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徐天德,早已卸了兵局主事,卻又管起老子的閒事來。”將徐達和王弼兩人的信朝桌案上一丟,胡大海不屑地撇嘴冷笑。
數月前的刺殺案雖然表面上是他的兒子胡三舍主使,但實際動手的死士,大多數卻來自徐達麾下的第三軍團輔兵各旅,因此,胡大海心中就留下了一個疙瘩,總覺得刺客能找到下手機會,與徐達有脫不開的干係,若是徐達能早加提防,而不是一味地信任他的濠州老鄉,也許主公和自己根本就不會受傷,而自己的兒子胡三舍,也會在事發之前就被內務處揪出來,然後被主公念在年齡尚輕的份上下令寬大處理,不至於落到身首異處的下場。
人心中一旦有了偏見,自然看對方任何作爲都不順眼,所以徐達的好心,非但沒收到任何感激,反而被胡大海直接當做了對自己的侮辱,倒是第二軍團副都指揮使伊萬諾夫,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得更清楚些,走上前,拉了一下胡大海的披風,低聲提醒道:“胡將軍,比起第三軍團來,咱們第二軍團的推進速度的確差強,差強那個人意,若不想辦法打破眼前僵局,恐怕主公的作戰計劃”
“我知道,但你也不看看,咱們這一路上都是些什麼地形。”胡大海橫了他一眼,如困獸般在中軍帳內焦躁地踱步。
本次南征,樞密院給出的作戰方案非常簡單明瞭,第二軍團擔任前鋒,借道張士誠控制的昌化、富陽,攻略婺州,然後再沿婺州的金華、武義繼續向南,取處州、壽寧、閩清,直抵泉州城下,沿途的蒙元兵馬,只要不主動出來攔路,就一概不管。
第三軍團的任務,則是護住第二軍團的右翼和後路,凡是第二軍團丟在身後的敵軍,只要敢輕舉妄動,就盡數殲滅之。
與第三軍團相呼應,朱重九親自率領的第一軍團,則承擔保護胡大海左翼的任務,同時威懾張士誠和方國珍二人,令後兩者不敢輕舉妄動。
整體說來,到目前爲止,這個計劃的執行情況還算順利,第三軍團由徐達率領着,將第二軍團右後方最大的威脅,楊完者部苗軍給徹底消滅了個乾乾淨淨,第一軍團也在朱重九的率領下,也將張士誠、方國珍以及蒙元紹興路守將邁裡古思給堵在了各自的老巢中不敢露頭,只是擔任前鋒的第二軍團,在經歷了最初的勢如破竹之後,如今卻被阻於樊嶺,遲遲無法向前再多前進半步。
造成如此尷尬局面,當然不是因爲胡大海自身出工不出力,事實上,從被朱總管再度委以重任的那一刻,他已經暗暗在心中發了誓,此生將以國士相報,最近四、五天來,幾乎每一場戰鬥,他也都親臨前線,甚至三番五次帶隊衝殺,但是收到的效果,卻是前所未有的糟糕。
造成如此尷尬局面的最大原因,是由於敵將的狡詐,率部擋在第二軍團正前方的對手,名叫石抹宜孫,此人乃契丹名將之後,自幼受父輩的薰陶,熟讀兵書,成年後又多次領兵與海盜和山賊作戰,積累了足夠的經驗,再加上此人心胸開闊,做事豪爽大氣,仗義疏財,素得軍心,因此憑藉着仙霞嶺、樊嶺、桃花山、葛渡一帶地形的優勢,竟然與胡大海鬥了個旗鼓相當。
“元軍的確佔據了地利,但咱們也沒必要非從這一帶死磕,稍微向東再走一些,繞路仙居”見胡大海急得團團轉,伊萬諾夫想了想,又主動進言。
“那還不是一樣,繞過了桃花嶺,繞不過括蒼山。”胡大海停住腳步,目光迅速在擺於中軍帳正中央的米籌輿圖上移動,“括蒼山的地勢,比樊嶺這邊還要險峻,石抹宜孫只要扼守住幾處要地,就能讓咱們進退兩難,況且仙居眼下是方國珍的地盤兒,那廝素來小氣,丟根兒稻草都要跳起來跟人拼命,此番主公南下,原本就有假道滅虢之嫌,萬一嚇得方國珍與主公反目,我淮揚肯定得不償失。”
“嗯。”伊萬諾夫眉頭緊鎖,咬牙切齒。
他只顧着考慮避實就虛了,卻沒考慮到自家主公與方國珍之間的“友誼”,單薄得竟比不上一張糊窗紙,特別是在淮安軍有可能一鼓作氣,席捲整個江浙的情況下,與張士誠或者蒙元地方勢力聯手自保,幾乎已經成了方國珍的最佳選擇。
“不過你的辦法也不是毫無用途。”不忍心一再讓老搭檔難堪,胡大海死盯着用穀子和竹片擺出來地形模擬圖,喃喃補充,“王長史,現在咱們手裡還有多少六斤炮,炮彈還可以用幾天。”
