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慰大人上次交託巴特爾帶給朋友的禮物總重兩千石。”見中軍帳內只剩下了釋嘉納的絕對心腹,耶律昭呵呵地從衣袖中掏出一個玉石做的算盤,飛快地撥動,“當時的行情是每石一貫半,也就是禮物總值爲三千貫銅錢。”
“已經說好的事情,就沒有必要重複了。”釋嘉納眉頭輕輕皺了皺,有些不耐煩地擺手,雖然託對方轉手的糧食大多數都是從民間劫掠而來,但私賣軍糧,終究不是什麼光彩事情,所以,能少聽幾句就少聽幾句爲好。
“是。”耶律昭笑着點頭,手指卻繼續在算盤上“噼裡啪啦”地撥動不停,“按時價,三千貫錢按市價可換足色紋銀兩千四百,其中一千五百兩按照十五換一的比例,給您換成了金錠,扣掉巴特爾先前押在您這裡的訂金,這回該給您帶回來五十兩足色赤金和九百兩足色紋銀,大人以爲,這個數字可否恰當。”
“恰當,恰當。”釋嘉納愈發不耐煩,沉聲催促,“地上就是麼,區區幾兩金銀而已,你何必弄得這麼較真。”
“不是小弟我較真兒,而是在商言商,縱使親兄弟,也得講究個明算帳。”耶律昭笑呵呵地抱着算盤,四下拱手,然後快步走到地上的布袋子旁,三下兩下解開袋口的繩索,一彎腰,從裡邊掏出數根赤紅色的小元寶,“這裡邊六十個小金錠,每個一兩,兩百個銀錠,每個五兩,大人,您派人點個數,然後草民就可以向您和衆位將軍交差了。”(注1)
“啊,,。”一瞬間,釋嘉納就顧不上再覺得對方囉嗦了,兩眼盯着金元寶,嘴巴大得足足可以塞進一個完整鴨蛋。
再看其他蒙元將領,也是一個個興奮得眼神僵直,額頭見汗。
大元朝幣制混亂,紙鈔亂髮,銅錢成色不足,按照眼下市面上的價格,一千文銅錢根本就換不來八百兩銀子,而十五兩銀子換一兩黃金,更是個虛價,真的要大批量兌換的話,往往要浮動到十七、八兩纔可如願。
然而,“巴特爾”非但給大夥換來了足夠的黃金和白銀,並且都比最理想數字還要多出兩成,這份人情,可是給得太大了。
耶律昭要得就是震動效果,也不主動表功,只是蹲下身去,繼續把一把往外掏金錠和銀錠,頃刻間,就在地上擺了兩大排橙的和白的,明晃晃好生扎眼。
“行了,行了,兄弟你別往外掏了,老哥我信得過你,信得過你便是。”才掏了不到一小半兒,山東路宣慰副使釋嘉納就徹底被折服,走上前,伸雙臂用力將耶律昭給拉了起來,滿臉堆笑,“兄弟你這是幹什麼,既然老哥我把事情交給你來辦,怎麼可能不放心,來來來,請上座,請上座,今晚咱們老哥倆,可是得好好喝上一場。”
說罷,又迅速衝自己的親兵使眼色,“還不把地上的東西收起來,交給司倉造冊登記,,這都是老夫爲了籌備軍資,不得不做的權宜之舉,誰若是敢胡亂伸手,老夫定要揭了他的皮。”
“是。”親兵們上前,在衆將期盼的目光中,將金銀重新裝入口袋,然後擡着走出了中軍大帳。
明知道對方是在做戲給自己看,耶律昭也不戳破,待親兵們的身影出了帳門,纔打了個哈欠,笑着誇讚,“大人果然如傳聞中一般清廉,巴特爾,巴特爾好生佩服。”
“做官麼,迎來送往肯定是有一些的,但公是公,私是私,其間差別卻要分明。”釋嘉納難得被誇得臉紅,擺擺手,訕訕地解釋。
“大人說得極是。”耶律昭再度佩服地拱手,然後裝出一幅很猶豫的模樣,皺着眉頭補充,“但總這麼下去,終究不是個事兒,大人休怪草民多嘴,您自己清廉如水,看不上這點兒小錢兒,但底下的將士,家裡卻都有好些張嘴巴要養活。”
