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陽小子的真正目標,是天府之國!
有些秘密就像封在罈子裡的老酒,只要不小心被打開一條縫隙,就徹底暴露無遺。 .
究極其暴露的原因,卻並非汴梁諸公目光敏銳,而是千餘年前,西蜀丞相諸葛亮獻給劉備的對策過於有名。
在座當中凡是多少粗通筆墨者,幾乎都拜讀過陳壽在三國志中對此的記述。即便沒怎麼讀過書,平素在街頭的摺子戲裡頭,也被其中的千古名句將耳朵磨出了繭子。
“益州險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業.....”。當年蜀漢昭烈帝劉備,就是因爲採納了諸葛亮的謀劃,才擺脫了喪家犬般四處依附狀態,得以鼎足三分天下。雖然其最終也沒能如願重新振興大漢,一統中原。但是在他和諸葛亮相繼去世後,舉世聞名的蠢貨阿斗,卻依舊能憑藉父輩們的餘澤,將蜀國繼續維持了近三十年。
有劉邦和劉備這兩個帝王珠玉在前,試問天下英雄,還有誰敢忽略掉四川?只是先前總覺得距離太遠,羈絆太多,誰也沒顧得上動手罷了。而今天,忽然看到了朱重八那奮不顧身的舉動,才忽然發現,原來重重阻礙,真的其實都不算什麼大麻煩。
比起汴梁方面,和州軍距離四川更遠。單論兩家實力,眼下汴梁方面也絲毫不輸於和州。唯獨輸的,只是那股子可以捨棄一切的狠勁兒而已。畢竟朱重八眼下所佔據的地盤,全加起來都湊不夠兩個路。而汴梁紅巾卻坐擁大半個河南江北行省,並且已經早早地宣佈汴梁爲國都!
想到彼此之間的差別,衆人又相顧嘆氣。正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朱重八家底兒薄,把和州丟了也無所謂。而汴梁紅巾,明知道蜀中對未來發展的重要性,眼下也不可能捨了汴梁、洛陽、南陽、汝寧這些形勝之地,千里迢迢去爭奪四川!
“呵呵呵,不愧也姓朱,他倒是敢想!”正當大夥感慨萬千之時,先前好不容易纔閉上嘴巴的趙君用,突然又開始大聲冷笑。“不過天下誰都不是傻子,既然他那麼着急入川,大夥幫一幫他又如何?把襄樊的弟兄們後撤五十里,我就不信,答矢八都魯會容忍有人窺探他的老巢!”
“嘶——!啊!”衆人聞聽,齊齊倒吸冷氣。
朱重八千里入川的壯舉,是建立在眼下答矢八都魯和倪文俊兩個,都被汴梁紅巾吸引在襄樊的基礎之上。如果劉福通下令前線汴梁將士果斷後撤,答矢八都魯就可以立刻騰出手來,回師救援湖廣。屆時,朱重八的如意算盤,恐怕立刻就成了好夢一場。
“後撤,丞相,末將建議您立刻下令後撤。咱們汴梁紅巾,不能總是爲他人做嫁衣!”看到自己一句話就點醒了大夥,趙君用拱起手,急切地向劉福通進諫。
“末將附議!”
“微臣附議!”
“末將覺得趙平章之言有道理!”
“微臣以爲....”
轉眼間,彭大、羅文素、沙劉二等人就迅速跟上,一起勸說劉福通早做決斷。
然而在一片附議聲中,原本不是很擅長與人爭論的關鐸卻忽然皺了皺眉頭,啞着嗓子質問道,“如果答矢八都魯不肯回援湖廣呢?或者說,朱重八原本就沒打算奔襲四川?即便他們二人的舉動都如大夥先前所料,諸位又怎麼可以確定,咱們撤下來後,淮安第八軍團不趁機奪取荊襄?”
“這....”衆人原本熱切的心臟上,立刻就被澆了一大瓢冰涼的井水。如果朱重八的本意不是去爭奪四川,汴梁紅巾一旦北撤,有可能就會永遠失去染指荊襄的機會。畢竟以倪文俊一己之力,未必擋得住已經脫胎換骨的淮揚第八軍團。而屆時答矢八都魯在湖廣跟朱重八、趙普勝二人打生打死,也未必還有餘力給倪文俊提供支援。
“你怎麼又確定那淮賊,那王克柔會帶着第八軍團趁勢出擊?那朱重九哪來的膽子,兩線作戰?”唯獨不肯服氣的依然是趙君用,瞪起通紅的眼睛看着關鐸,低聲咆哮。
當年他手握重兵,坐擁歸德的時候,說出來的話即便沒有任何道理,誰人敢不耐着性子聽上一聽?而今天,區區一介武夫關鐸,居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當衆跟他爭執。如果他再忍讓下去,今後在汴梁紅巾軍中,豈會還有立足之地?