後半句話,是對自己的新任長史王凱問的,此人乃第一屆科舉選拔出來的英才,雖然不像陳基,羅本、葉德琛等人那樣出色,卻也在朱重九身邊做了數年參軍,對軍中事務極其熟練,沒等胡大海的聲音落下,立刻就給出了確切答案,“六斤炮除了前天不小心被石抹宜孫派死士炸燬的那三門之外,剩下的十七門還都能用,就是炮彈少了些,每門大概還能配六十發左右吧,再想多,就只能等下一批輜重運過來了。”
“四斤炮呢。”胡大海皺了皺眉頭,繼續追問
王凱略微沉吟了一下,非常謹慎地迴應,“四斤炮倒是有許多,每個旅下面都有百十門,炮彈也遠比六斤炮充足,但是末將不建議咱們用四斤炮,射程太短,地形又不佔任何優勢,。”
四斤炮自誕生以來,雖然經歷了多次改進,但在射程方面,卻依舊差強人意,平地上勉強能達到四百步,仰攻山頭目標的話,射程就會隨着高度的增加而大幅減小,偏偏敵軍在樊嶺、桃花嶺等要地上,又配備了大量的牀弩和弩車,居高臨下,足以用前端綁上了火藥包的巨箭,與淮安軍的四斤炮展開對射,以命換命。
胡大海久經戰陣,自然知道王凱說得都是實話,目光在米籌上流連了許久,才又擡起頭來,再度低聲詢問:“如果先用六斤炮開路呢,用六斤炮開路,然後再以四斤炮補位,能不能壓制住敵軍手中的牀弩,只要能轟開一個缺口,我就可以派一個團弟兄上去,牢牢將其佔住。”
“難。”王凱和伊萬諾夫兩個雙雙搖頭,“石抹宜孫奸猾,在山上挖了大量的壕溝。”
“石抹宜孫那廝是個耗子精,就會到處鑽洞,他的兵只要鑽進洞裡不露頭,六斤炮就很難要了他們的命。”
“嗯,,。”胡大海低聲沉吟。
戰爭是最好的磨刀石,這些年,不光是淮安軍在飛速成長,淮安軍的對手們,包括最爲腐朽落後的蒙元,也在努力完善自己,特別在火器的使用的防禦方面,新的武器和戰術層出不窮,牀子弩、車弩、擎張弩和投石機等傳統軍國利器,也被充分與火藥結合起來,再度煥發出了勃勃生機。
特別是車弩,早在宋孝宗時代,製造技術就已經非常成熟,大將魏勝所開發的弩車,據史載,“其上寘牀子弩,矢大如弩車鑿,一矢能射數人,發三矢可數百步。”而浙江行省,偏偏又是當年南宋的京畿,官府手中有大量弩車圖紙留存,民間懂得製造弩車的工匠也不計其數
四斤炮的優勢在於輕便,陣地戰中遇上居高臨下的弩車,沒任何優勢可言,六斤炮的威力和射程倒是將優勢佔盡,可準頭卻很難保證,若是守軍戰術應對得當,無論四斤炮還是六斤炮,都很難再像前些年剛剛面世時那樣,所向披靡。
“臨行之前,大總管倒是說過,若遇到敵軍嚴防死守,不必過於着急尋求突破,反正”知道胡大海心情煩躁,長史王凱又想了想,低聲安慰。
後半句屬於絕密,他四下看了看,沒有直說,但臉上所露出來的態度,已經非常明顯。
胡大海聞聽,眉頭瞬間又皺成了一個疙瘩,沉吟半晌,用力搖頭,“不行,力度不夠,石抹宜孫不過是個小雜碎,咱們第二軍真正要對付的是陳友定和賽甫丁,如果連處州都拿不下來,陳友定和塞甫丁兩個根本不用動窩。”
“如果實在不成的話,明天就集中起全部六斤炮來,先試着朝樊嶺西邊的打虎口處轟上幾輪,然後我親自帶着鐵甲營殺上去,通甫你派一個火槍營給我掠陣,我就不信了,沒了火炮,咱們第二軍團就打不了仗了!”眼睜睜看着一個個辦法相繼被否決,伊萬諾夫心裡也煩躁了起來,跺了下腳,甕聲甕氣地說道。
聞聽此言,胡大海的眼睛驟然就是一亮,“不必等到明天了,你現在就去把六斤炮集中起來,給我猛轟樊嶺西側的打虎口,別惜血本,把炮彈砸完了拉倒,老子這些天憋屈夠了,乾脆跟石抹宜孫玩個狠的,看最後誰收拾了誰。”
“將軍。”長史王凱大驚失色,立刻舉起右臂來反對,“領軍打仗並非兒戲,將軍不可意氣用事。”
“你幾曾見胡某意氣用事來着。”胡大海看了他一眼,臉上忽然涌起了幾分得意,“你說得其實也沒錯,胡某今天一定要意氣用事一回,你等着看吧,沒了火炮,老子照樣把處州給大總管拿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