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獠牙(下)

淮安軍一共有七個軍團。

其中規模最爲龐大的第六軍團,也就是當年王宣的黃軍,如今常駐泰山以東,與蒙元第一名將雪雪對峙;第二軍團駐紮在集慶鎮江一帶,威懾張士誠和兩江行省的元兵,第四軍團負責睢陽和徐州防務,同時還要對汴梁紅巾時刻保持警惕,第一軍團則留守揚州,隨時準備四處救火。

剩下的第三、第五和第七軍團,因爲大總管府暫時無力繼續擴張地盤,則成了“空閒”兵力,若是能在不影響淮揚自身發展的前提下,讓他們有事沒事就出去打上幾仗,無疑比養在家裡要妥當得多。

特別是王克柔的第七軍團,因爲剛剛接受改編,實力遠不如其他六路大軍,隊伍中的基層軍官又多爲剛剛從講武堂畢業的新手,經驗方面也有所欠缺,若是倉促拉上戰場當主力來用,無論是對大總管府,還是對於第七軍團自身,都絕對是一種不負責任行爲,所以找個強度不太激烈的戰場去磨鍊一下刀鋒,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想到這兒,朱重九即便對吳良謀等人的自作主張再不滿意,也只能捏着鼻子認了下來,點點頭,低聲對蘇明哲說道:“也罷,既然連你都覺得吳佑圖這事兒幹得不錯,我就暫且放過他這一回,等會兒召集大夥到前面議事,聽聽其他人還有什麼說法,要是大夥都不反對的話,我就在這份盟約上用印,不過”

趕在蘇明哲開口拍馬屁之前,他把臉色一沉,繼續補充道:“不過該敲打那廝一下,也必須敲打,若是每個都指揮使都像他這樣自作主張的話,淮揚大總管府還是早日散夥的好,免得大家越處越彆扭,以至於到最後反目成仇。”

“主公言重了,老臣可以對天發誓,今生絕不敢背叛主公。”蘇明哲聞聽,立刻站了起來,滿臉惶急地賭咒,“如果蘇某心中有半點不臣之念”

“得了,我不是懷疑你,也不是懷疑吳良謀。”朱重九擺擺手,意興闌珊地打斷,“我只是心裡不太痛快而已,也就是這會兒在你面前,還能明說,等會兒到了前廳,少不得還得強裝出一幅雍容大度模樣,否則,難免又是一堆口水。”

“主公豈不聞,‘君正則臣直’。”蘇明哲被說得老臉一紅,低下頭,訕訕地解釋。

朱重九主張暢所欲言,不因言而罪人,長期貫徹之後,結果就是現在的議事廳中,大夥的話語份量越來越重,而朱重九這個大總管,向大夥妥協的次數則越來越多,很多時候甚至要委屈自己,尊重在場大多數人做出的選擇。

在整個變化過程中,蘇明哲所起到的作用非常微妙,雖然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他都無條件地站在自家主公的一邊,但幾乎每一次,他的立場都不堅定,總是率先做出一些讓步,拖累得朱重九也不得不主動後退,讓羣臣的圖謀一次次得逞。

但讓步歸讓步,在忠誠度方面,蘇明哲卻不容懷疑,所以朱重九懊惱歸懊惱,也不好太傷了這個老臣的心,於是又嘆了口氣,喟然說道:“對,反正你總是有道理,你們都是諍臣,是我自己昏庸糊塗,所以害得大夥總是冒死而諫。”

“主公不是昏庸糊塗,而是仁厚。”蘇明哲又笑了笑,厚着臉皮繼續拍朱重九的馬屁,“正因爲主公仁厚,所以我等纔敢屢犯龍顏,也正是因爲主公仁厚,所以臣等才必須變得陰險狡詐,不給小人可乘之機,咱們君臣這叫相得益彰。”

“呸。”朱重九被拍得哭笑不得,連連撇嘴,但內心深處,卻依舊免不了有些小小得意,雖然大總管府距離自己理想中的民本政府相差甚遠,畢竟言路已開,加以妥善利用疏導,最終未必不會成爲類似於後世的虛君政治模式。

如是想着,他心裡的鬱悶多少又散掉了一些,衝着蘇明哲點點頭,站起身,帶着後者快步朝前院走去。

君臣二人說着不着調的話,一前一後而行,須臾來到議事廳內,蘇明哲命人敲響門口的鐘鼓,召攏大總管府各級謀臣和各部主官前來探討國事。

不多時,逯魯曾、劉伯溫、劉子云和胡大海等人陸續到齊,分文武兩廂落座,先從蘇明哲手裡接過吳良謀等人炮製的盟約,輪流傳閱,然後開始各抒己見。

果然正如朱重九事先所料,除了對一些細節方面有所異議之外,到場的大多數文武,都對盟約的主要條款讚不絕口,特別是劉子云、胡大海等高級將領,簡直把這份盟約給誇到了天上去,恨不得其立刻能落到實處,好讓自己帶着麾下兵馬去荊州去一展拳腳。

