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劉子云這位樞密院右副知事,劉伯溫就不太好張口就噴了,斟酌片刻,拱了下手說道,“劉將軍此言,請恕伯溫不敢苟同!聖人門下,古來不乏捨生取義之士。他們只是心憂大道被廢,而蒙元那邊又言路閉塞,才特地趕來揚州,欲說服主公改弦易轍罷了。伯溫當初,做得也是同樣之事。然主公卻不怪伯溫狂悖,始終視如腹心!”
“那可不一樣!你劉伯溫畢竟跟大夥共患過難,且有保全揚州之功!”劉子云素來有主見,怎麼可能三言兩語被劉伯溫說服?搖了搖頭,笑着反駁,“而他們,裡邊不少人都是被各地紅巾所敗,才畏罪辭官的吧!他們的前程被紅巾軍給毀了,心中豈能沒有恨意?他們連我淮揚大總管府之下百姓都不是,卻終日四處妖言惑衆,拉幫結夥,亂我軍民之心。就憑着他們的所作所爲,說他們乃蒙元朝廷派來的細作死間都不爲過,憑什麼跟你伯溫相提並論?!”
“劉將軍此言甚是!”軍情處主事陳基也早就看一衆老儒名流不耐煩了,不待劉伯溫繼續辯解,搶先接過話頭,“我淮揚大總管府不因言而罪人,乃是針對我淮揚官員百姓,他們這些人有什麼資格受此律條保護?若是按照蒙元那邊的規矩,他們即便不被抄家充軍,也早被剝奪了功名,站枷羞辱了。哪還有膽子私下裡拉攏人手,聚衆鬧事?!”
“的確!陳主事所言不虛!”內務處主事張鬆做過大元朝的官,對這羣士子名流的底細最爲清楚不過。撫了下掌,大聲補充,“都說聖人門下不乏捨生取義之士,但他們這些人捨得是哪門子生,取得是哪門子義?不過是發現在我淮揚鬧事,既無性命之憂,又可以快速揚名罷了!放在蒙元那邊,哪個敢如此造次。早一頓板子打下去,個個哭喊求告,發誓痛改前非了!”
“二位,二位大人也是儒林翹楚,相煎何必如此之急耳?”劉伯溫以一對三,當然招架不住。氣得狠狠瞪了陳基和張鬆二人幾眼,怒氣衝衝地質問。
“非相煎何太急,乃各爲其主,各忠其事也!”張鬆跟他兩個素來就不對付,冷笑着接過話頭,大聲迴應,“張某食大總管之祿,當然處處要捍衛我淮揚利益。而他們受的是大元的皇恩,唸的是大元的好處,當然恨不得將我淮揚基業付之一炬!劉知事你到底應該站在哪邊,還是仔細斟酌一下爲好!”
“你....”冷不防被張鬆狠狠咬了一大口,劉伯溫氣得直打哆嗦,卻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
他現在的確是朱重九的臣子,理應急自家主公所急,想自家主公所想。然而他內心深處,卻始終無法放棄浸淫多年的理學要義,不知不覺間,就會站在城中鬧事的那批讀書人之立場上說話。
正被憋得進退無路之時,軍情處主事陳基,卻又在旁邊衝着朱重九拱手:“主公,佛經有云,行得霹靂手段,方顯菩薩心腸。主公今日若對那些人多加寬宥,其必定會得寸進尺。萬一哪日圖窮匕見,屆時主公要處置的,恐怕就不是這區區二十幾人了!且主公也知,彼等視我淮揚若仇讎。雙方之間,根本沒有化干戈如玉帛的可能!”
“主公,自古以來,亂世治國除奸,必須秉持重典。”張鬆得到了支援,於是口齒愈發機敏,“趙宋之所以失國,待士人太寬,乃至縱其亂政耳!且主公乃百戰立國,縱使現在就面北稱稱朕,也沒人能說出什麼話來。何必學那逼人孤兒寡母的趙大,拉攏儒生士子,以搏什麼仁義虛名?!”
到底是官場中滾打多年的人精,說出的話來,都每一句引經據典,每一句看上去都似乎恰如其分。
第一句話引自蜀漢丞相諸葛亮,他在劉備的支持下辣手打擊蜀中士紳豪強,才讓蜀國迅速安穩下來,並且在劉備死後還能繼續堅持數十年。
第二句話,則借鑑了北宋和南宋滅亡的教訓。在保衛汴梁和保衛杭州的兩個關鍵時刻,士大夫和讀書人的過分干預,都沒起到什麼正面效果。反而讓朝廷自亂陣腳,給了敵軍可趁之機。
第三句話,依舊說得是趙宋。趙匡胤之所以對士大夫優渥有加,是因爲其得國不正,所以怕讀書人們私下裡編排他。而朱重九的基業,是親手一刀一刀砍出來的,即便現在就當皇帝,也名正言順,根本沒必要想方設法討好全天下的讀書人!
整個樞密院中,除了黃老歪、焦玉和最近隨第二軍回揚州整訓的老伊萬之外,其他人都算得上是讀書人,因此對張鬆的話理解起來絲毫都不費力氣。很快,大夥就紛紛點着頭,滿臉佩服地附和道:“張主事所言有理,亂世必以重典。如果不及時處置了這些腐儒,難免有人會受其蠱惑!”
“然。我淮揚乃主公帶領大夥一起打下來的。那批腐儒既沒跟我等一道拼命,又未曾繳納過任何賦稅,憑什麼天天在城內品頭論足?再言者無罪,也輪不到他們這些外人!”