“關某不確定淮安軍下一步會做什麼?關某也不敢確定答矢八都魯與朱重八準備幹什麼?”好個關鐸,面對着氣勢洶洶的逼過來的趙君用,臉色和聲音沒有絲毫變化。笑了笑,淡然補充道,“但是關某卻覺得,我大宋,不能總等着看別人幹什麼,然後自己跟着轉。他朱重八都知道趁機搶奪湖廣或者四川,我宋王嫡系,總不能對送上門的機會視而不見!”
話音落地,在場衆文武如夢方醒。對啊?如今蒙元氣數將盡,羣雄競相逐鹿,身爲其中力量數一數二的汴梁紅巾,憑什麼要跟着別人的步伐走?!大夥先前總想着別人做這兒做那,然後纔出招應對。原本就落了下乘。
“這,這,哪裡,哪裡來的機會?你,你.....”趙君用面紅耳赤,絞盡腦汁想着如何將關鐸駁倒,卻發現,自己此時此刻,無論說什麼都無濟於事。自己的思維始終侷限在幾家紅巾軍的互相傾軋上,而關鐸,卻已經將目光放在了紅巾軍之外的廣闊天地。
“關將軍所言甚是!”不願意聽趙君用再胡攪蠻纏下去,劉福通斷然決定採納關鐸的建議。“老夫先前的格局,的確太窄了。那四川又不是咱們的囊中之物,朱重八搶與不搶,與咱們有何關係?倒是眼下....”
頓了頓,他大聲說道,“如果把握住機會,就有可能將答矢八都魯、倪文俊二賊一併幹掉。從此徹底解決家門口的大患!”
“末將以爲,丞相還可以遣一支奇兵,西進經略關中。此乃“四塞之地”,自古便有“田肥美,民殷富,戰車萬乘,沃野千里”之說。而此刻在蒙元朝廷,連江浙都無力去救,更甭說抽出兵馬來,馳援陝甘。”受到關鐸的啓發,盛文鬱走上前,大聲提議。
坐等別人如何行動,終究落了下乘。而主動出擊,卻能令前方海闊天空。關中比西蜀被稱爲“天府之國”的年代更早。漢高祖劉邦也是先奪下了關中,纔有機會積蓄下足夠的實力,跟項羽一決雌雄。
退一步講,哪怕朱重八真的如願奪下了四川,汴梁方面如果搶先一步將陝甘握在手裡,依舊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大勢力,依舊有希望跟兩個姓朱的將天下鼎足三分!
“末將願帶本部兵馬,替丞相開路!”不待劉福通權衡清楚利弊,關鐸深施一禮,大聲請纓。
“末將願與關將軍並肩而戰!”沙劉二也不甘落後,緊跟着上前施禮。留守黃河南岸養精蓄銳的日子,他可是過膩了。更何況還要天天對着趙君用、羅文素這類鳥人,屁大的小事兒都要扯上幾個時辰的皮?
“末將願意同往!”
“殺雞焉需牛刀,關大人且坐,末將願替諸位開路搭橋!”
“末將來,末將家在長安,熟悉那邊的地形!”
剎那間,衆人的情緒全都被調動了起來,爭相向劉福通請戰。其中不乏像盛文鬱一樣,看出了陝西對汴梁紅巾的重要意義者。但是也有不少將領,純粹是厭倦瞭如今汴梁城內越來越重的暮氣,想要出去更自由地呼吸。
“也罷!”見周圍羣情激烈,劉福通決定因勢利導。“連朱重八都知道趁機奔襲四川,本相豈能再畏首畏腳,坐失良機?!定北軍都指揮使關鐸、許州總管沙劉二,從今天起,你二人合兵一處。更名爲安西軍,分任都指揮使,副都指揮使。西出潼關,經略陝西。近衛軍指揮使馮長舅,你任安西軍長史,攜帶兩個炮兵千人隊隨行。務必在三個月內攻破潼關天險,進入渭南。”
“是!”關鐸、沙劉二、馮長舅三人大喜,齊齊躬身領命。
劉福通衝着三人點點頭,然後用威嚴的目光迅速掃過全場,“盛文鬱,你負責坐鎮汴梁,替安西軍督辦糧草輜重。各級衙門若有人敢拖延耽擱,先給我殺了再說!”
