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鄒笑逸的身體微微一顫,臉上的表情隱約有幾分尷尬。
夫妻二人的船隊在和州附近遊蕩時,的確受到了和州水師的故意縱容,但這裡邊包含着着許多無法見光的勾當,非常不便現在就當衆說出來。
“那還不簡單,我們夫妻在和州軍裡頭有熟人唄。”女俠吳靜卻不管那麼多,腰桿一挺,非常自豪地宣佈,“和州軍水師,原本就是巢湖上討生活的一班兄弟,與我們夫妻兩個低頭不見擡頭見的,如今他們雖然成了朱重八的爪牙,總不能拿我們的腦袋去邀功,更何況我們夫妻所乘的都是漁船,對他們和州沒半點兒威脅。”
“原來如此。”朱重九輕輕點頭,軍情處早已探明,眼下和州軍水師的主帥廖永忠及其兄長廖永安,俱出身於巢湖水賊,吳女俠的父親既然做過江南水路的綠林總瓢靶子,跟江北的廖家哥倆日常肯定有所往來,雙方在沒有任何利益衝突的情況下,偶爾行個方便應該不成問題。
“那賢伉儷何不直接去投奔廖家哥倆,眼下他們那邊,可是比我淮安軍更容易出頭。”內務處主事張鬆急於在朱重九面前表現,擠上前,快速插了一句。
“那邊沒意思。”又是女俠吳靜,搶在自家丈夫開口說話之前,毫不遲疑地給出答案,,“城裡頭的衙門還是那個衙門,鄉下的老爺也還是那班老爺,只是衙門大堂上坐的人,換了幾張面孔而已,真不知道廖家哥倆瞎折騰個什麼勁兒。”
“你是說,你不看好和州軍的前程,所以才捨近求遠來投奔我家主公。”張鬆聽得將信將疑,皺着眉頭繼續追問。
“也不是不看好,只是覺得他們那邊沒啥意思,倒是你們這邊,看上去有意思得很。”吳女俠衝他翻了個白眼,繼續大聲補充。
這話說得就太籠統了,令大多數聞聽者都滿頭霧水,朱重九卻點了點頭,笑着說道:“既然賢伉儷如此瞧得起朱某,朱某自是不能拒人於門外,不過有些話,咱們得說在前頭,我淮安軍規矩多,管得也嚴,你們兩個可要考慮清楚。”
“多謝大總管收留。”鄒笑逸終於搶在了自家妻子前頭一次,屈膝下拜。
“既然要吃你的飯,自然要守你的規矩,綠林道上,也是向來如此,還需要什麼考慮不考慮的,。”吳靜也蹲身下拜,嘴巴乾淨利落地說道。
“我淮安軍不興跪拜之禮,二位快快請起。”朱重九連忙伸手虛攙,做出一幅禮賢下士模樣。
吳靜剛剛拜到一半的身子,立刻如彈簧般繃直,緊跟着,又滿臉歡喜地說道,“我就覺着你們淮揚這一點兒好,不用動不動就做磕頭蟲,不像和州那邊,恨不得喘氣兒喝水,都要擺出一個架勢來。”
“主公勿怪,內子出身綠林,從小沒受過什麼約束,所以說話沒個遮攔,但水戰之時,卻是極守章法的。”鄒笑逸見狀,少不得又要躬下身,替妻子向朱重九賠罪。
朱重九卻非常欣賞吳靜的心直口快,擺擺手,笑着說道:“無妨,我淮揚從沒禁止過任何人說話,更何況她說得也都是實情,你們夫妻一路也辛苦了,這樣吧,我派人馬上騰個院子,讓你們兩個帶着手下弟兄先去休息,然後在城內各處逛逛,熟悉一下這邊的風土人情,其他具體安排,朱某過幾天會專門派人告知。”
“謝主公。”鄒笑逸趕緊行禮致謝。
“那我家妹子的親事呢。”吳靜卻不肯立刻與丈夫告退,瞪圓一雙杏仁眼,大聲催促,“我們都替你賣命了,你總得給我們個說法。”
“你們可以跟蔡主事繼續商量,只要他自己肯,任何人都不會干涉。”朱重九看了他一眼,笑着重申。
“那”吳靜仍然想從朱重九這裡要個承諾,卻被自家丈夫輕輕握住了手指,頓時,後半句話憋回了嗓子眼裡,扭頭瞪了自家丈夫一眼,手指卻不肯用力奪回,任憑後者拉着自己緩緩離開。
