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人,立刻派人。”膠州達魯花赤耳由越聽心裡頭越緊張,揮舞着手臂答應,根本顧不上再考慮毛筆的事情,黑漆漆的墨汁,被他甩得到處都是,“脫歡呢,你跟我一起去找他。”
“脫歡,脫歡大人去諸城了,半個月前就走了,大人,您莫非忘記了麼。”膠州同知韓清在臉上胡亂抹了幾把,氣急敗壞地補充,“還有府尹,通判,都跟着他一起去撈軍功了,如今膠州城裡,就咱們倆撐着。”
“啊。”耳由的身體又是一僵,手中的毛筆緩緩掉在了地上。
由於涉及到的利益過於龐大的緣故,朝廷專門派了一位名叫脫歡的二品樞密院斂院常駐膠州,城內外的水路軍隊、屯墾以及走私貿易的管理和分紅,也完全由後者越俎代庖,耳由這個從四品達魯花赤,一年裡頭大多數時間都只是個擺設,連日常政務都插不上手,更甭說指揮兵馬作戰了。
此刻大難臨頭,同知韓清卻請他調動軍隊守城,這不是趕鴨子上架麼,況且眼下膠州城內,哪還有什麼像樣的軍隊,凡是能提得動刀槍的,早就被脫歡帶去圍堵淮安賊的王宣了,留守在軍營內的,只有幾百老弱病殘,帶着他們去作戰,與插標賣首沒什麼兩樣。
“大人,大人。”見耳由只是愣愣地呆立不動,膠州同知韓清心裡更是着急,雙手扯住前者的大腿,不停的搖晃,“大人,您怎麼了,您趕緊說句話啊,眼下城裡就數您官兒最大,萬一讓海盜打進來,搶光了貨棧裡的貨物,即便他們不殺您,朝廷中那些大人們,也饒不了您啊。”
“我,我最大,最大。”被最後一句話嚇得打了個冷戰,膠州達魯花赤耳由張了張嘴巴,有氣無力地重複,“我,我,我這,這就去調,調,調兵,來,快來人啊,把,把我的印信拿出來。”
“這個時候了,還拿什麼印信。”耳由的長子多圖倒是個精幹人,一把推開韓清,衝着自己的父親大聲提醒,“您派幾個親信去就行了,這膠州城總計才巴掌大小,誰還不認識誰。”
“派,派人。”耳由又愣了愣,魂不守舍地重複,“派人,我這就派人,派誰啊,人呢,都死哪裡去了。”
“派阿察去萬戶所叫人,有多少叫多少,只要是活着的全叫上,去城牆上殺敵。”多圖實在拿自己的糊塗父親沒辦法,只好振作精神,替他發號施令,“派咬柱去衙門擊鼓,把衙役,弓手,還有他們手底下的幫閒全召集起來,沿街巡視,以免有賊人混進來殺人放火,派您的管家捌刺去找膠州商行的大管事張昭,請他出夥計幫忙守城,如果海賊殺進來,損失最大的就是他們。”
“派,派,就按你說得派。”膠州達魯花赤耳由六神無主,順着多圖的話頭喃喃重複,“派阿察去”
“你們都聽見了,還不快去,再磨蹭一會兒,海賊入了城,咱們大夥誰都活不了。”多圖回過頭來,衝着擁擠在門口的家奴和親兵們,惡狠狠地咆哮。
這種時候,誰也顧不上計較他越不越權,紛紛答應一聲“是”,撒腿跑去召集人手,不等衆人的身影去遠,多圖又咬着牙,衝着門外的奴僕們咆哮道:“還趕緊給大人頂盔摜甲,等着一會被海賊殺麼,摜甲,然後攙着大人上城,大人是咱們膠州的主心骨,有他在,賊人沒那麼容易打進來。”
“是。”門口的奴僕們正不知道該怎麼辦,聽多圖說得似模似樣,齊聲答應,隨即七手八腳,開始服飾耳由更衣。
“還有你。”多圖狠狠朝膠州同知韓清身上踹了一腳,將後者直接踹出了門外,“別他孃的只會哭,給我去州尹、判官和各級官吏家,無論他們本人在不在,都讓各家出奴僕上城據守,誰要是敢拖拖拉拉,不用海賊來殺,老子先帶人抄了他的家。”
“是,大公子說得是,下官,下官這就去,這就去。”說來也怪,剛纔還嚇得如同爛泥般的韓清,捱了一腳之後,反而抖擻起了精神,大聲答應着,快步朝門外衝了出去。
“賤骨頭。”多圖低低的罵了一聲,嘆了口氣,繼續代替自己的父親發號施令,雖然從沒領兵打過仗,但此時此刻,即便是錯誤的決定,也遠比沒決定強,因此倒也極大地鼓舞了搖搖欲墜的軍心,很快,接到號令的軍民紛紛響應,拎着各色兵器登上了膠州城的東側城牆。
達魯花赤耳由,也被自家的兒子多圖和一衆親信們簇擁着,來到了東門敵樓之上,放眼向外望去,只見數不清的火把迤邐而來,宛若天上的銀河倒瀉,擋在這條銀河前面的黑影,無論是人還是物,統統被一掃而過,轉眼就蹤跡不見。