“卑職必不負丞相所託!”平章政事盛文鬱整頓袍服,衝着劉福通長揖及地。
шшш▪ttкan▪c○
“白不信,李武、崔德,你們三人合兵一處,過河攻打解州。無論勝敗,能拖住臨近各地的元軍,令他們無法馳援潼關就行!”
“彭大,趙君用,你二人集合所部兵馬,前往陳留。做出不日北進之態,威脅對岸元軍,令其無法判斷我方真正意圖!”
“王完者、李蛤蝲,你們兩個提兵....”
“趙能,張進.....”
劉福通趁熱打鐵,將汴梁附近能調動的兵馬,全都撒了出去。只爲迷惑蒙元方面的判斷,給定西軍創造戰機。
“我宋國將來是否能席捲天下,在此一舉。諸君,請盡全力。他日驅逐了韃子,劉某再與諸君把盞慶功!”分派完了任務,他深吸一口氣,仰起頭,豪情萬丈地說道。
一時間,目光穿越了延福宮內的雕樑畫棟,,穿越了重重暮靄,落在長江之南。那裡,分別有兩個豪傑,在看着他的作爲。劉福通相信,自己比起這二人,不遜色分毫!
“主公,吳越相爭,勾踐若不是趁着吳王夫差北上會盟諸侯,果斷髮兵蘇州。不可能東南千里之國!”江南,鄱陽湖內的一艘戰艦上,和州軍長史,宋廬州路同知朱升,躬着身子向朱重八苦勸。
“恩師不必再多言!”朱重八持矛在手,任憑獵獵秋風掃過自己的滿是疲憊的面孔。“學生當然知道吳越之舊事,學生還知道,始皇二十五年,諸越俯首入秦,勾踐子孫俱爲臣虜!”
“呃!”朱升被自己的學生噎得無言以對,半晌,才嘆息着搖了搖頭,蹣跚走入船艙。
朱重八翅膀硬了,不再是當年那個三顧茅廬,跪請自己出山,以師徒之禮相事的鳳陽小子了!在得到了“禮賢下士”和“尊儒重道”的美名後,他終於慢慢露出了自己的真實面孔。多謀、善斷、很辣、果決,認定了的道路便不會被任何人左右。
放在一個開國帝王身上,這些品質都必不可少。然而,作爲和州軍的首席智囊,半個天下讀書人的目光所在,老儒朱升卻漸漸發現,自己距離“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夢想,越拉越遠!
“恩師小心腳下!臺階上有露水,切莫走得太急!湯和,你愣着幹什麼,還不趕緊上前攙扶一下!”朱重八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帶着如假包換的關切。即便不肯採納臣子的計謀,他卻依舊沒有失掉應有的禮數,沒有忘記做樣子給其他人看。
有雙大手從腋下託過來,扶住朱升顫抖的身體。溫暖,有力,且堅定無比。下一個瞬間,朱升心裡的遺憾迅速衰退,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片欣然。
得弟子如此,自己作爲老師,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鳳陽小子雖然註定會辜負全天下讀書人的期盼,可是,他卻越來越像一個合格帝王了。氣度不輸於秦皇漢武,眼光比起唐宗宋祖來,也不遜多讓!
“恩師,那個人比夫差機敏得多!!”彷彿要與朱升的解脫相印證,朱重八的聲音,再度從甲板上響起,不高,但字字清晰。“我與他,也不是吳越之爭。吳越相爭,輸贏死的不過是夫差、勾踐之輩。而一旦再讓蒙元得了勢,恐怕河南江北,又要白骨嬴野。千載之後,你我的後人,也會自愧姓朱!!”
“呃!”朱升的身體,又踉蹌了一下,多虧了湯和扶得用力,才勉強沒有跌坐於地。
“你,你的話固然道理。可是,可是,若那朱屠戶如願把江浙囊括在手,你可想過如何自處?!”回頭頭,望着朱重八那挺拔的腰桿,他喘息着說道。
“自然是一決雌雄!”朱重八沒有回頭,望着鄱陽湖沿岸那如畫江山,大笑着迴應。“屆時鹿死誰手,未必可知!”
笑着笑着,他眼前就又浮現了那個偉岸的身影。厚重、沉穩,讓他一見之後,就從此視爲畢生之友,同時也是畢生之敵。
“落帆,下槳,準備搶灘!”千里之外的海上,朱重九看了看眼前不遠處的陸地,大聲命令。
陸地上,福州港像一個多情的少女,向遠道而來的情人張開了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