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都長史王凱又打了哆嗦,雙眉迅速皺成了一團疙瘩。
在朱總管帳下做參軍之時,他見的都是如何佈局謀劃,如何計算權衡,恨不得將敵我雙方的每一步動作,都先在紙上推導個清清楚楚,而到了胡大海這裡,卻完全是另外一種風格,好像所有招術都是信手揮出,非但令敵軍無法預料,自己人同樣也被弄得滿頭霧水。
“劉樞密算無遺策,胡某不能及,都督更是天縱之才,等閒人難望其項背。”正困惑間,卻又聽見胡大海低聲補充,“所以胡某無論如何都學不得他們,勉強爲之,則無異於邯鄲學步。”
“陳家和蒲家都在地方經營多年,根基遠非石抹宜孫可比,而我軍火藥即將耗盡,攻堅能力必然大打折扣,稍微在處州停留數日,剛好可以等等後面送上來的補給。”伊萬諾夫所考慮的,則是淮安第二軍團自身的戰鬥力下降問題,笑了笑,低聲附和。
既然正副都指揮使的意見一致,王凱這個長史也只能遵從,想了想,笑着道:“那就先幹掉石抹宜孫,然後再繼續南下,只是不知道需要耽擱多少天,補給能不能及時運上來,。”
“臨出發前,都督曾經與方國珍有約,我淮揚水師的貨船,可以在溫州停靠,然後借水路向第二軍團運送補給。”伊萬諾夫又笑了笑,非常耐心地解釋,“如果現在就派快馬去集慶那邊催運的話,估計有個七八天,也就足夠了。”
七八天的時間不算太久,王凱自己預計,石抹宜孫不耗到手頭糧盡,也沒那麼容易主動從樊嶺上衝下來跟二軍團一決生死,所以便不再置喙,把心擱回肚子裡頭,踏踏實實等着胡大海放手施爲。
事實也很快證明了,胡大海用兵的確有獨到之處,三天後,胡深、王章和劉毅等人,就送回了捷報,麗水城被將士們血戰攻克,蒙元處州路達魯花赤也先投水自盡,鎮撫賴不花、麗水知府李國鳳等人率闔城剩餘文武官吏捧賬簿戶籍而降。
王凱聞訊,又驚又喜,趕緊寫了表章向樞密院告捷,然後再度找到胡大海,低聲提議,“胡將軍,都指揮使行轅是否移駐麗水,依照末將之見,那石抹宜孫恐怕早就做好了長期堅守的準備,在樊嶺之上預先存了足夠的糧草。”
“不急,你替我傳令,讓王章留守麗水,胡深去攻打松陽、龍泉和遂昌,劉毅去收復青田。”胡大海輕輕搖了搖頭,再度給出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答案。
“那,那”王凱再度語塞,腦門山隱隱有煙霧來回翻滾。
處州路治下的大小城池加在一起,不過才七座,而除了最南邊的慶元之外,胡大海居然把剩餘的六個,全交給了新降的胡深等人去攻打,武裝到了牙齒的第二軍團,到現在爲止,相當於一座城池都沒去收復,只留在軍營裡坐享其成。
如此下去,胡深、王章等降將的功勞豈不是越立越多,再加上他們各自身後的家族原本於地方上所具有的影響力,難免就會造成尾大不掉之勢。
“再等等。”看到王凱滿頭霧水模樣,胡大海難得又笑了一回,擡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低聲道:“結果快出來了,你即便不相信我,也該相信都督,他自打出道以來,哪一仗如同這次一般冒險,居然根本不考慮周邊各方勢力的反應,直接讓第二軍團奔襲千里,。”
“這”長史王凱不聽還好,聽罷之後,愈發地如墜雲霧。
“等,放心地等。”胡大海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而去。
他對自己,對麾下的淮安第二軍團,對朱重九都有信心,所以不在乎花點兒時間去等待,然而,遠在數千裡外,蒙元皇帝妥歡帖木兒卻再也等不下去了,接到處州門戶大開,石抹宜孫被困樊嶺的消息,立刻派人連夜將幾個文武重臣全都從被窩裡揪了出來,見了面兒後二話不說,直接將有關戰局的最新密報,擲到了丞相哈麻的臉上。
