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不再打準點兒…”陳友諒吐出一口血,跳過屍體,攙扶着鄒普勝快速後退。
對方那一搶雖然讓他身上多處受傷,卻也暫時將通道“清理”了出來。讓他有機會擺脫追兵,去與正衝過接應的張洪生、歐普祥、於光、吳宏、王溥等人匯合。
在他身後,千夫長張翰帶領百餘名死士緊追不捨,刀鋒上的血漿淅淅瀝瀝灑得到處都是。陳友諒只跑出了十幾步,就知道大事不妙。狠狠將鄒普勝向前推了一把,然後轉頭劈剁。
“當…”千夫長張翰舉刀招架,被震得連退數步。陳友諒大叫着追上去,兜頭又是一刀,將張翰左側的嘍囉砍掉半個腦袋。隨即又是一記肘錘,將另外一名嘍囉直接砸出了城外。
腳下的屍體突然動了一下,雙手抓住了他的大腿。陳友諒趕緊豎起刀尖,向下猛刺。身負重傷的倪部嘍囉自知必死,居然不肯鬆手躲閃,咬着牙用胸口硬扛。陳友諒咆哮着繼續揮刀下剁,一刀,兩刀,三刀,終於將這個亡命徒的雙臂切斷,再擡頭,一抹雪亮的寒光已經近在咫尺。
“老子夠本了…”陳友諒閉上眼,大叫着將刀尖向前捅去,準備跟對手來個玉石俱焚。刀鋒如願刺進了對手的小腹,想象中的疼痛卻遲遲未到。他驚愕地睜開眼睛,正看見貼身侍衛長王溥將鋼刀從敵軍的胸口扯出來。
於光、吳宏雙雙越過他,迎住一名叛軍,呼喝酣戰。御林軍千戶張洪生則從他的頭頂跳過去,撲向叛軍千夫長張翰。二人顯然是舊相識,四目相對,火花迸射。手中的兵器招招砍向彼此要害,恨不得下一刻就讓對方身首異處。
“奶奶的,你們終於來了…”陳友諒用刀身支撐住自己,大口大口地喘氣。按照淮揚人的手鍾計算,剛纔的惡鬥其實只持續了短短三、四分鐘。但是他卻感覺自己彷彿走過了幾百年。渾身上下,每一個關節都涌滿了酸澀。
然而,老天爺根本沒想過給他任何休息時間。很快,一股滾燙的血就濺在了他臉上。猛擡頭,他看見御林軍千戶張洪生,被千夫長張翰卸掉了半邊身子,剩下半邊身子靠着城垛,鮮血如瀑布般往下淌。
“老張…”於光紅着眼撲過去,試圖給張洪生報仇雪恨。千夫長張翰卻不肯跟他拼命,果斷退入其他叛賊的身後。“不要臉,沒骨頭,無恥下流的王八蛋…有種別跑,有種別跑…”於光氣得破口大罵,高舉鋼刀緊追不捨。一名叛軍死士猛地躺倒,身體快速滾動,刀刃直奔他的小腿。
“當…”電光石火之際,餘光豎起兵器擋了一下。緊跟着擡起戰靴,踹斷了此人的肋骨。另一名死士從側面撲來,被他用盾牌擋住,隨即一刀捅了個透心涼。第三名死士從正面撲上,被他擰身掃斷了大腿。
