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蛇鑽窟窿鼠打洞,各有各的道行,一件讓妥歡帖木兒都感到爲難的事情,到了樸不花手裡,卻變得容易萬分,上元節剛過,就有言官上表,彈劾前丞相,亦集乃路達魯花赤脫脫帖木兒抗旨不尊,被貶職之後遲遲不肯赴任,反而勾結舊日黨羽,非議朝政
脫脫在位時幾度重手打擊政敵,可是沒少得罪了人,如今失了勢,那些仇家自然不會善罷甘休,只是衆人對他的黨羽一直都心存忌憚,怕受到報復,所以誰也不敢率先動手而已,此刻突然御史臺的言官挑了頭,立刻全力跟上去,牆倒衆人推,把脫脫和也先帖木兒兩兄弟以往犯下的所有過失都翻了出來。
結果自然是毫無懸念,也先帖木兒以喪師辱國,結黨營私,構陷同僚等數項大罪,被賜毒酒自盡,前丞相脫脫帖木兒則以勞師無功和包庇族弟等數項罪名,被從亦集乃路達魯花赤的位置上,再降於某地下千戶所從六品千戶,接到聖旨後即日出發上任,不得耽擱。
再說那前丞相脫脫,去年底在山東交出兵權之後,就快馬加鞭地返回大都,結果他的府邸卻被朝廷下令給封了,成了軟禁其弟弟也先帖木兒的囚牢,令他有家回不得,就只好從昔日下屬龔伯遂手中借了一個小小的宅院,暫時安歇。
只是龔伯遂的財力也非常有限,臨時騰出來的院子連丞相府的十分之一大小都比不上,脫脫自己住了進去,又想辦法接來了受到牽連而丟官的兩個兒子及他們各自的家眷,就再騰不出多餘的地方了,他的家將、幕僚和大部分家丁,則只能自己花錢在附近租了民房去住,沒幾天,就辭別的辭別,逃走的逃走,做鳥獸散了。
還有不少舊日下屬,本着燒冷竈的心思不斷前來慰問探望,然而隨着時間推移,哈麻的丞相位置越來越穩,這些人也漸漸都不肯來了,只剩下李漢卿、龔伯遂和沙喇班等絕對心腹,還在繼續留戀不去,誓於脫脫同生共死。
正月十六,四人正坐在家裡圍着桌子飲茶,忽然就聽見外邊一陣大亂,緊跟着,脫脫的大兒子蛤蝲章就滿臉驚慌地闖了進來,一把拉住脫脫的手,大聲喊道,“阿爺快走,阿爺快走,皇上派人來殺你了。”
“慌什麼慌,爲父平日教你的那些東西,莫非都教到狗肚子裡頭了,。”脫脫一抖胳膊甩掉自家兒子的手臂,皺着眉頭呵斥,“君子死而冠不免,況且爲父兩度拜相,臨難之時,豈能學那市井無賴行徑。”(注1)
“嗚,。”蛤蝲章的哭聲哽在了嗓子裡,羞憤難當。
“你這孩子。”脫脫擡起手,給自家兒子理了理衣服,嘆息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爲父又不是那平頭百姓,誰都不記得他長得什麼模樣,縱使今日逃了,又能多活幾天,行了,別哭了,去,帶人把院子門開了,準備香案吧,以陛下的性情,應該不會殃及於你和你弟三寶奴。”
打發走了兒子,他又回過頭來,衝着李漢卿等人輕輕拱手,“勞煩了諸位小半輩子,這聖旨,老夫就不請你們陪着接了,諸位請各自還家,等候消息,將來若是能照應兩個孩子,就再煩勞照應一下,老夫半輩子忙碌國事,一直沒好好教導過他們,結果他們兩兄弟一個不如一個。”
說道兩個兒子的前程,他鐵硬的心腸裡,終於涌過了一股酸澀,又笑着搖搖頭,低聲道:“算了,算我沒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以陛下的性子,相信在老夫死後用不了多久,就會再想起他們哥倆。”
“丞相。”前探馬赤軍萬戶沙喇班虎目含淚,一個箭步竄上前,俯身於地,低聲求肯,“末將,末將還有一些弟兄,就安置在附近,丞相只要點個頭,末將這就保護着你和兩位少主殺出去。”
“你啊。”脫脫搖搖頭,雙手將沙喇班從地上攙扶起來,“性子還是如此魯莽,老夫要是想造反,何不在手握兵權時就反了,何必等到現在,,況且光是你知道往這附近埋伏兵馬,人家哈麻和雪雪兄弟兩個,就是傻子麼,人家就等着滅我九族呢。”
“丞相,,。”沙喇班猛地打了個哆嗦,面如死灰。
“不過,老夫還是承你的人情。”脫脫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後將目光轉向李漢卿和龔伯遂,“老夫得意時,也曾門庭若市,堂上堂下,凡是能說幾句蒙古話的,都是同族,哈哈,哈哈,一朝落難,最後身邊卻只剩下了一個契丹人和兩個漢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已經滿臉是淚,擡起手來抹了一把,大步流星地朝門外走去,“走了,走啦,不囉嗦了,一死而已,人生自古誰無死,比起文丞相來,好歹老夫不曾做了朱屠戶的俘虜。”
“丞相。”李漢卿、龔伯遂起身相送,雙雙淚流滿面。
在他們兩個看來,脫脫乃是千古賢相,文武雙全的不世俊傑,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漢,雖然殺伐果斷了些,一場洪水就令數百萬黎民葬身魚腹,可那些人都是紅巾軍治下,與反賊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站在敵人的立場,如何對付他們都算不得殘忍。
就這樣一個柱石之臣,妥歡帖木兒和滿朝文武卻迫不及待想要他的命,這大元朝,要是不亡,還有天理麼,殺了脫脫,將來誰來替朝廷去抵擋朱屠戶的十萬大軍。
正悲憤不已間,外邊已經擺好了香案,有幾句刀子般的話,藉着料峭的寒風,直接扎進人的心窩,“貶脫脫爲雲南大理宣慰司鎮西路下千戶所千戶,兩個月內,必須抵達任所,若是再蓄意耽擱,罔顧聖恩,則前罪並罰,再無寬宥,勿謂言之不預也,欽此。”
注1:君子死而冠不免,是孔夫子的門人子路臨終前的話,當時衛國內亂,子路本在城外,卻殺回城內去救孔悝,寡不敵衆,身受重傷,於是放下武器,從容整頓衣冠,坦然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