已經出現在前方的水面上,早有佔據了此島的紅巾軍將士,準備好了熱氣騰騰的飯菜,待艦隊一落錨,就划着木筏,將吃食和茶湯送了過來。
吃完了午飯,戰艦先朝東北方航行了一個時辰左右,然後掉頭奔向正北,四周已經都看不到岸,只有望樓裡的瞭望手,通過長長的望遠鏡,還能找到一些小山或者露出水面的礁石爲參照物,不斷用旗幟和號角與舵手聯絡,矯正航向,當太陽墜入西側的雲層之後,瞭望手們也停止了工作,整個艦隊就像徹底迷失了般,在薄暮中繼續默默地高速馳騁,除了艦長和舵手之外,誰也不清楚他們到底在朝哪個方向走,目的地還有多遠。
晚餐是半條鹹魚和一大碗占城白米,從將軍到士兵,每個人都一樣,與當地產的稻米相比,這種從海上長途販運過來的占城米,味道差了不是一點半點兒,但是丁德興卻沒心思計較米質的好壞,坐在分配給高級將領的單間中,用手指頭捅了捅湊過來一起吃飯的傅友德,低聲詢問,“咱們差不多快到了吧,以這種走法,從雷州走到膠州,恐怕也用不了幾天。”
“不清楚。”因爲前一段時間受到過冷遇的緣故,傅友德對鹹魚和糙米,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快速把嘴裡的飯菜嚥下去,低聲迴應,“不過肯定丟不了,我聽說,朱總管這邊造過一種叫做指南針的東西,安裝在四分儀上,在配上千裡眼,可以根據星星直接確定船隻所處的位置。”(注1)
注1:四分儀和指南針確定航向法,最遲不晚於南宋,就在華夏海船中廣泛使用,不過蒙元滅宋之後,華夏的航海水平,大幅倒退,直到明初,才又通過跟阿拉伯人的交流,迎頭趕上並超過當時的世界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