“這就是你說的,驅虎吞狼,這就是你說的,千里奔襲必蹶上將軍,前後不過才一個多月,胡大海都快打進建寧了,你還要朕再等多久,才能想出一個妥當的辦法。”
“陛下,陛下息怒,息怒,微臣,微臣料敵不明,罪該萬死。”丞相哈麻被打得鼻子發酸,頭皮發緊,顫抖着身體跪了下去,低聲請罪。
南京與泉州相隔兩千餘里,沿途還有張士誠、楊完者、方國珍等人虎視眈眈,所以按照他最初的判斷,朱重九不可能從陸地上向蒲家發起進攻,而如果淮安水師像當年偷襲膠州那樣,從海上展開行動,誰勝誰負,卻是未必可知。
畢竟那蒲家從宋代開始,就把持了整個東南沿海的航運,旗下大小戰艦逾千,經驗豐富的水師將士數以萬計,憑着對海戰和水文的熟悉,完全有可能彌補與淮安水師在火器方面的差距。
但千算萬算,他卻沒料到,朱屠戶的“賭性”如此之重,竟然冒着糧道被別人切斷的風險,命令胡賊大海率領孤軍千里奔襲,更沒有想到,經歷了將近兩年的休整之後,淮安軍的實力比先前又提高了一大截,只拿出六大主力中的一個來,就能打得江浙行省的各路官兵潰不成軍,而此刻朱屠戶手中居然還握着另外兩支勁旅,用其中之一來死死看住了張士誠,另外一個則專門替胡大海清理後路
如今看來,指望蒲家在海面上跟淮安軍拼個兩敗俱傷,顯然已經不可能了,胡大海蕩平處州之後,就可以翻越遠算不上險峻的洞宮山,取道壽寧,直撲福安,而當他再順利地將福州路也拿到手之後,泉州路就已經近在咫尺,稍作休整之後,與淮賊徐達兩個聯手撲將過去,蒲家在水面上的優勢再強,到了陸地上,也擋不住徐、胡兩賊的聯袂一擊。
形勢糜爛到了如此地步,作爲丞相的哈麻,也早就明白,自己不小心又鑄成了大錯,然而,仔細權衡之後,他卻沮喪地發現,自己拿不出任何辦法來補救,整個江浙行省的兵馬,無論是陳家軍、蒲家軍,還是眼下已經被徐達擊潰的苗軍,都早就不再聽從朝廷調遣,臨近的江西行省,這兩年也是處處烽煙,官兵四下救火還力有不逮,更甭說騰出手來去支援江浙。
所以今天被妥歡帖木兒當面質問,哈麻除了請罪之外,做不了任何事情,而大元皇帝妥歡帖木兒,卻被他這種耍死狗的行爲,刺激得火冒三丈,“萬死,朕怎敢讓你去死,我的丞相大人,。”用力拍了下桌案,他森然反問,“你可是我大元朝的擎天一柱,非但再度令國庫有了盈餘,這滿朝文武,誰人沒得過你的好處,哪個提起你來,不挑一下大拇指頭,朕要是真的敢冤枉了你,恐怕第二天,這大明殿就得換了主人。”(注1)
這話,說得可就太狠了,非但令哈麻一個人汗流浹背,同爲朝廷重臣的太尉月闊察兒、左相定柱、侍御史汪家奴、樞密院同知禿魯帖木兒、全普庵撒裡等,也紛紛拜倒於地,爭先恐後地辯解道。
“陛下,息怒,非臣等判事不明,臣等也沒想到,那朱屠戶,做事如此膽大包天。”
“陛下,那胡賊大海雖然已經攻入了處州,但朱賊所部嫡系,此刻卻依舊盤踞於集慶,其下一步是走陸路還是水路,現在判定還爲之過早。”
“陛下,非哈麻大人應對失當,實乃地方漢將背信棄義,連累石抹宜孫有力難出。”
“陛下,胡賊只是突襲得手,接下來未必能繼續向先前一般高歌猛進,畢竟再往南,就是福建陳氏、林氏和泉州蒲家經營的地盤。”
“陛下息怒,那泉州蒲家,多年未曾向朝廷運送一粒糧食,一錠金銀,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是朱賊能跟他鬥個兩敗俱傷,我朝剛好坐收漁翁之利。”
“胡扯,閉嘴,爾等跟我全都閉嘴,。”妥歡帖木兒越聽心裡越煩躁,抓起桌案上的鎮紙、硯臺、筆墨,朝着衆人的頭頂挨個猛砸,“都到了這種時候,爾等還指望朱屠戶跟蒲家在水上鬥個兩敗俱傷,爾等以爲朱屠戶是傻子麼,,集慶距離泉州水路有多遠,處州距離泉州陸地上纔多遠,那朱屠戶放着自己最得意的兩支賊軍不動,卻要冒險從水面去偷襲泉州,他是吃飽了撐的,還是腦袋被馬蹄子踩過,。”
“這”衆文武大臣們被罵得無言以對,陸續低下頭,目光盯着地板發呆。
