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決掉脫脫最後一筆一拍兩散。雪雪頂着一頭草屑,夢囈般,隨着朱重九的話緩緩重複。
解決掉脫脫,就算將妥歡帖木兒交代給自己的任務完成了一大半兒,然後自己回到大都城去,再也不用面對這個魔鬼般的朱屠戶,至於下次誰領兵南來,也與自己再沒有任何關係
然而,心裡卻有最後一分理智在堅持,堅持提醒雪雪不要上當受騙,朱屠戶不會就這麼放過自己,每一次他提出來的建議看似都對自己有利,但是最後,他卻一步步將自己拖入了陷阱,他恨朝廷,恨所有蒙古人,他準備革皇上的命,革所有人的命
“我不。”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雪雪將朱重九推開,瑟縮着用膝蓋向後挪動,“我不,不能幫你殺自己的同族,你,你現在就殺了我吧,趕緊殺了我吧,你即便殺了我,我也不能幫你殺自己的同族。”
說着話,他以頭搶地,放聲大哭。
“誰說要你殺你自己的同族了。”朱重九看了他一眼,歪着頭緩緩站起,“我連俘虜到的蒙古人都很少加害,你又不是不知道,別哭,別哭,男子漢大丈夫,哭哭啼啼算什麼樣子,不願意跟我做交易你走就是,我保證不攔着,等脫脫做好了準備,希望他也像我這樣麼好說話。”
“不,,。”雪雪再度無力地撲倒,淚如泉涌,朱重九不嗜殺,這是朝廷上下公認的事實,自己之所以活到現在,也正是因爲這一點,而脫脫,卻恨不能將自己和哈麻等人挫骨揚灰,雖然從血脈關係上,後者比朱屠戶距離自己更近。
“要不怎麼說你糊塗呢。”朱重九嘆了口氣,再度蹲下身,從地上撿起毛巾,替雪雪抹去臉上的鼻涕眼淚,“結束戰鬥,就一定要殺人麼,結束戰鬥的辦法有許多,弟兄們都無戰心,不想打下去了,領兵者受到了其主公的猜忌,勒令其班師,還有,最簡單的,糧草輜重供應不上,軍心浮動,隨便哪一條,脫脫不都得撤軍,你爲什麼偏偏就要往殺人方面去想,。”
“你說,中斷脫脫的糧草供應。”雪雪擡起頭,眼睛裡充滿了困惑。
軍無戰心,如今脫脫麾下這二十幾萬大軍,的確早就對戰事生厭,君臣相疑,如果妥歡帖木兒依舊信任脫脫,就不會把自己也派過來,然而這兩條,都無法令脫脫撤軍,因爲脫脫自己心裡頭很明白,沒取得任何結果就班師還朝的話,等待着他本人的,肯定是一場災難。
所以,唯一的辦法只有一個,切斷大軍的糧草供應,這一條,朝廷做不到,百官不敢做,但讓朱重九來做,卻最恰當不過。
“二十萬大軍的糧草不是個小數目,肯定會存放在一個穩妥的地方,並且這個地方,距離前線不能超過一日的路程,有水路的話最好,沒水路,則也要與前線暢通無阻,沿途不能有太多的山川河汊。”正遲疑間,耳畔卻又響起了朱重九的話,字字如同重錘,敲打着他心中最後的防線,“你告訴我在哪,我派人去放一把大火,脫脫除了撤軍之外,就別無選擇。”
“黃旗堡。”雪雪一邊擺手,一邊向後快速縮動身體,直到屁股頂住了一棵野樹,“軍糧就在黃旗堡,但是你甭想打這個主意,濰河上所有橋樑都有重兵把守,從黃旗堡到各營的防區之間,烽火臺一座接着一座,只要一點起來,脫脫的大軍就會從四面八方殺到。”
“我的斥候也認爲,糧倉應該在那,畢竟是當年淮陰侯韓信的點兵之所,脫脫這個人又特別喜歡附庸風雅。”彷彿根本沒聽見雪雪後面的話,朱重九笑着分析。
“你,你準備強攻。”雪雪擡手抹掉額頭上的汗水,詫異地追問。