“嗖…”一支從城牆外射過來的鵰翎箭貼着他的哽嗓飛過,帶起一串殷紅的血珠。於光疼得咧了一下嘴巴,舉刀繼續朝張翰猛撲。第四名死士被他當胸砍了一刀,開膛破肚。第五名死士緊跟着也被他送去見了閻羅。第六名,第七名,忽然間,他覺得眼前一黑,全身的力氣快速從脖頸處溜走,鼻子、嘴巴和耳朵裡,同時淌出了黑色的血漿。
“他毒發了…”千夫長張翰欣喜地大叫,帶領嘍囉再度上前,試圖將於光亂刃分屍。身穿鐵甲的於光猛然衝他眨了一下眼睛,丟掉盾牌,大笑着張開l上臂
“當…當…當…當…”嘍囉們的鋼刀看在於光身上,將淮揚板甲砍得火花四射。接連吃了幾刀的於光卻絲毫感覺不到疼,側身用護肩接了張翰一刀,然後抱起對方,重重地撞向兩個城垛之間的缺口。
“轟…”狹窄的缺口被撞出了一團紅褐色的煙塵。高大魁梧的於光和滿臉恐慌的張翰同時飛出城外,雙雙摔成了肉泥。
“臭魚…”吳宏哭泣着衝過去,對着城外大聲呼喊。隨即,咬牙切齒地轉身,撲向周圍的敵軍。
失去主心骨的叛軍被殺得節節敗退,吳宏的身上的板甲,也很快被砍得百孔千瘡。他卻根本不肯停下來清理傷口,雙手揮刀,將敵軍趕過馬臉,趕上城樓。兩名敵軍再度成爲他的刀下鬼,正當他準備撲向下一名對手,背後猛地伸過來一干長矛,從板甲破碎處刺了進去,深入半尺。
“啊………”吳宏大叫着一回頭,將雙手持矛的偷襲者帶得步履踉蹌。他大叫着揮刀,砍斷已經彎成了弓形的矛杆,隨即又是一刀,將偷襲者削去首級。十幾把鋼刀從四面撲來,將他淹沒在寒光當中。
“保持隊形,保持隊形。兩兩相護,兩兩相護…”陳友諒再度如瘋虎一樣衝入敵樓,撲向圍着於光屍體亂刀齊下的敵軍。一名叛匪被他在後腰上開了條口子,脊骨碎裂,像條蚯蚓般在血泊中翻滾。
另外幾名叛匪放棄對於光屍體的凌遲,齊齊衝他舉刀。陳友諒毫不猶豫地向前踏了一大步,將正對着自己的那名叛匪劈得凌空倒飛。第二名叛匪的刀刃後半部,同時狠狠切上了他的大腿。被護腿的甲冑卸掉了大部分力道,只帶起了一串淡淡的血霧。
“去你孃的…”陳友諒扭頭一刀,砍斷此人的脖頸。又側身一刀,將第三名圍攻自己的人劈出圈外。第四、第五把刀先後砍中了他,砍破板甲和金絲甲,疼得他頭暈目眩,半跪於地。剩下的叛匪大喜,紛紛舉刀衝過來,準備將他剁成肉泥。
“呯…”又是一聲火銃轟鳴,一片鐵砂貼着陳友諒的頭盔掃過,將他身邊的叛匪打得鬼哭狼嚎。
“三哥,我來了…”張必先丟下發射完畢的大銃,撲上前,將陳友諒抱在懷裡,掉頭朝馬道狂奔。張定邊,歐普祥等人帶着百餘名殘兵,攙扶起已經累癱在地上的鄒普勝,且戰且走。
“誰叫你們過來的,西城牆呢,西城牆不要了嗎?趕緊給老子回去,回去…”陳友諒瞪圓了眼睛,扒住張必先的肩膀,大喊大叫。
“跑了,皇上跑了…”張必先低下頭,跟他對吼。眼淚和血水順着兩頰一起往下淌。“皇上自己剛纔從東門跑了,咱們還拼個什麼勁兒?快走,快走,再不走就再也來不及了!”