“這,這”見了此景,膠州達魯花赤耳由不禁又打起了哆嗦,結結巴巴地喊道,“趕緊,趕緊向益都,不,向益王殿下求救,海盜,海盜太多了,咱們,咱們已經,已經盡了力。”
說罷,將扶着自己的親兵推開,轉身就要棄城逃命,他的兒子多圖見狀,趕緊衝過去,揪住他的手臂,“阿爺,大人,您可不能走,此刻益王殿下就在諸城,您要是丟了膠州,他那邊肯定軍心大亂,過後,咱們全家都落不到好下場。”
“鬆,鬆開,兵,兵都被他們抽走了,罪,最不在我。”耳由用力甩開兒子的手掌,慘白着臉叫嚷,“皇上,皇上聖明,不會,不會亂殺無辜。”
“黑燈瞎火的,您怎麼知道路上沒有伏兵,。”多圖又羞又氣,再度扯住自家父親的絆甲絲絛,“與其半路上被人捉了去,不如現在就死在城牆上。”
“你懂個屁。”耳由根本不肯聽自家兒子的勸,回過頭,破口大罵,“老子要是活着,好歹還能在皇上面前爲大夥分辯幾句,老子要是死了,所有責任都得自己來扛,老子,老子做了這麼多年的官,什麼不比你個毛孩子清楚,鬆開,趕緊鬆開,咱們爺倆兒接上你娘,一起出城。”
敵樓當中的兵丁和民壯們原本就兩股戰戰,聽達魯花赤大人如此一說,愈發沒有士氣,紛紛丟下手中兵刃,蜂擁而逃。
“給我殺。”多圖見狀大怒,顧不上再管自家父親,衝着馬道兩旁的陰影斷喝。
“噗,噗,噗。”立刻,有十幾杆長矛從馬道兩側探了過來,將帶頭逃走的兵丁和民壯,全都戳翻在地。
“誰敢再逃,殺無赦。”畢竟是個官二代,多圖平素受自家父親耳濡目染,將一身官威學了個十足十,“海盜要是入了城,大夥誰都活不了,還不如戰死在城牆上,好歹也圖個痛快。”
“再逃,殺無赦。”平素被多圖供養的二十幾名心腹死士,紛紛從馬道兩側露出身影,舉着血淋淋的長槍響應。
這下,衆兵丁和民壯全都不敢再跑了,一個個哆哆嗦嗦蹲在城牆上,不知所措,多圖見狀,再度張開雙臂,擋住正準備離開的自家父親,哭泣着求肯,“阿爺,父親大人,您好歹也是個達魯花赤啊,咱們,咱們蒙古人的臉,不能就這麼丟了啊。”
“蒙古人的臉,哪輪到你我父子來丟。”膠州達魯花赤耳由繞了幾次沒繞過去,氣急敗壞地叫嚷,“縱容商人走私的又不是我,養匪爲患,也不是我的主意,還有,還有吃空餉,買官位、從高麗買人頭冒功,哪一件是你我父子倆能插得上手的,蒙古人早就不是當年的蒙古人了,皇上都沒辦法,你一個小兔崽子瞎逞什麼能,。”
罵罷,用力推開兒子的胳膊,繼續帶頭往城牆下走,多圖卻固執不肯讓開,死攔着不放,父子兩人正糾纏不清的時候,膠州商行的大掌櫃,一衆走私商人的頭目張昭,忽然走上前,大聲勸解,“少將軍請稍安勿躁,耳由大人,也別急着走,外邊,外邊來得,不像是海盜。”
“不是海盜,那是什麼東西。”耳由父子愣了愣,本能地詢問。
“不清楚,但肯定不是海盜,海盜的隊形,不可能如此齊整。”商行大掌櫃張昭搖搖頭,回答得非常肯定。
城牆外的燈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速度快得驚人,然而,整條燈河的形狀,卻始終沒太大的變化,這說明來人不光訓練有素,而且紀律嚴明,遠非尋常的賊寇所能相比。
“是,是紅巾賊,紅巾賊來抄益王殿下的後路了。”沒等張昭回應,膠州同知韓清已經哭叫了起來,如喪考妣,“除了朱賊,誰也想不出如此狠毒的主意。”
一句話,嚇得衆人亡魂大冒,立刻又蜂涌朝敵樓外邊逃,不是海盜,當然是水師,而眼下有能力從海上發兵的,除了已經被招安的方穀子之外,就只剩下了一個朱屠戶,偏偏朱屠戶地盤距離膠州又近,順風的話,大船朝發夕至。
“別逃,不準逃,誰敢逃走老子殺了誰。”多圖抽出寶刀,用力揮舞,阻止包括自己父親在內的衆人離開敵樓,但是,這回再也沒有人肯聽他的,包括事先安排在馬道附近的死士,也丟下長槍,搶先一步逃入城內的黑暗當中。
“不準走,誰也不準走,誰走我殺了誰。”多圖舉着寶刀,四下亂砍,卻不能阻擋任何人的腳步,有名家丁打扮的人,狠狠從背後推了他一把,將其推得貼在了欄杆上,差點栽出敵樓外,另外一名夥計打扮的人趁機從他手中搶過寶刀,“噹啷”一聲,丟得不知所蹤,其他官吏、家丁、兵士、民壯則從他身邊快速擠過,一個個爭先恐後,誰也不肯多回一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