妥歡帖木兒見到此景,愈發急火攻心,“怎麼都不說話了,都變成啞巴了,還是吃人嘴短了,五十萬貫,朱屠戶只用了五十萬貫,就收買得你等將江浙行省拱手奉上,如果他再多拿出一百萬貫來,朕是不是現在就得遠走塞北,。”
“陛下。”實在受不了妥歡帖木兒的肆意栽贓,丞相哈麻哭泣着叩頭,“朱屠戶花五十萬貫買羊毛,雖然爲臣弟雪雪暗中與其麾下馮國用交涉的結果,但這一筆錢的具體去向,臣卻早有賬本奉上,臣可以指天發誓,若有一文入了臣的口袋,臣,臣願受五馬分屍之刑,生生世世,永不喊冤。”
“陛下,朱賊當初承諾五十萬貫,是爲了給其手下的工坊購買羊毛,而臣等陸續拿到了錢財之後,也都將其花在了百姓身上,未曾貪墨分文,如果陛下查出臣貪贓,臣,臣願意與丞相一道,領五馬分屍之刑。”侍御史汪家奴也趕緊磕了個頭,陪着平素跟自己不怎麼對付的哈麻一道賭咒發誓。
“老臣冤枉。”
“微臣以身許國,絕無半點私心。”
“老臣家中雖貧,卻也不屑動這筆羊毛錢。”
“微臣”.
“老臣”
其他文武重臣們,也紛紛開口,誰都不肯認領妥歡帖木兒憑空扣下來的罪名。
不是他們聯合起來欺君,而是妥歡帖木兒這做皇帝的,行事實在有些過於荒唐,默許淮安軍去找泉州蒲家算賬,而大元這邊對此裝聾作啞,是經過廷議之後纔拿出來的決斷,今天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妥歡帖木兒自己,當時都抱着支持態度,誰也未曾試圖將淮賊送上門來的五十萬貫拒之門外。
雖然大夥當初都判斷錯了淮賊的下一步舉動,一廂情願地期待朱屠戶與泉州蒲家在海面上拼個兩敗俱傷,然後朝廷剛好去獲取漁翁之利,但是卻不能說大夥都受了朱重九的收買,才故意錯判形勢,況且那五十萬貫足色淮揚大銅錢,已經到賬的部分,至少有兩成是與皇商在交易,所獲利潤都進了內庫,你當皇帝的不能剛剛收完了錢,轉頭就倒打一耙。
“你,你們”被衆文武的態度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妥歡帖木兒手扶桌案,身體前後搖晃,“你們都是忠臣,你們都是比干和諸葛亮,朕,是商紂王,朕是扶不起來的阿斗,朕是阿斗還不行麼,來人,喊太子來,朕這就寫傳位詔書,當着爾等的面兒,把皇位傳給他,徹底遂了爾等的心願。”
“陛下。”哈麻等人聞聽,再度哭泣驚呼
“臣等絕無此念,若是言不由衷,願遭天打雷劈。”
“陛下,臣等只是據實以奏,絕非有意觸您的逆鱗。”
說一千,道一萬,衆人就是不肯奉詔,包括站在妥歡帖木兒身邊的鐵桿心腹樸不花,都哭泣着拜倒,請求他收回成命。
然而,妥歡帖木兒卻橫下了一條心,發誓要立刻將皇位傳給太子,然後自己削髮遁入空門,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實在被逼得沒了辦法,丞相哈麻只好咬着牙叩頭,“陛下,您可是非得現在就對朱屠戶動手,臣若是勉強拼湊,倒能拼湊出十萬大軍來,只是”
“只是什麼,難道爲國平亂,不是你份內之事麼,還是你捨不得來年那五十萬貫,寧願把整個江浙行省,都一併賣給了朱賊,。”妥歡帖木兒聞聽,頓時來了精神,瞪圓了眼睛,厲聲打斷。
“不是。”哈麻紅着眼睛,用力搖頭,“陛下莫急,聽臣把話說完,臣先前遲遲不肯有所動作,一則是判斷錯了朱賊的用兵方向,二來,是想借助朱賊之勢,強壓蒲家,也好從蒲家敲出此番興兵的錢糧來,以節約朝廷的花銷,既然陛下不想再等,臣只好白白讓蒲家撿一個便宜,臣,臣這就去調集錢糧,整軍備戰,半個月之內,一定讓朝廷的兵馬殺過黃河去,逼迫朱屠戶從江浙回師自救。”
注1:大明殿,元代皇帝處理朝政之處,殿後有皇帝的寢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