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突如其來的秋雨,將處於白熱狀態的戰鬥,緩緩澆熄。
火器怕水,這早已經是敵我雙方都瞭解的事實,但是弓箭的威力,在雨中一樣會大打折扣,更何況江灣城頭,每格三十餘步,還聳立着一座上面加了頂的小型敵樓,站在裡邊的槍手和炮手根本不必擔心火藥被打溼,再勉強糾纏下去,攻擊方等同於白白送死。
“噹噹噹噹噹噹。”沙啞的破鑼聲,透過秋雨傳遍整個戰場,正在護城河畔進退兩難的蒙元士卒,聞聽之後立刻倉惶後撤,轉眼之間,就走了個乾乾淨淨。
“噢,噢,噢噢。”城牆之上,則爆發出了一陣陣欣慰的歡呼,又一次打碎了敵軍的好夢,淮安勇士們將手裡的鋼刀、火槍高高地舉上了半空,冒着從天而降的秋水,向對手撤離的方向大聲示威。
“恐怕雨一停,董摶霄立刻就會再殺回來。”城門正上方的敵樓內,第四軍長史宋克沒有加入歡呼的人羣,放下已經發燙了的神機銃,憂心忡忡給陳德提醒。
先前的戰鬥中,他帶着一個連的學兵,用神機銃給了元軍極大的殺傷,但對手的頑強程度,也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特別是來自那些兩浙的毛葫蘆兵,從眉眼上看,分明都是漢人,卻彷彿跟淮安軍有什麼不共戴天的血仇一般,一個個前仆後繼,比蒙古人和色目人還要敢於拼命。
而董摶霄手中,像這樣的毛葫蘆兵,據說有四個完整萬人隊,真的長時間拼消耗,形勢還真不容人樂觀。
“不怕,大不了老子把城裡的人都撤到戰艦上去,然後一把火將作坊全燒個精光,。”第四軍副指揮使陳德的眼裡,立刻涌起了幾分江湖人特有的兇狠,笑了笑,非常豪氣的說道,“只要人還在,用不了幾個月,咱們就能重新建一座新城起來,而董賊得了一座廢墟得不到人,註定還是空歡喜一場。”
話雖然說得豪邁,內心深處,顯然他也沒太多勝算,敵我雙方的兵力對比實在太懸殊了,董摶霄手裡光是戰兵就有五萬多,旁邊還跟着一支爲虎作倀的方家軍,而江灣新城裡,連學兵加在一起,纔不過三千餘,其中還有一千多是在訓練中被淘汰下來的輔兵。
“吳指揮那邊,天黑之後,要不要派人衝過去聯絡一下,。”聽出了陳德話語裡的決絕之意,宋克想了想,繼續提醒,“運河已經被方穀子卡斷好幾天了,咱們這邊再不送消息回去,恐怕吳指揮那裡會等得着急。”
“不必,我們倆一起共事這麼久了,他知道我是個什麼人,這個節骨眼兒上,強行派人突圍送信,反倒容易引起誤會。”陳德笑了笑,繼續輕輕搖頭。
運河的水面過於狹窄,而淮安軍的戰艦又過於龐大,所以當兩岸都被熟悉水戰的方家軍奪取之後,再派船隻去揚州傳遞消息,等同於白白給方穀子送火炮。
這種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無論是他,還是水師統領朱強,都不會去做,然而,宋克的提醒倒也沒錯,長時間不向揚州那邊報平安,的確容易引起許多不必要的猜測,想到這兒,第四軍指揮使陳德忽然把手臂一伸,指着已經被隔斷於雨幕之後的敵軍輪廓,大聲吩咐,“來人,集中所有夠得上的六磅炮,實心彈,三輪速射,給姓董的送行。”
“一、二、三、四、五號炮位準備,正東偏南二十度,四十五度仰角,聽我的槍聲,三輪速射,傳遞。”夏天時剛剛在講武堂短期集訓訓過的炮團長孫亮,揚起手中紅色的令旗,衝着臨近的敵樓用力揮動。
“二號炮位準備,正東偏南二十度,四十五度仰角,聽槍聲後,三輪速射。”
“三號炮位準備,正東偏南二十度,四十五度仰角,聽槍聲後,三輪速射。”
“四號炮位準備,正東偏南二十度,四十五度仰角,聽槍聲後,三輪速射。”
各個身在敵樓中的炮兵都頭們,揮舞着三角旗,將孫亮的命令一個接一個傳遞下去,很快,正東方城牆偏南側的五座敵樓中,都揚起黑漆漆的炮口,裝藥手從油布之下拖出火藥桶,將標記着數字的麻袋剪開,將一整袋子火藥倒進炮口。
裝彈手緊隨其後,將表面塗了一層厚厚軟鉛的炮彈,塞進炮膛,然後用一根頂端帶着原型托盤的木棍,用力壓實,一炮手迅速調整角度,二炮手將艾絨搓成的火繩吹燃,重新掛上擊發錘,站在旁邊的炮兵都頭則仔細檢查了一遍,然後高高地舉起另外一面橙色的三角旗,“報告,五號炮位準備完畢。”
“報告,四號炮位準備完畢。”
