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令給後隊,過來押走俘虜!”第四軍指揮使宋克換了一匹無主的戰馬,單手擎着戰旗,從楊其昌身邊飛馳而過。
長矛兵、擡槍兵、刀盾兵、火銃兵和擲彈兵們在不遠處重新整隊,作爲職業戰士,他們向來不負責收容俘虜。正北方,還有另外一股敵軍等着他們去消滅,沒人願意在放下武器的投降者身上耽誤功夫。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傳令兵將嗩吶換成牛角號,向自家負責收拾傷兵的後隊,發出命令。
二十幾名身上帶着輕傷的戰兵,帶領兩百多名輔兵快速衝上。用繩索套住失魂落魄的俘虜,像牽牲口般,將他們牽到一邊,避免阻擋戰兵的前進腳步。
大多數放棄抵抗的浙軍殘兵,都像行屍走肉般,任由自己被牽走。只有零星幾個,在繩索套住脖子的瞬間,猛然驚醒。揮舞着拳頭做無謂的抵抗。他們的掙扎,立刻遭到了淮安軍輔兵的強行壓制,無數雙拳頭打下去,將最後一點勇氣的火花,也徹底砸成冰冷的灰燼。
“大人,這個.....”有名輔兵連長從血泊中撿起董摶霄的帥旗,朝宋克輕輕搖晃。然後用手指了指楊其昌,示意俘虜身份非同一般。
“帶走,等會兒交給陳將軍審問。他不是董摶霄!姓董的是個進士,長不出這幅武將面孔!”宋克回頭迅速看了一眼,然後繼續策馬在自家軍陣前盤旋。
對於放下兵器的人,他沒有興趣殺戮。也沒有興趣,做太多的盤問。此人肯定不是董摶霄,無論相貌、鎧甲還是頭盔的制式,都跟董摶霄對不上號。那麼,姓董的只可能去了一個地方,混在向方國珍的進攻隊伍中,試圖殺開一條血路,然後趁亂逃走。
宋克不知道方國珍能不能識破董摶霄的陰謀,也不知道方家軍,有沒有能力將董摶霄堵住。所以,他的最好選擇,就是以最快速度衝過去。哪怕衝過去之後,只看到董摶霄的一個背影。
“弟兄們,可願隨宋某繼續去斬將奪旗?!”將第四軍的戰旗高高第舉過頭頂,他扯開嗓子詢問。聲音略微有點沙啞,卻是無比的炙熱。
“戰!戰!戰!”重新聚攏起來的隊伍中,發出山崩海嘯般的迴應。每一名淮安軍將士,身上都看不出半點兒倦意。
勝利是最好的醇酒,可以洗掉所有疲憊。山崩海嘯般的吶喊聲中,第四軍長史宋克將戰旗再度指向正前方,“弟兄們,跟我一道殺賊!”
“殺賊!殺賊!殺賊!”一千八百多名弟兄們呼喝相應,邁動整齊的步伐,趕赴下一個戰場。董家軍已經無力迴天了,破賊就在今朝。殺了這個爲虎作倀的二韃子,整個揚州路就徹底轉危爲安。
他們排着整齊的陣列,自西南轉向正北,隆隆而進。將沿途遇到任何阻擋,都迅速碾壓成齏粉。
一個毛葫蘆兵千人隊迎了上來,轉瞬間就被打得落荒而逃。一小波漢軍試圖螳臂當車,宋克用軍旗朝着他們指了指,隨即,這些人就變成了一排排冰冷的屍體。又一波潰逃下來的毛葫蘆兵慌不擇路,從淮安軍的陣列前亂哄哄地跑過。左右兩翼壓陣的學兵們果斷開火射擊,將亂兵打得如同喪家野狗一般,四散奔逃。
不需要向先前那樣列陣而戰,敵軍的建制已經被完全打散。對淮安軍的威脅可以忽略不計。而速度,此刻成了最重要的選擇。在外圍耽擱的時間越久,董摶霄逃走機會越多。
一隊潰兵沒頭蒼蠅般從戰馬前跑過,宋克揮動旗杆,將擋了自己戰馬的潰兵拍翻在地。屠小弟帶領長矛兵亂槍攢刺,將剩餘的潰兵送入黃泉。學兵隊完全展開,一邊走動,一邊自行尋找攻擊目標,專門朝潰兵當中那些看上去軍官打扮的傢伙招呼。火繩槍兵們則從長矛兵身後,順着隊伍的縫隙,不停地向前發射子彈,替自家清理乾淨正前方的道路。
距離方家軍的本陣越近,遇到的浙軍潰卒越多,地面上,也越是屍骸枕籍。有浙軍的,有方家軍的,零星還有來自淮安軍的火槍手。肩膀挨着肩膀,手臂連着手臂。
除了身上的服飾略有不同之外,他們彼此之間,幾乎找不出其他任何差別。一樣的暗黃色面孔;一樣粗糙的手臂;一樣中等偏瘦的個頭;一樣黑褐色,死了也不甘心閉上的眼睛,木然地看向天空。彷彿在雲層之後,能看到自己的家鄉,自己的父母妻兒。