而商局主事於常林和工局主事黃老歪等,則敏銳地看到了這份盟約執行之後,能給淮揚帶來的巨大利益,一個個興奮手舞足蹈,口若懸河,按照他們的想法,盟約看似公平,實際上只要落實下去,淮揚百工坊所出產的各類物品,就能迅速行銷荊州,而對方手裡的當地土貨,甚至比其軍隊還要不堪一擊,用不了多久,就會被徹底犁庭掃穴。

與前兩個部門所看到的不同,禮局所關注的重點則是,此盟約一簽,淮揚就徹底奠定了自己的諸侯盟主地位,雖然表面上,北派紅巾依舊以韓林兒爲共主,但朱重九已經成了當年率先提出“尊王攘夷”的齊桓公,只不過這個王,從具體某個傀儡,換成了一份白紙黑字的“高郵之約”而已。

“諸位所言大謬。”中兵參軍劉伯溫實在忍無可忍,站起來,怒氣衝衝地說道,“自古以來,有因義而興兵者,有因怒而興兵者,劉某從未聽聞,還有因做生意沒賺到錢而大打出手者,此約一簽,將置我淮揚大總管府於何地,諸君只看到眼前蠅頭小利,就不怕重蹈當年春秋時齊國之覆轍,。”

“主公,微臣以爲,劉參軍所言,不可不察,當年齊國以商閭興,亦因百官爭相逐利,而終失其霸主之位,前車之鑑,可爲後世之師。”學局主事祿鯤緊跟着站出來,對劉伯溫表示支持。

目光迅速掃視了大夥一圈,他又繼續大聲補充,“雖然逼迫徐壽輝去帝號,尊高郵之約,爲上上之策,對我淮揚有百利而無一害,但是好好一份盟約,爲何非要把商閭之事混在裡邊,一旦公之於衆,豈不讓天下豪傑笑我淮揚滿身銅臭,逐小利而忘大義,此乃太阿倒持之舉,請恕微臣不敢苟同。”

“主公,臣亦不敢贊同主公簽署此約。”被派往山東輔佐王宣的第六軍長史章溢難得回來一趟,也站出來仗義直言,“且不說吳將軍未獲得主公授權便擅自於徐壽輝定盟,有罪在先,此約一簽,天下讀書人必然以我淮揚爲商販之國,從此敬而遠之。”

“微臣以爲,劉參軍所言甚是。”

“微臣請主公謹慎。”

“微臣請主公急速下旨召回吳將軍,問其背主定盟之罪。”

剎那間,學局、禮局的幾個主要官員,都紛紛站了出來,與劉伯溫和祿鯤、章溢三人一道,掀起了一股反對狂潮。

與朱重九先前所擔心的不同,大夥在意的不是此條約對南派紅巾和蘄黃等地百姓帶來的傷害,而是惱火吳良謀和逯德山等人,居然把商人和淮揚商號的利益,與大總管府的利益捆綁在了一起,要知道,眼下大總管府提倡四民平等,已經給了外界“重小民而輕士大夫”的口實,若是再將商販的利益與大總管府之間的聯繫加強,而不是及時減弱的話,必將在讀書人之間引發更大的非議,甚至導致其他地區的士紳,更快地倒向蒙元官府,而不是對淮安軍贏糧而影從。

但是,戶局主事於常林只用短短几句話,就將反對者們問得面紅耳赤,“主公,微臣也以爲,劉大人所言聽起來很有道理,然微臣卻不知道,從主公起兵至今,天下士紳幾曾支持過主公,微臣更不知道,天下讀書人,有幾個曾經替我淮揚搖旗吶喊,奔走呼號。”

趁着劉伯溫等人被氣得接不上話的時候,於常林向前邁了一大步,聲音陡然轉高,“倒是在座諸位身上之衣,碗裡之食,還有前線將士手中之兵器鎧甲,皆出於工商,我淮揚既然以工商立國,不爲工商張目,卻想着去求肯什麼讀書人和天下士紳的支持,豈不是捨本逐末,到頭來,天下士紳未必肯爲我淮揚所用,我淮揚的根基卻因此而毀,那纔是真正將大夥往絕路上領。”

“的確如此,於大人說得對,我等不需要討士紳的歡心,他們願意跟着主公一起幹就來,不願意幹就滾,沒有了幾顆臭雞蛋,不信大夥就吃不了飯了。”黃老歪迫不及待地跳起來,紅着臉咆哮。