“要我說,早打早好。一頓板子打過去,是真不怕死,還是賣支求名,立刻就清楚了!”
林林總總,觀點或急或緩,卻沒有一個站在劉伯溫這邊。包括聽得暈頭轉向的伊萬諾夫,都拍打着桌案,低聲嚷嚷道:“打,狠狠地打,這事兒要擱在歐羅巴那邊,都得把他們綁在十字架上活活燒死。也就是咱們華夏,還講究什麼不因爲亂說話就打屁股!”
“哈哈哈哈......”這番不着南北的話,瞬間又引發了一陣鬨堂大笑。但笑過之後,大夥卻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轉向了朱重九,等待着他做出最後決斷。
“主公且聽微臣一言!”劉基頓時額頭見汗,衝着朱重九深施一禮,滿臉惶急地求肯。
“主公,微臣這裡,也有一言!”張鬆唯恐劉伯溫再給那些腐儒名士們求情,也緊跟着站起來,衝着朱重九深深俯首。
“算了,伯溫!”朱重九看了一眼劉基,又看了一眼張鬆,輕輕擺手,“你也算了,張主事!都坐下吧!你們倆想說的話,我都知道了!”
“是!微臣遵命!”劉基和張鬆被朱重九說話的語氣嚇了一跳,互相橫了一眼,相繼退回原位。
“伯溫想說的,無非是他們背後站着幾乎全天下的讀書人,處置起來必須慎重,以免壞了我淮揚的口碑!!”又看了劉伯溫和張鬆二人各自一眼,朱重九緩緩補充,“而你,張主事,無非想說,這種時候,得殺一儆百,或者人才非我所用必該爲我所殺!”
深深吸了口氣,他的手指在桌案上緩緩敲打。咚、咚、咚,每一下,都彷彿直接敲在大夥的心臟上。
憑心而論,朱重九真的非常認同張鬆等人的看法,需要行霹靂手段,剎住十幾個讀書人帶頭掀起的這股妖風。但另外一個世界的經驗卻不停地告訴他,息怒,必須控制住自己心中的怒火。所謂言論自由,是每個人都有表達的權力,哪怕他說得是蠢話。而不是“我們在討論言論自由,你趕快給我閉嘴!”
想到這兒,朱重九又深深吸了口氣,搖着頭說道:“只是朱某既沒想過,還能從他們這幫人嘴裡,落到什麼好名聲。也不願意,下重手處置了他們,以儆效尤。他們只是他們自己,不是天下儒林。犯不着朱某花太多心思討好或者針對他們。至於我淮揚之不因言以罪人,也不是光爲了鼓勵人進諫!更不是隻適用於淮揚!”
“朱某其實早就氣得想殺人了,但殺人容易,腦袋砍掉之後,卻無法再接回來。並且此事只要有了開頭,就誰也預料不到結尾在哪兒!”目光緩緩從大夥臉上掃過,又深吸了一口氣,他笑着補充:“今日朱某隻是因觀念不合,處置了他們。他日就不敢保證,會不會因爲跟爾等觀念起了衝突,便循此舊例。然後你們幾個之間,先是因爲治國的觀念不合,而互相痛下殺手,然後是因爲吏治或者某一項政事不合,再恨不得將對方抄家滅族。踏上一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接着就是朱某的私事,或者爾等說出來的話,朱某聽着不順耳,命人將你等推出去斬首。然後大夥接着殺來殺去,終有一天朱某耳根子徹底乾淨了。再一低頭,帳下已經沒有一個活人了!諸君都是聰明人,諸君請仔細想想,朱某所言有沒有道理?!”
“主公聖明,微臣慚愧之致!”張鬆第一個站起來,頂着滿腦袋汗珠拱手。他原來一直以爲,朱重九是顧忌到名聲,所以才一時半會兒不肯下令抓捕那些老儒。到了此刻才發現,自家主公竟然想得如此長遠。
若論得罪人之多,整個淮揚大總管府內,除了劉基劉伯溫之外,就得排到他張鬆。若是真開了因言罪人的頭,哪怕朱重九對他再信任,最後他也難逃身敗名裂的結局!
“主公,主公此言,微臣必銘刻五內!”陳基、黃老歪等人沉吟了片刻,也紛紛站起來,衝着朱重九拱手。
他們的思維侷限於時代,但卻不代表着他們理解不了,此後六百年中那顆人類智慧的結晶。
不因言以罪人,保護的不是某一個人,或者某一類標新立異者。這條準則是雙向的,約束和保護的,是持不同觀點的雙方。
“主公智慧如海,微臣愧不能及!”這輩子第二次,劉基爲朱重九所折服。自家主公貌似讀書不多,自家主公經常從嘴裡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新詞和怪話。但這些新詞和怪話在仔細揣摩之後,卻無不透出絕頂的智慧。彷彿有人已經對着史冊總結了幾千年般,才能參悟得如此之深邃!
但接下來朱重九的話,卻讓大夥的印象急轉直下,“你們先別忙着拍我的馬屁,光拍馬屁解決不了問題。終究還得想一些辦法,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繼續折騰。敬初,此事便交給你們軍情處來負責,永年帶內務處全力配合。除了不準動武抓人之外,其他辦法都可以考慮。就當他們是蒙元派來的細作,我就不信,一羣專業人士,還會輸給幾個業餘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