“報告,三號”
“嗯,,。”聽着由遠及近的迴應聲,炮團長孫亮得意地點頭,隨即,從身邊端起一杆只裝填了火藥的短銃,對着無邊無際的秋雨扣動了扳機。
“呯。”槍口出噴出一股濃煙,清脆的槍聲穿透重重雨幕。
“轟!轟!轟,轟,轟。”五門六磅線膛炮,衝着董家軍的背影射出一排黑漆漆的彈丸,沒有人停下來觀看結果,事實上,這麼遠的距離,即便僥倖有結果,也不會給董家軍造成太大的傷亡,所有炮手們,按照平素訓練時掌握的程序,立刻開始清理炮膛,重新裝填火藥和彈丸,調整角度,隨即,整齊的彙報聲,再度於五座敵樓中響了起來。
“報告,五號炮位準備完畢。”
“報告,四號炮位準備完畢。”
“報告,三號”
“轟!轟!轟,轟,轟。”又是一排威武的炮聲,宛若盛夏時節的滾滾滾驚雷,重重雨幕內,董家軍的身影明顯出現了混亂跡象,儘管,在悽風冷雨當中,彈丸落地之後根本無法再度起跳。
江灣新城上,炮手們卻依舊沒有停下來觀望,他們該裝填彈藥的裝填彈藥,該調整炮位的調整炮位,各司其職,繼續熟練地重複上一輪的步驟,節奏清晰,動作一絲不苟。
“轟!轟!轟,轟,轟。”第三輪齊射很快就炸響起來,穿過無邊風雨,宣告一支鐵軍的存在。
他們沒有戰敗,江灣新城還牢牢地控制在他們手裡。
他們也沒有畏懼,從上到下都鬥志高昂。
再多的敵人,在這支鐵鑄的隊伍跟前,都是紙糊的靶子,看上去一時風光,用不了太久,就得被打回原型。
“喀嚓。”天空中猛然劈下一個巨大的閃電,照亮了城頭一張張堅毅的面孔。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烏雲背後,則有雷聲與炮聲相迴應,在滾滾驚雷聲中,第四軍長史宋克忽然覺得豪情萬丈。
自己剛纔想多了,董摶霄絕對拿不下江灣城,這場戰鬥,從最開始,結局其實早已經寫好,一羣沒有靈魂的野狗,即便隊伍規模再龐大,也終究是一羣野狗,狠狠地打它們幾棍子,便會夾起尾巴,落荒而逃。
而江灣城頭,卻站着一個個挺拔的人,已經習慣了伸直的腰桿,就不可能再彎下。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
雷聲越來越急,越來越急,宛若催戰的金鼓。
兩淮的秋天,原本不是個打雷季節,卻從傍晚打到深夜,片刻不停。
一道接一道閃電從空中劈落,照亮揚州城南門上,高大寬闊的敵樓,還有敵樓當中,那個不算魁梧的背影。
有輛四輪馬車,冒着大雨從街道上駛了過來,徑直鑽進了城牆下的門洞,須臾之後,一個身影自馬道急匆匆地衝上城頭,三步並作兩步衝入敵樓當中,對着燈光下的肅立的男人舉手行禮,“報告,吳將軍,逯長史有事求見。”
“讓他進來。”第四軍指揮使吳永淳擡手還了個標準的朱式軍禮,大聲吩咐,隨即,又皺了下眉頭,快速補充,“等等,我到門口迎接他,你趕緊下去攙扶一下,老人家腿腳不方便”
“小子,又胡說什麼呢,我老人家,怎麼會老到如此地步。”話音未落,敵樓外已經響起了淮揚大總管府副長史逯魯曾特有的反駁聲,有一點點啞,卻中氣十足。
“先生,您不好好地在總管府坐鎮,怎麼跑這兒來了。”吳永淳聞聽,趕緊快步迎了過去,親手去託老人家的胳膊,“小心,地上滑,雨有點兒大,他們跑來跑去,弄得門口全是水。”
“不妨,不妨,你忙你的,我只是過來看看。”逯魯曾笑了笑,輕輕擺手。
他說得客氣,第四軍指揮使吳永淳卻不敢怠慢,一邊伸手去解老人家肩膀上的蓑衣,一邊大聲吩咐,“快,把火盆點起來,讓先生烤烤,老趙,你過來幫個忙,幫先生的把蓑衣掛起來。”
“不用,不用,不用那麼費力氣了,我在你這兒站一會兒,馬上還得到別處去。”逯魯曾又笑着擺擺手,然後低聲補充。
“那,就先喝口熱茶。”吳永淳點點頭,親手走到充作牆角,拎起包裹着厚厚稻草的茶壺巢子,給老人倒了一碗濃茶,然後雙手捧了過去。
於公,逯魯曾位置在他之上,值得他尊敬,與私,他的正式名字乃是老人所取,相當於半個入室弟子,所以用晚輩伺候長輩之禮相待,絲毫沒什麼不妥。
然而老人這會兒顯然不是爲了擺長輩架子而來,先捧着熱茶慢慢抿了幾口,然後望着外邊被閃電照亮的夜空,忽然問了一句,“二十二,江灣那邊,一號緊急預案需要啓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