“唉,有什麼辦法呢,值此國事艱難之際,我等豈能光顧着自家,。”釋嘉納猜不出對方葫蘆裡頭究竟想賣什麼藥,看在多出來的二十兩黃金和一百兩銀錠的份上,笑呵呵地敷衍。
“巴特爾這邊,倒是有個兩全之計,不知道當講不當講,。”耶律昭立刻順杆而上,笑呵呵地拱手。
“兩全之計。”釋嘉納微微一愣,旋即,兩眼當中就又冒出了欣喜的光芒,“巴特爾請講,咱們兄弟之間,還有什麼話不能當着面兒明說的。”
“是啊,是啊,巴特爾,你就別吊胃口了,我等從沒拿你當過外人。”阿穆爾不花、保力格、巴拉根倉等高級將領紛紛湊上前,衆星捧月般,將耶律昭給圍在了中央。
能把兩千石軍糧賣出超出大夥期望兩、三成的高價,巴特爾所說的兩全之策,還能差得了,分明是想拉着大夥一起發財,卻不方面明說而已。
“巴特爾,莫非你又發現了什麼好好機會。”在衆人期盼的目光中,釋嘉納不得不降低身段,主動詢問。
他雖然未必把一二十兩赤金放在眼裡,可財寶這東西,有誰會嫌多呢,況且當着這麼多心腹的面兒,如果他硬把財神爺“巴特爾”給往外推,今後甭說再調遣大夥上陣廝殺了,政令能出中軍帳的門,恐怕都是癡心妄想。
“大人可知道,這次巴特爾爲何這麼快就收回了本錢,並且能多給大人帶回兩成的收益。”耶律昭卻不肯直說,而是四下看了看,搖頭晃腦地繼續賣起了關子。
“可是外邊糧價大漲,不對,不可能漲這麼多。”釋嘉納先笑着猜測,然後自己搖頭否決。
這幾個月正是糧食入庫時間,整個山東路的糧食零售價肯定不會超過三貫每石,商家從百姓手裡收購,更是要小鬥換大頭,折了再折,每石能給出一貫五、六已經大發慈悲,而巴特爾能在每石一貫半的底價上多給兩成,當然不可能是轉手倒賣給了山東路的本地糧商,他一定是找到了個豪爽的買主,或者是寧願虧了本錢,也要討好自己這個上線。
最後一種可能基本不存在,以“巴特爾”背後的靠山,根本沒必要花大力氣討好一個小小的四品宣慰副使,那就是說,他把糧食賣給了急需之人,比如
猛地眉毛往上一跳,釋嘉納用力搖頭,“兄弟你生錢的路子,老哥我怎麼好胡亂打聽,嗨,算了,算了,如果能說,你就隨便給大夥透漏一二,如果不能說,老哥我也不亂猜,反正有一句話放在前頭,出了這個門,你做的任何事情,都與老哥我都沒有關係。”
“那是自然,看你老哥這個警醒勁兒,兄弟我還會胡亂坑人麼。”化名爲巴特爾的耶律昭笑了笑,輕輕搖頭,“算了,實話跟你說了吧,我在濰州那邊,與江南沈家的人接上了線兒,直接把糧食轉賣給了他,而他們家,剛好手裡有一船緊俏貨,這次我準備全都吃下來,一份也不外流,如果此事能成的話,一轉手,至少是五倍的紅利。”
“什麼貨。”阿穆爾不花性子最急,追問的話脫口而出。
釋嘉納聽聞,軍糧是被江南沈家收購,也暗暗鬆了一口氣,反正他的直接交易對象是巴特爾,後者又沒有直接向淮安一帶輸送糧食,至於沈家會不會與朱屠戶勾結,那已經是隔了兩道手的事情,與他已經徹底沒了關係。
想到這兒,他也迅速在臉上重新堆起笑容,拉着耶律昭的手,語重心長地問道,“兄弟你的意思是,,,錢不湊手對不對,怎麼不早點兒言語呢,還非繞這麼大的圈子,這次你替大夥賺回來的錢,儘管拿去做本金就是,如果缺口還大的話,老哥我再想辦法幫你湊一些,咱們兄弟之間,還客氣什麼,總之,咱們都是爲了讓弟兄們手頭寬裕些,不是爲了自己。”
“不瞞老哥您。”耶律昭拱了拱手,感動莫名,“兄弟我的確吃不下那麼大一批貨,好歹跟沈家還算有交情,就讓他們寬限了半個月去籌集本金,如果老哥您準備參一股的話,兄弟我求之不得。”
“嗯,,。”釋嘉納低聲沉吟,“到底是什麼貨,兄弟你能不能透漏一二。”