將大軍的糧倉所在地說出來之後,他覺得自己心頭輕鬆了許多,但同時,卻又開始患得患失了起來,萬一朱重九燒糧不成,卻被脫脫擊敗,自己可就徹底把自己給賣了,挾着大勝之威,脫脫肯定會繼續高歌猛進,而萬一淮安軍中哪個不爭氣的在兵敗之後投降了朝廷,自己跟朱屠戶的所有交易都將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我爲什麼要強攻,讓弟兄們換上元軍的衣服,偷偷潛過去便是,雪雪,你不會連通行的令旗,都沒有一支吧,。”被雪雪的問題弄得微微一愣,朱重九看了看他,理所當然地迴應。
“不,不可能。”剛剛恢復了一點兒力氣的雪雪,迅速又癱倒於地,手腳並用,繞過樹幹,繼續連連後退,“不可能,我不能給你令旗,讓你的人去燒我自己的軍糧,你把我當成什麼了,我,我憑什麼要豁出命來幫你,。”
“好朋友啊,難道不是麼。”朱重九低着頭,繼續詫異地看着雪雪,“如果不是一直拿你當朋友,我何必爲你做了那麼多事情,我的雪雪安達,你不會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最後這一哆嗦時突然又後悔了吧,,那行,你明天就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如何帶着一萬多弟兄,從脫脫的二十幾萬大軍當中殺出一條血路來,一直殺到黃旗堡下。”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雪雪停止了後退,有氣無力地搖頭,雙方兵力懸殊,是朱重九所面臨的最大問題,否則,他就不會跟脫脫兩個耗了這麼久,卻始終耗不出個結果來。
而讓自己派遣心腹死士,拿着令旗去給他帶路,去燒自己的軍糧,雪雪無論怎麼想,都無法不覺得此舉荒唐,從古至今,有這麼幹的將領麼,即便跟主帥仇深似海,也不可能做出如此喪心病狂之舉。
“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解決辦法,對你,對我都有好處。”朱重九卻絲毫不覺得他的要求過分,緩緩向前走了一步,非常耐心的解釋,“按照生意人的說法,這叫雙贏,事成之後,脫脫只能領軍大步後撤,再也沒機會拆穿你的戰績,而我這邊,也成功地達成了將他擊退的目標,可以從容返回淮安。”
“你想得倒是美。”一想到自己的戰績隨時會被脫脫識破,雪雪的心臟就不停地往下沉,手抓着地上的乾草,艱難地喘息,“脫脫一退,你剛好尾隨追殺,益州、濰州、還有濟南,轉眼又會落到你的手裡,我當初,根本就是空歡喜了一場,朱重九,你個殺豬賣肉的奸詐小人,我怎麼先前就沒看出你的圖謀,。”
“你這就不是做生意的路子了。”朱重九也不生氣,笑了笑,非常耐心地反駁,“做生意的講究是,只算自己賺沒賺,不要眼紅別人賺多少,你敢說脫脫兵敗之後,對你就沒有其他好處麼,別告訴我,你當初來這裡,是真心想幫他。”
“我,我,你個奸商。”雪雪舉起拳頭,衝着乾枯的草地砸個不停,自己當初領軍前來,當然不是爲了幫助脫脫,而脫脫兵敗之後,朝廷再解決掉他也易如反掌,只是,只是二十四萬大軍,二十四萬大軍沒了糧食,怎麼可能全師而退,朱重九佔盡了優勢之後,又怎麼可能中途在停下來。
“並且你剛纔的算法,明顯不對,。”朱重九又緩緩向前踏了一步,苦笑着搖頭,“你也不想想,我手下總計纔多少兵馬,怎麼可能去再把濟南等地搶回來,打下來是容易,可我得分兵去守吧,城池既然歸我了,我得派文官治理吧,老百姓沒飯吃,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餓死吧,剛剛得了一個歸德,一個宿州,我還地盤不夠大麼,我是瘋了,還是吃飽了撐的,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這”雪雪先前的確沒考慮到淮安軍膨脹過快,已經瀕臨撐死的問題,捶打地面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兩隻眼睛瞪得滾圓。
