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妥歡帖木兒再度長身而起,眼前一陣陣發黑,“哪個,哪個姓朱的,你從哪裡得知的消息,你說明白一些。”
“陛下小心。”平章政事哈麻反應極快,趕緊撲過去,搶在妥歡帖木兒倒下之前,緊緊攙扶住他的胳膊,“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個小小的安慶,無關痛癢。”
說罷,又回過頭來,狠狠瞪了一眼樸不花,“你這高麗奴才,消息到底是從哪得來的,還不趕緊說個明白。”
“是,是二皇后,二皇后命奴才組織高麗人,四處替陛下打探軍情。”樸不花被嚇了一大跳,趕緊跪下去,急切地解釋,“奴才那些同族,都對陛下忠心耿耿,他們在長江上得知安慶失守的消息,立刻想方設法以最快速度,將消息傳了回來。”
‘原來陛下在機速局之外,又讓二皇后私下招募了一批高麗細作,’平章正事哈麻偷偷看了妥歡帖木兒一眼,又看了看與自己同樣滿臉詫異的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兒,腳底板隱隱有些發冷。
這件事,從頭到尾,他這個平章政事居然一點都不知情,看錶現,恐怕脫脫之弟,另一派系的首腦人物也先帖木兒也是第一次聽聞,誰說陛下昏庸糊塗來着,誰說陛下怠慢朝政來着,如果他再勤快一點,做臣子的,哪裡還剩下什麼活路。
“你這狗奴才,朕讓你找那些做生意的高麗人刺探淮揚反賊的消息,你怎麼連安慶的事情也管起來了。”妥歡帖木兒的反應也不慢,強忍着頭暈目眩的感覺,大聲呵斥,“事情到底是哪一天發生的,有具體的密報麼。”
“有,有,在這兒,奴才已經帶來了。”高麗太監樸不花立刻明白過味道,迫不及待地從貼身口袋中掏出一份被汗水潤溼的密報,雙手捧過頭頂,“奈曼不花大人是五天前在廬江戰沒的,隨即另外一個朱賊,僞和州總管,朱賊元璋就撲向了安慶,奴才知錯了,奴才記得陛下當初的叮囑,只管去對付淮揚朱賊,但,但奴才的族人都是些小商小販,什麼都不懂,請陛下念在他們一片爲您效忠的赤心上,饒恕奴才和他們這一回。”
到底是個人精,一番話,非但將緊急軍情說了個清楚,並且同時替妥歡帖木兒向羣臣做出瞭解釋,以二皇后奇氏和樸不花兩人爲首的高麗細作們,只是針對朱屠戶而臨時招募,沒打算關注除了淮揚地區之外的任何事情。
最近一年多來,朝廷派往淮安和揚州的細作,一批接一批的失蹤,而朱屠戶那邊,對待失手的細作,也遠不及戰場抓到的俘虜那般客氣,要麼直接推到城外用火銃打爛腦袋,要麼送到窯場和礦山服十年以上苦役,導致整個機速局上下,早就將潛入淮揚地區視爲送死之旅,只要有辦法,誰避之唯恐不及。
所以妥歡帖木兒如果只是針對淮揚佈置下高麗探子的話,倒也沒損害任何臣子的利益,當然了,即便有損害,這個節骨眼兒上,也沒哪個不開眼的敢跳出來指摘妥歡帖木兒繞開滿朝文武的行爲有失恰當,否則,妥歡帖木兒只要把臉色一拉,質問衆人爲何奈曼不花戰死這麼多天了,朝廷卻現在還沒得到任何消息,衆當臣子的,一樣要面臨說不清的麻煩。
能爬到一二品大院位置上的,沒一個是傻子,哪怕是最以耿直聞明的侍御史汝中柏,權衡完了利弊之後,都沒有主動跳出來直諫,而是輕輕吸了口氣,低聲向妥歡帖木兒說道:“安慶乃水上咽喉,上接江州、武昌,下俯太平、集慶,萬一讓朱賊,朱賊元璋站穩了腳跟,江西和江浙俱危矣。”
“卿且稍安勿躁,朕正在看。”剛剛命人從樸不花手中將密報替自己拿過來的妥歡帖木兒白了侍御史汝中柏一眼,沒好氣地迴應。