“主公,這兩個人的話,未必盡實。”待二人的背影剛一出了大門,內衛處主事張鬆立刻壓低聲音,非常謹慎地向朱重九提醒。
“他們夫妻帶來的嘍囉,你派人盤問過了麼,有什麼對不上號的地方。”朱重九將目光轉向張鬆,和顏悅色地反問。
聲音不高,卻讓張鬆立刻矮了幾分,沉吟了很久,才更加小心地補充,“已經都問過了,尚未發現什麼可疑之處,但是”
“想繼續查,你就查,但是要把握好尺度,第一,不準胡亂抓人,第二,不準傷了他們夫妻兩個的自尊,第三,不要越界。”朱重九擺擺手,非常大氣地表態,“其他,只要你的職權範圍內,就不必請示,哪怕偶爾出了錯,朱某也不會過分深究。”
對於張鬆這個人,他一直都不是很喜歡,總覺得這個人既陰險又沒骨頭,像一條毒蛇般令人多看一眼都覺得難受,但淮揚系想繼續發展壯大,卻少不了這麼一號專門躲在陰影裡頭的角色,否則,以大總管府這種一邊建設一邊摸索的治政模式,早晚會被盟友和敵人們給蛀得百孔千瘡。
那內衛處主事張鬆,卻從朱重九的話語裡頭,立刻汲取了無窮力量,整個人瞬間又活了過來,兩隻綠豆大的眼珠兒精光閃爍,“是,主公放心,內衛處不會冤枉任何好人,也不會放過任何企圖窺探我淮揚機密者。”
“你明白輕重就好。”朱重九笑着揮手,示意張鬆可以下去做他自己份內的事情。
後者看到過這個動作無數次,當然明白其中含義,但是,他卻不想放過這個難得的表現機會,猶豫了一下,從口袋裡掏出幾枚銅錢,雙手舉過頭頂,“微臣最近得了幾枚銅錢,想請主公賞鑑。”
“嗯。”朱重九遲疑着將銅錢接過,一枚接一枚對着陽光欣賞,只見這幾枚銅錢的色澤很新,應該是剛剛鑄造沒多久之物,每一枚銅錢的顏色都微微發紅,顯然銅料用的很足,比例遠遠超過了眼下市面上可以見到的任何宋錢和元錢,在銅錢的中央方孔與內郭之間,則鑄着虯勁的四個漢字,龍鳳通寶。
是紅巾軍自己鑄的錢幣,朱重九的胳膊微微一顫,心中立刻涌起一段殘缺不全的記憶,龍鳳,應該是小明王或者徐壽輝的年號,而徐壽輝的年號爲天完,如此,這幾枚銅錢的歸屬者,則只剩下了小明王一個答案。
本時空的歷史,在被自己這隻蝴蝶扇得亂七八糟之後,終於又一點一點向固有軌道靠近,其頑強與堅韌程度,遠遠出乎人的想像,而接下來,恐怕就要到了黃河南北各自混戰的大時代了,黃河以南,紅巾軍內部在忙着手足相殘,黃河以北,蒙古人將蒙古人殺得血流成河
“這是內衛處的細作,從汴梁那邊偷偷帶回來的錢樣,由杜遵道派人鑄造,目前只賜給了其身邊的極少數人賞玩,據說要到明年一月,纔會正式頒行。”張鬆的話語從耳畔傳來,再度打斷朱重九紛亂的思緒,“如果沒有意外出現,明年將被正式定爲龍鳳元年,小明王可能會下令,在除了天完那幫人之外的所有紅巾勢力中,使用此錢。”
“劉福通上月底重新奪回了洛陽,應該有不少斬獲,此外,汴梁紅巾汲取了先前的教訓,對前一段時間主動投靠蒙古人的地方士紳,下手極狠,短時間內,倒也抄到了不少錢財。”軍情處主事陳基也走上前,低聲補充。
對外刺探情報,分明是他的職責範圍,張鬆的舉動,多少有點撈過了界,但這個節骨眼兒上,他卻不敢跟張鬆爭執,值得暫且忍住心中的鬱悶,努力進行補救。
“他準備投石問路。”朱重九一點都沒注意到兩個下屬之間的競爭,眉頭一跳,聲音開始變得低沉,手中銅錢的重量大約在三克上下,雖然達不到開元通寶的標準,在如今的市面上,已經是難得的好錢,並且成色很足,銅的比例至少佔到了六成,只要數量充足,相信會在極短的時間之內,就能將河南江北行省的所有其他金屬貨幣,打得潰不成軍。