“官渡之戰你知道不,袁紹的糧食被曹操一把火給燒了,他不也全師而退了麼,曹操爲啥沒追過黃河去,不就是力有不逮麼。”朱重九緩緩挪到雪雪身邊,笑着舉例。
受他這隻大蝴蝶所影響,羅貫中正在揚州做知府做得有滋有味,根本沒時間去寫那本舉世聞名的《三國演義》,所以世人對漢末三國爭霸這段歷史,也沒被《三國演義》誤導得太厲害,而雪雪又受過相當完整的漢學教育,對正史《三國志》中的典故瞭如指掌,特別是幾個著名的戰役的過程和結果,簡直都耳熟能詳。
官渡之戰,曹操雖然憑着指揮得當,給了袁紹當頭一棒,過後卻沒有能力尾隨追殺,繼續擴大戰果,而整體實力上,袁家軍依舊強於曹家軍,甚至在官渡之戰的第二年,就平定了治下的內亂,重整旗鼓,準備與曹操再決雌雄。
只是老天爺實在眷顧曹操,讓袁紹突然病死,而他的兩個兒子又太不爭氣,手足相殘,才最終導致被曹操各個擊破,身死族滅的悲慘結局。
而眼下的局勢,不正像極了當年的曹軍與袁軍麼,曹操僥倖得勝,奠定了威名,但根基和實力依舊距離袁紹相差很遠,而只要袁紹那邊,不再出現主君亡故,兩子爭位的慘禍,未必就沒有捲土重來的那一天。
朱重九隻有半個河南及登萊數州,而朝廷,卻有二十倍於他的地盤,百倍於他的人口,剷除了脫脫這個權臣之後,政令暢通,上下齊心,一年之內,就能重新組織起三十萬大軍,再度殺向淮安
一絲明亮的火焰,漸漸於雪雪的眼底燃燒了起來,樹林中的世界,不再是昏暗無光,他知道,朱重九剛纔說得對,這是一個雙贏的選擇,一方贏在眼下,另外一方,卻贏得了整個未來。
“我跟你雪雪沒冤沒仇,甚至還非常投緣。”唯恐雪雪動搖得還不夠徹底,朱重九緩緩又向前邁了一步,以極低的聲音說道,“我之所以要殺脫脫,是因爲他派人炸開黃河,令百餘萬黎庶葬身魚腹,但我跟你,跟其他蒙古人,卻沒有不死不休之仇,只要將脫脫逼上了絕路,我就可以立刻返回淮安,你要是仍覺得吃虧的話,我可以答應你,事成之後,一年之內,我淮安軍不過濰水半步。”
“當真。”雪雪的眼神瞬間開始發亮,有一抹陰寒的火焰獵獵燃燒,擡起頭,盯着朱重九,唯恐自己剛纔聽到的說法有誤。
濰水河發源於莒縣箕屋山,上流經莒縣、沂水、五蓮,從五蓮北部進入濰州,最後從昌邑注入大海,將山東東西兩道從南向北一分爲二,往西,則是益都,濟南、般陽等富庶險要之地,往東,則只剩下了登州、萊州和膠州這幾個鳥不拉屎的小漁村而已。
如果淮安軍只困守登萊,就對中書省其他地區構不成任何威脅,而此戰即便由脫脫指揮,再繼續打上一整年,恐怕也是同樣的結果,憑着堅船利炮,淮安軍可以在萊州和膠州兩地,不停地調動兵馬,甚至可以直接從淮安運來援軍,而脫脫即便再知兵善戰,對以萊州和膠州爲犄角,背靠大海死守不出的朱重九也無可奈何。
“我以前跟你說過的話,可有沒兌現的時候。”朱重九沒有直接回答雪雪的話,而是笑呵呵地反問。
這個問題,令雪雪徹底下定了決心,朱重九的確是個魔鬼,的確擅於蠱惑人心,但是他這個魔鬼,卻是一言九鼎,所以,在生死關頭,雪雪寧願將自己的後背交給這個敵人,也不會選擇自己的那些同族。
“沒有。”望着朱重九的眼睛,他咬着牙點頭,“你這個人,的確非常講信譽。”
說罷,他猛地一挺身,像個輸紅眼的賭徒般,跳了起來,伸出手掌,手背上的血管突突亂跳,“多少人,你說個數,我明天傍晚派心腹來接,記住,這是最後一次,從此之後,咱們兩清。”
“成交。”朱重九笑着伸出手,與雪雪的手在半空中相擊。
“啪,啪,啪。”黑漆漆的夜裡,擊掌聲聽起來格外響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