“天下讀書人,天下讀書人早就抱蒙元粗腿去了,有幾個敢冒着掉腦袋危險與我等共同進退。”第一軍團副都指揮使,兵局主事劉子云也讀過幾天書,言辭比他稍微溫和些,但裡邊包含的火藥味道也濃烈到了極點,“倒是幾位大人素來看不起的販夫走卒,百工力棒,始終與我淮揚生死與共。”

“除了章、馮幾位大人,微臣也沒看到多少讀書人主動來投奔主公,倒是全天下的商販,差不多能趕到淮揚的,都來過了,並且很多商號即便開在大都,也跟我淮揚暗中往來不斷。”內務處主事張鬆是個順風倒,見劉子云等人勢大,立刻選擇站隊。

“天下攘攘,皆爲利往。”第七軍團都指揮使王克柔出身於鹽梟,對利益之爭看得很透,不知不覺間,就成了司馬遷的“弟子”,也緊跟着站起來,引經據典,“讀書人科舉得官,求得是展胸中之志,留萬世之名,其實也是一份讀書的紅利而,只不過說起來好聽些罷了,主公今後得了天下,再開科舉,就不信他們不來。”

“就是,連蒙元的科舉他們都趨之若鶩,怎麼可能拒絕主公,。”

“他們不來也罷,假以時日,我淮揚各級學堂卒業的後生,未必比那些書呆子差。”

“那些書呆子,滿嘴春秋大義,還不是誰刀子硬就跟誰混,我就沒見到,有幾個讀書人肯不做蒙元的官兒,隱居山林的。”

“莫說天下士紳,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等手中的兵馬,十有七八都是士紳爲之提供,他們不主動與我淮揚爲敵,已經算是識相了,怎麼可能轉而支持主公,。”

“諸位大人眼裡看不上淮揚商號,有誰拒絕過淮揚商號的分紅,有誰敢保證,失去了淮揚商號,我淮安軍將士,還能衣食無憂,。”

其他文武們,也紛紛開口,與劉伯溫等人針鋒相對。

劉伯溫等人當然不甘心就這樣被對方駁倒,很快就組織言辭,重新發起反擊,雙方你一言,我一語,各抒己見,不知不覺間,外邊的天空已經黑了下去,有一片晚來的烏雲,翻滾着遮住初露的星光,大團大團的水汽,在半空中來回飄蕩。

蘇明哲苦笑着搖搖頭,命人點起了油燈,跳躍的光芒,轉瞬間將議事堂照得如白晝般明亮。

有一個從諫如流的主公是好事,但大總管府的每一項決策出臺,因爲朱重九不願意早做決斷,流程都變得十分冗長,像這樣的爭論,幾乎每個月都發生好幾次,往往直到一方徹底啞口無言了,才能分出個最終結果來。

“主公

,自古以來,商人逐小利而忘大義”跳動的燈光下,劉基和章溢等人繼續據理力爭,但是他們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很快就被大夥的駁斥聲音徹底吞沒。

“誰說商人無義,古有玄皋犒師,宋末也有義商破家以籌軍資,即便是李平章,當年也是販賣芝麻出身,若無他振臂一呼,豈有我淮安軍之現在。”

“商人逐利逐在明處,不像某些人,滿嘴忠義仁孝,卻給蒙古人舔勾子,說什麼夷狄入夏則夏。”(注1)

早已從工商中嚐到甜頭,並且每年從淮揚商號中有大筆紅利可拿的大多數文武官員們,根本不覺得吳良謀等人所炮製盟約,有什麼過分之處,相反,他們還巴不得其餘所有諸侯,也能照着“荊州之盟”簽訂同樣一份東西,讓淮揚的商品,早日大行於天下。

“主公,如果照這樣下去,今後我淮揚再對外宣戰,就不是解民於倒懸,而是有人竟然膽敢不買淮揚商號的賬。”劉伯溫舌戰羣雄,最終卻寡不敵衆,氣得將頭轉向朱重九,憤然說道。

“那又如何,只要我淮揚兵戈足夠鋒利,什麼理由不是理由。”於常林、黃老歪等人,撇了撇嘴,冷笑着迴應。

“喀嚓。”外邊響起一聲驚雷,仲夏夜的暴雨匆匆而來。

一道道閃電劃過夜空,好像某頭剛剛斷奶的猛獸,迫不及待地向世界展露出獠牙。

注1:夷狄入華夏則華夏,是元代大儒許某的發明,意在爲蒙元統治者尋求政權的合理性,後人不學無術,往往將其賴到孔夫子頭上,不知道孔夫子泉下得知,會不會氣得跳起來找他算賬。

注2:將本章標題,改爲獠牙,更爲妥當,特此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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