“你說什麼?皇上,皇上”陳友諒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冷冷地看着張必先,眼睛裡寫滿了絕望。
“賣布的那廝自己跑了,把三千多妃子全都丟在了皇宮當中。文武百官也跟着全都撒了丫子,就把咱們哥幾個丟在了城牆上…”張定邊快步追過來,一邊罵,一邊從張必先懷裡接過陳友諒,不由分說背上了後背。
他怕陳友諒掙扎,因此雙臂用了十分的力氣。然而陳友諒卻像被抽去了魂魄般,軟軟地靠住他,嘴巴里不停地嘟囔,“跑了,他真的跑了?他,他是咱們的皇上啊…他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
御林軍千戶張洪生沒跑,太師鄒普勝沒跑,五千從池州趕來的精銳沒跑,三百鐵甲衛沒跑,自己這個金吾將軍也沒跑。然而,天完國的皇帝陛下,當年連死都不怕的徐大哥,居然沒等城破,就自個跑路了。這,讓池州和安慶等地的南派紅巾以後還有什麼面目見人?這,讓連日來戰死於城頭上的千秋雄鬼們情以何堪?…
沒有人回答陳友諒的疑問。殘存的鐵甲衛和御林軍們,簇擁着,逃下北城牆,穿過蘄州城寬闊筆直的街道,以最快速度衝向城東。
有大量的火把出現在城西和城北的敵樓中,那是蒙元官軍和倪部叛軍在慶賀他們終於破了城。大夥能聽見來自背後的鬼哭狼嚎,大夥卻誰也沒有勇氣再回頭。
城內的樓臺館舍中,也很快涌起了火光。那是一些地痞流氓在趁機發財。每當災難來臨,最高興的就是他們,因爲他們可以不受追究地去殺人越貨,可以再一次輕鬆改變身份。
被打劫的百姓們,則無助地嚎哭。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帶着匆忙收起起來的大包小裹,像沒頭蒼蠅一般隨着人流四處亂撞。看到渾身是血的張必先等人從身邊跑過,他們的眼裡先是閃過一抹畏懼,隨即,便涌滿了無法剋制的厭惡…
“呸…”有人衝着陳友諒的臉吐了口吐沫。雖然半途落地,卻將他羞得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天完國本來是爲了保護百姓們而誕生,然而天完國從始至終,帶給他們的卻只有災難。
“放下我,放下老夫…”鄒普勝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孱弱,卻又充滿了果決。“老夫不走了,老夫今天要死在這裡…”
揹着他的御林軍士卒,緩緩地停住了腳步。同時停住腳步的,還有數十名筋疲力盡的鐵甲衛。他們緩緩地在街道正中央列陣,緩緩走向正在搶劫包裹的一夥流氓。毫不猶豫地揮刀,將陶醉在發財美夢中的“大俠小俠”們挨個一刀兩斷。
“啊………”忽然看到甲士們當街殺人,周圍的百姓一鬨而散。幾夥正在發戰爭財的地痞,也嚇得丟掉搶來的財物,低頭鑽進了深巷。
“老夫今天要死在這裡,你們,誰跟老夫一起去死?…”鄒普勝又多餘的問了一句,彎腰撿起一把流氓們丟下的菜刀,快步走向下一個着火的街道。斑白的頭髮,在風中四下飄舞。
“三哥”張定邊鬆開雙臂,衝着陳友諒滿臉歉然地笑了笑,快步追了上去。
“三哥,兄弟來世再跟着你…”張必先擡手在臉上抹了兩把,也走向了鄒普勝單弱的背影。
“你們這幫王八蛋,沒良心…”陳友諒破口大罵,撿起一根不知道誰丟下的門栓,踉蹌着追了過去,“沒良心,沒義氣,老子豈是你們想的那種人?死則死爾,老子是金吾將軍,老子去了地下,也得走在閻王爺的前頭…”
“去死,一起去死…”剩下的鐵甲衛和御林軍見了,也紛紛跟上。總計只剩下的七十來人,還個個帶傷。看上去卻像是百萬雄師。
“轟………”一顆流星從南向北,呼嘯着掠過夜空。
“轟………”“轟………”“轟………”更多的流星拖着長長的火焰之尾,將夜空點綴得無比絢麗。
數以百計的流星匆匆滾過,蘄州城外,忽然地動山搖。
陳友諒猛地停住了腳步,擡起頭,用力屏住呼吸,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
他看見夜空中,銀河橫亙。
今夜是個大晴天。
今夜星光註定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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