有些廢話根本沒必要說,整個河南江北行省的東部都被朱賊重九所掌控,另外一個朱賊則卡住了安慶,隨時都可以封鎖長江水道,朝廷今後甭說派遣官員和兵馬到兩浙了,想知道那邊的消息,恐怕都得先從陝西、湖廣兩省繞個大圈子,或者派人冒死從海上直接泛舟到松江,這兩條路線中任何一條,來回少說都得半個月,哪怕江南發生天大的變故,待朝廷插手之時,黃花菜也早涼了。
“陛下”汝中柏鬧了個大紅臉,濡囁着嘴巴訕訕退到一邊,原本跟他屬於同一個陣營的兵部侍郎者別帖木兒,卻顧不上替隊友抱打不平,拱了下手,急切地提議,“陛下,那朱賊元璋,雖然名義上歸朱賊重九統屬,但據說其巢穴內所行之政,卻與淮揚那邊有諸多不同,其對天下士紳的姿態,也遠比朱重九這個屠夫要有禮數。”
“嗯,卿此言何意。”妥歡帖木兒剛好將密報完整地看過了一遍,輕輕吸了口氣,讓自己儘量恢復鎮定。
“鎮南王叔侄去年冬天被朱賊重九所敗,至今元氣未能恢復。”兵部尚書者別帖木兒還是比較有眼色的,開口先擺脫了勸朝廷重新啓用鎮南王叔侄的嫌疑,“所以,他們叔侄,能保住半個廬州已屬於不易,根本沒有力氣去阻擋朱賊元璋,而達失八禿魯和帖木兒父子,眼下又鞭長莫及,所以,眼下朝廷對於朱賊元璋,只適合智取,而不宜再出兵征剿。”
“嗯,你繼續說。”妥歡帖木兒推開攙扶着自己的哈麻,緩緩坐回龍椅。
者別帖木兒的話很委婉,既隱晦地點明瞭眼下朝廷兵力捉襟見肘的事實,又杜絕了鎮南王叔侄東山再起的可能,不由得他不耐着性子給予重視。
“既然朱賊元璋並不甘心被朱賊重九掌控,又肯禮敬士大夫,那朝廷何不派一個德高望重的文臣,前去招安於他,正像先前幾位大人所說的那樣,無論成與不成,至少都在他和朱屠戶二人之間打下了一根巨刺。”
“嗯,卿言之有理。”妥歡帖木兒再度點頭,然後目光轉向御書房內的其他文武重臣,“諸位愛卿以爲如何。”
如果沒聽到朱元璋打進安慶的消息,哈麻肯定依舊要帶頭極力反對,而眼下前一個姓朱的還沒解決,第二個姓朱的已經站起來了,他就不能不權衡輕重了,皺着眉頭思考了好一陣之後,很謹慎地迴應道,“臣以爲,者別大人所言有理,眼下朝廷的確沒有太多精力放在安慶,而那安慶又與徐壽輝的老巢比鄰,朱賊元璋如果能洗心革面的話,無論對朱重八,還是南派紅巾妖孽,都成了極大威脅。”
“臣附議。”難得哈麻沒有反對自己這派人的諫言,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兒趕緊敲磚釘腳。
“臣附議。”月闊察兒雖然很不滿哈麻的行爲,但也不好公然跟自己屬於同一陣營的人唱反調,聳了聳肩,上前回應。
“臣以爲,者別大人所言,乃老成謀國之策。”中間派桑哥失裡想了想,第三個表態。
其他衆人,要麼屬於脫脫一派,要麼屬於哈麻一派,更不可能出言反對,紛紛跟着表態,贊同朝廷拿出高官厚祿,嘗試對朱元璋進行收買。
“那就煩勞韓卿,替朕去招安朱元璋,算是千斤買馬骨吧,給其他反賊也做個樣子。”見朝臣們難得不再對着幹了,妥歡帖木兒衝着中樞左丞韓元善揮了下手,滿臉疲憊地吩咐。
“臣誓不辱命。”韓元善立刻跪倒,大聲迴應。
“愛卿平身。”妥歡帖木兒衝着他擡了擡胳膊,強擠出一絲笑容,“那朱賊元璋既然裝作禮賢下士,即便不肯招安,應該也不會爲難韓卿,只是蘇賊那邊”
“臣有一子名崢,蒙陛下之恩,進士及第,如今在通州組織民壯屯田,陛下如果不嫌其粗鄙,可以先將他召回來,替臣去揚州開道,想以他個屯田使的身份,倒也不至於擡高了蘇賊,令其得意忘形。”韓元讓用力磕了個響頭,大聲迴應。
“這,這,朕豈能讓你父子同時去冒險,。”妥歡帖木兒大爲感動,搖着頭否決。