五倍的紅利,聽起來的確誘人得很,可數額大到連寧海商號都拿不出來,他卻不得不小心謹慎一些。
“品種不多,就兩樣。”耶律昭點點頭,非常痛快地迴應,“第一種,就是這個。”
說着話,他又迅速從衣袖裡掏出一塊圓圓的東西,在大夥眼前亂晃。
太陽西沉,中軍帳裡頭的光線有一點兒暗,可衆人的眼睛卻同時射出了灼灼精光,是鏡子,在北方拿錢都很難買到的鏡子,市面上已經被捧到了一寸一萬貫,怪不得連巴特爾這個財神童子都吃不下。
“嘶,。”釋嘉納也被驚得,連連倒吸冷氣,新納的小妾,已經在枕頭邊上說了無數回,想要一面鏡子,可身爲四品高官,自己卻根本沒有地方去弄,如今,巴特爾卻說,他能吃進半船,這是個什麼概念,這意味着,有半船的金子,正順着濰水在緩緩朝自己漂了過來,只要伸下手,就可以輕鬆收入囊中。
“巴特爾”卻唯恐衆人吃驚得程度不夠,笑了笑,非常驕傲地補充,“兄弟我手裡這面,是最小的,船上最大的一面,足足有一丈高,三尺寬,人走在旁邊,連臉上的汗毛孔,都能照得清清楚楚。”
“嘶,,。”衆將陪着釋嘉納一道吸冷氣,一寸一萬貫,一丈高,三尺寬,那是多少寸,說是價值連城,也不爲過,該死的沈萬三,居然敢,居然敢把如此重寶竊爲己有,這東西根本不該賣,直接獻出來,獻給,獻給大夥共享纔是。
“除了鏡子之外,還有一樣東西,價值比鏡子更高,市面上以前根本沒出現過,大人見了,就會知道巴特爾所言非虛。”耶律昭的聲音繼續傳來,充滿了無法拒絕的誘惑。
“什麼東西。”
“巴特爾,你趕緊說,別賣關子。”
“巴特爾,你再賣關子,等會酒桌上見。”
衆將聽得心癢難搔,跳着腳大聲催促。
“我說不上來,你們自己看好了。”耶律昭搖搖頭,非常遺憾地迴應,隨即,將頭再度扭向軍帳門口,大聲吆喝,“來人,把自鳴鐘,給諸位大人擡過來開開眼界,速去,速去。”
“是。”站在門外的俞廷玉大喜,用蒙古話利落地迴應,隨即,與路禮兩人飛奔而去,片刻之後,卻帶着二十餘名弟兄,像看護佛祖舍利一般,擡着一個被金色絲絨包裹的巨大物件闖入了中軍帳。
到了此刻,釋嘉納只想看一看,到底什麼東西,價值居然比鏡子還貴,哪還顧得上再去追究對方失禮不失禮,向前迎了數步,笑着吩咐,“快點,快點,快點把絲絨套子打開,老夫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能讓我兄弟如此珍惜。”
“掌櫃。”俞廷玉不肯聽從,裝模做樣地用目光向耶律昭請示。
“打開吧,釋嘉納老哥不是外人。”耶律昭仰着頭,滿臉驕傲。
“是。”俞廷玉低聲答應,帶領衆位弟兄,迅速解開金色絲絨,露出個一個丈許高,三尺寬的金絲楠木櫃子。
“這是,,。”釋嘉納大失所望,皺着眉頭追問。
“大人請下令掌燈。”耶律昭笑了笑,下巴揚得更高。
“來人,把蠟燭點起來。”釋嘉納依言下令,不一會兒,中軍帳裡就飄滿了牛油大蜡特有的刺激氣味兒,但是,在場所有人,包括擡物件的“夥計們”,卻誰也沒覺得油煙的味道難聞,一個個盯着櫃子,目瞪口呆。
櫃子的兩側和後面,只是簡單的雕了一些花卉,雕工雖然精美,卻絕對稱不上什麼傳世之作,然而,櫃子正面,卻鑲嵌着一整塊清澈透明的冰翠,比大夥見到過的金箔還要光潔平整,肉眼看過去,一下子就能將櫃子內部的花樣,看個通透。
更難得的是,在冰翠之後,還有一面直徑一尺,渾圓的鏡子,鑲嵌在櫃子內部偏上位置,可以清晰地照見每個人眼裡的貪婪,偏偏這塊價值連城的圓形鏡子周圍,又被十二塊手指頭粗細,紅色的寶石,均勻等分,在鏡子的正中央,則很煞風景地探出了一長一短兩支玳瑁指針,短的指在正下方,長的,則指在了距離正上方大約兩三塊寶石遠的位置,隨着人們沉重的呼吸,似乎還在緩緩移動。