而只要龍鳳銅錢能夠得到民間的認可,龍鳳這個年號,很快就會流傳開來,除非各地紅巾首領強行禁止,否則,隨着龍鳳銅錢的流通,小明王韓林兒,也必然會快速進入所有義軍將士的視線。
刻意交好杜遵道,努力從劉福通手裡分權,晉位宋王,祭天改元,頒行錢幣,扶植親信,示好諸侯,小明王出世來的一步步舉動,緩緩在他腦海裡頭展開,看似東一耙子西一棒椎紛亂無序,串連起來,卻是環環相扣,縝密無比,這位小明王,顯然不甘心直躲在深宮中做個傀儡,而是一直在努力做個真正的教主,做個一統天下的開國之君。
“看來杜遵道這人,也都不是浪得虛名啊。”蘇先生用包銅柺杖敲了敲地面,低聲感慨,凡是涉及到錢財方面,他的腦子就轉得比平時快,幾乎緊跟在朱重九身後,就發現了這幾枚銅幣背後所隱藏的玄機。
“豈止並非浪得虛名,劉福通如果不小心,早晚會吃大虧。”張鬆眨巴了幾下綠豆眼,低聲迴應,“雖然汴梁那邊的兵馬和糧草物資,大多爲劉福通和盛文鬱二人掌握,但杜遵道既然能把鑄錢的差使奪在手裡,肯定就能另闢財源,一旦他手裡有了錢,再加上趙君用等人帶過去的精銳”
“別扯那麼遠。”朱重九聽得心中一陣煩躁,板起臉來打斷,他當初放趙君用等人離開,絕對沒有禍水西引的意思,而如果張鬆分析出來的演變痕跡,汴梁那邊的紅巾軍內訌,將是他一手促成。
彭大、趙君用、潘癩子,每個人都算得上是沙場老將,三人手下的兵馬雖然少,卻是按照淮安軍方式訓練過,也曾經沙場浴血的精銳,而這萬餘精兵所用的武器鎧甲,除了沒有配備火炮和火槍之外,其他方面跟淮安軍的戰兵基本沒什麼差別。
“你有什麼應對之策,或者說,你幾天把錢給我看,是不是已經有辦法讓杜遵道的詭計無法得逞,別兜圈子,我需要直接答案。”下一個瞬間,看着張鬆的眼睛,朱重九大聲追問,不能眼睜睜地看着悲劇發生,否則,他雖然可能坐收漁翁之利,卻要一輩子都覺得負疚。
“看主公的意思,微臣以爲,對咱們淮揚最有利的,是坐山觀虎鬥。”張鬆想了想,低聲迴應,看到朱重九臉色不對,趕緊又快速改口,“微臣,微臣的意思是,主公有許多選擇,如果主公想讓杜遵道無法得逞的話,就不妨從錢息和火耗上下手。”
“怎麼下手,說清楚些。”
“就是讓杜遵道賠本兒賺吆喝。”張鬆眨巴眨巴小眼睛,硬着頭皮解釋,“主公有所不知,自古以來,這鑄錢的活,都是一件肥差,用多少銅,銅料入庫到錢出庫花費多長時間,還有銅錢的重量控制,銅料和鉛錫的比例,都有許多花活可玩,手上稍微一哆嗦,就是上萬貫的油水,杜遵道之所以辛苦把這差事攬過去,圖的就是裡邊的撈頭。”
“那咱們怎麼做,就能讓他沒撈頭呢。”朱重九驚詫地看了看張鬆,繼續追問。
真是什麼人得用在什麼地方,張松原本在蒙元那邊就是個貪官,對撈錢的手段門清,對杜絕別人撈錢的招數,當然也同樣是無比嫺熟,聽得朱重九問,立刻滿臉堆笑地迴應,“其實非常簡單,特別是由咱們淮揚這邊來做,更爲簡單,自古銅錢,就杜絕不了私鑄,主公這邊專門弄幾臺機器來,在江邊日夜不停地鑄,肯定比杜遵道那邊讓工匠憑着手工零敲碎打更節省材料,銅錢的大小也更統一,等汴梁的新錢出來,咱們這邊的新錢也立刻發行出去,兩邊貨比貨,微臣敢保證,三個月之內,杜遵道那邊就得賠得當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