“啪!啪!啪!”宋克胯下的戰馬踩進了一個血泊中,濺起團團殷紅。
這一仗死的人太多了,血漿的積聚速度,遠遠超過了泥土的吸收能力。只要稍微低窪一些的地方,就會變成一個個血湖。而那些表面上看起來沒有血跡的地方,也變得溼滑無比。
很顯然,就在淮安軍跟那個假冒的董摶霄激戰時,方國珍這邊,也跟董某人殺了個難解難分。
“姓方的不會故意縱虎歸山吧?”猛然間,宋克心中涌起一股不詳的預感。從馬背上挺直身體,舉頭四望。
他看見七八個刺蝟般的圓陣,正在迅速朝方國珍的帥旗下聚攏。他看見自家副指揮使陳德,正帶領着騎兵,砍殺戰場外圍那些試圖成建制撤離戰場的毛葫蘆兵。他看見方國珍的身影在距離自己一百多步外閃了閃,然後突然消失不見。他看見方國珍拎着把門板寬的鋼刀又從人羣中跳了出來,收起刀落,將衝向他的一名敵將劈爲了兩段。
“跟上,大夥趕緊跟上!跟着我去救人!”最後那一瞥所見,恐怕不是什麼好事。萬一方國珍本人戰死,淮安第四軍的勝蹟,就要蒙上一抹灰撲撲的顏色。今後再跟其他諸侯合作,也會平添許多沒有意義的猜疑。
“跟上,跟上,救方穀子!救方穀子!方穀子快撐不住了!”戰兵團長屠小弟也看出了情況緊急,扯開嗓子,朝着身後的隊伍吶喊。
已經看不清形狀的軍陣陡然加速,取最近距離朝方國珍靠攏。沿途遇到的潰兵紛紛逃命,一些沒有眼色的友軍也被擠得東倒西歪。饒是如此,當宋克的戰馬衝到方國珍的海鯤旗附近之時,依舊稍晚了一步。最後的戰鬥已經徹底結束,方國珍戳着板門大刀,渾身是血。而他的腳下,卻躺着一個面孔白淨的中年文官,雙目當中寫滿了惡毒。
“方將軍,您沒事兒吧?”在距離目標兩丈遠的地方,宋克果斷帶住了坐騎。再往前就容易引起誤會了,他只是不願意讓方穀子死於敵軍的最後反撲,並不想趁機做什麼“一勞永逸”之舉。
“我,我當然沒事。勞兄弟你掛念了!”方國珍顯然被衝上來的大軍給嚇了一跳,再三確認宋克對自己沒有任何敵意之後,才半趴在刀柄上,氣喘吁吁第迴應。“不過,董摶霄這廝,這廝恐怕不行了。他自做聰明想從老子眼皮下逃走,老子留他不住,只好請他吃了一頓板刀面!”
話說得雖然輕鬆,周圍密密麻麻的屍骸和他身上淅淅瀝瀝的血跡,卻暴露出剛纔的情況是何等的兇險。宋克佩服地拱了下手,正欲帶着弟兄們轉身去追亡逐北。卻看到方穀子腳邊的中年文官猛地打了個滾兒,嘴裡發出貓頭鷹般的狂笑,“呵呵,呵呵,呵呵。狗賊,你別以爲得計。脫脫,脫脫丞相的大軍已渡過黃河,不日,不日就能殺到揚州城下。他,他自會給董某報仇血恨。董某,董某不過比你先走一步!董某,董某在黃泉路上等着你!”
“什麼?”方國珍詫異第看了他一眼,滿臉同情。“我說董老爺,你死到臨頭了,還做夢呢?朱總管已經打下濟南你知道不知道?朝廷已經勒令脫脫回師相救你知道不知道?我說你這個宣慰使到底怎麼當的?如此死心塌地替朝廷賣命,到頭來人家撤軍了,都沒記得通個消息給你?!”
“你,你胡說?”董摶霄猛地用胳膊將身體從血泊中支撐起來,仰着頭,厲聲怒喝。“吾,吾對朝廷忠心耿耿。朝廷,朝廷豈能,豈能相負.,豈能.....?”
“負不負我不清楚!”方國珍不屑第看了他一眼,繼續撇嘴。“反正,脫脫的大軍,兩天前就撤過黃河了。方某昨天,也曾接到朝廷命令,要方某火速返回溫州,確保海運通暢。至於爲什麼沒人通知你董老爺,嘿嘿,嘿嘿,那方某可不清楚!”
“你,你.....”董摶霄又驚又氣,大口大口吐血。
他心裡有一萬個理由,不相信方國珍的話。然而,以後者那光佔便宜不吃虧的性格,如果脫脫的百萬大軍還在,又怎麼可能與淮安軍“狼狽爲奸”?!
“吾,吾對朝廷,忠心,忠心耿耿!”眼前猛地一黑,他的胳膊軟軟彎了下去,“吾,吾乃大元忠臣,理當以死報國。吾,吾自起兵以來,大小四十餘戰,爲朝廷殺,殺賊十數萬。吾自問未負皇恩,皇,皇上,你,噗——!”
又是一口老血噴出,大元浙東宣慰使,左榜進士董摶霄瞪圓眼睛,氣絕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