“這東西,被沈家稱爲自鳴鐘,據說乃朱屠戶親手打造,一共造了五臺,沈家用了等重的黃金,才從揚州換回了其中三臺,一臺翻了三倍價格,賣給了泉州蒲家,另外兩臺,眼下俱在濰州的倉庫中,準備等到戰亂平息後,水路運往大都。”唯恐衆人不識貨,“巴特爾”低聲解釋。
“諸位請看那根長針,每走一格,爲五分鐘,每轉一圈,則爲半個時辰,淮安那邊稱爲一個小時,而每個小時,短針移動一格,只要在時鐘背面留出的孔洞探進鑰匙,上足了裡邊的機關,則可以晝夜不停地轉動,每天所差,不會超過兩塊寶石。”
兩塊寶石,則是十分鐘,按照眼下標準,應該剛好是一刻鐘的三分之二,這,可真得能稱爲巧奪天工了,任何一樣工具,包括大都城內觀測天象用的水鈡,都不可能做到如此精準。
“諸位請看下面,在冰玉之後,不停晃動的那個物件,被沈家稱爲鐘擺,乃是用白銅和白銀混同打造,可以千年不鏽,鐘擺正中央所嵌,則是一整塊冰晶,有三十二個切面兒,可將燭光”
接下來“巴特爾”的話,已經徹底被驚歎聲給吞沒了,比臉盆還大的鏡子,比手指頭還粗的紅色寶石,比人還高的平板冰翠,光是這三樣東西,已經足夠歎爲觀止,至於什麼精確的計時效果,不生鏽的鐘擺,切成三十二個面兒的冰晶,那都是添頭,有沒有,已經無法再影響自鳴鐘的價值。
“此物還有一大巧妙之處,就是會自動報時,每逢整點,鐘敲三下,並且會給人一個更大的驚喜。”巴特爾卻不甘心,繼續扯開嗓子強調。
“整點兒,那不就是長針指到最上方麼。”身爲衆將之首,釋嘉納多少還能保持幾分鎮定,看了“巴特爾”一眼,喘息着詢問。
“的確。”耶律昭笑着點頭,隨即,彎下腰摸了摸,從絲絨套子裡頭,取出一根長長的銅鑰匙,繞到時鐘背後,塞進一個明顯的機關孔裡,輕輕轉動,“馬上就是六點了,只要上足了機關,肯定會有驚喜,大人您稍帶片刻,奇蹟馬上就要出現。”
說罷,又快速取下鑰匙,笑呵呵地退出四五步,靜靜地等着衆人的誇讚。
釋嘉納心中,又是羨慕,又是好奇,絲毫不覺得“巴特爾”的舉動怪異,倒揹着手,繞着時鐘緩緩走動,“巧奪天工,真是巧奪天工,這朱屠戶,如果不造反的話,就憑着這份手藝,也不難出人頭地,嘖嘖,嘖嘖”
衆將領也紛紛點頭,一邊看,一邊摸,唯恐比別人少摸了幾下,蒙受損失,耶律昭和俞廷玉等人看了,也不阻攔,反而將身體躲得更遠,以免阻礙了衆位將軍的雅興。
不知不覺,玳瑁做的長針,就轉向了時鐘正上方,卻沒有發出任何動靜,釋嘉納再度詫異地扭過頭,衝着耶律昭詢問,“你先前不是說?”
話剛剛說了一半兒,忽然,下面的鐘擺處,發出了清脆的鑼聲,“當,,當,,當”一下接着一下,不疾不徐,緊跟着,整座時鐘猛一顫,“轟隆。”
雷鳴響徹天地,震得周圍的蒙元文武搖搖晃晃,站立不穩,有條火龍伴着雷聲衝破中軍帳頂,扶搖直上。
“動手。”俞廷玉一聲斷喝,帶領路禮、俞通海等人,從靴子裡抽出短刃,三個服侍一個,將在場所有文武,盡數壓在了刀下。
注1:金同時反射黃色和紅色的光,並且純度越高,顏色越發紅,相反,摻雜了一定比例的白銀和銅之後,反而呈金黃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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