“若無大元,豈有臣父子的富貴榮華,臣一直慚愧無法回報陛下知遇之恩,如今,終於得到機會,臣父子願意爲陛下粉身碎骨。”韓元讓眼含熱淚,大聲表白。
如果妥歡帖木兒再拒絕的話,可就寒了忠臣之心了,於是他想了想,咬着牙答應,“也罷,朕給你父子這個機會便是,無論出使結果如何,只要你父子活着歸來,朕定不負你父子的耿耿忠心。”
出使安慶,也許還能像者別帖木兒分析的那樣,平安而歸,出使淮揚,卻絕對是九死一生,韓元善身爲一個牌位漢臣,能爲大元做到如此地步,哈麻、月闊察兒等蒙古、色目大臣即便心裡非常不痛快,反對的話也說不出口了。
當即,君臣等人就把出使細節,以及能許給朱元璋和蘇明哲兩人的好處給定了下來,然後公開下旨褒獎韓元善父子,以壯其行色。
韓元善自然又是泣謝君恩,隨即出宮回家,收拾行李,準備出發,其子韓崢,也被朝廷派遣快馬輕車,專門接回了大都,父子兩個見了面後,又是一陣豪言壯語,待朝廷派來的馬車和官員全都離開了家門,彼此卻相跟這來到書房內,對坐垂淚。
“我兒,你可記得我韓家祖先崛起之事。”半晌之後,韓元善忽然在自己臉上抹了抹,站起身,關緊了門窗。
“父親大人可是說,十代曾祖晉王隆運公。”畢竟是進士及第,韓崢立刻從熟悉的家譜裡,找到相應答案。
韓家雖然是大元朝的漢臣,卻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其十代高祖韓隆運,就是歷史上遼國南下的急先鋒韓昌,在大遼國自統和元年到統和二十年間,六次對北宋的大規模戰爭中,都立下了赫赫戰功,所以賜姓爲耶律,封晉王,子孫後代顯赫了上百年。
遼國被女真毀滅之後,韓家子孫又恢復了就姓,出仕大金,輔佐完顏宗弼攻入汴梁,女真被蒙古所滅,韓家進入大元,憑着地戰場和官場的無雙適應能力,漸漸在大元朝裡也站穩了腳跟,雖然數十年來,韓家子侄都是清貴官兒,沒有掌握任何實權,但該有的土地、俸祿以及各項好處,卻半點兒都沒少撈。
如今到了回報朝廷的時候,韓元善豈能忘了祖宗遺訓,衝着自家兒子勉強嘆了口氣,低聲說道,“正是,吾兒,你莫怪爲父心狠,硬生生拆得你妻離子散,實在是咱們韓家,幾百年來,就是靠此才綿延不絕,富貴不斷。”
“父親大人放心,兒此番出使淮揚,必捨命報效朝廷,以爲我韓家換取日後風光。”韓崢在回來的馬車上,已經想清楚了前因後果,衝着自家父親勉強笑了笑,低聲寬慰。
誰料,中書右丞韓元善卻是大急,走到門口,迅速朝外邊看了幾眼,才死死關緊門,返回自家兒子身邊,低聲呵斥,“胡扯,爲父讓你想想祖先所爲,豈是讓你前去送死,爲父今天苦苦在陛下面前討了這個差事,不是嫌自己和你都活得太長了,而是我韓家,又到了選擇的時候,當年晉王殿下正是看出了大遼國運上升,而大宋自高粱河之戰後兵馬一蹶不振,才捨命報效遼國,而如今,那朱屠戶連戰皆勝,已經露出一代霸主跡象,我父子怎麼能去做那螳臂當車之舉。”
“父親大人?”沒想到轉折如此之大,韓崢愣了愣,滿臉錯愕。
“你個癡兒。”中書右丞韓元善氣得連連搖頭,“枉你讀了那麼多書,居然如此愚鈍,爲父叫你去淮揚,不是去送死,而是去尋找機會,投靠朱總管,你見了蘇長史後,只管將朝廷的所謀和盤拖出,他們便無法再拿你當朝廷的使節對待,而爲父到了朱元璋那邊之後,則全力說服他效忠朝廷,並盡力留下你弟在他那邊,無論其答應不答應,咱們韓家父子兄弟之間,從此都老死不相往來,待他日江山重定,自然,自然有一支會重新崛起,讓我韓家的富貴榮華,代代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