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大人且慢!”岩漿般的隊伍前,忽然撲過來一個冰塊般的漢子,雙手抱拳,擋住了所有人的去路。
“你,你敢抗命?!”朱八十一毫不猶豫地將刀尖頂在了對方的下頦之上,只待對方再哆嗦一句,就順着鎧甲的縫隙捅進去,嚴正軍法。
“許達,許達,你瘋了麼?!快退下,退下!”擲彈兵千夫長劉子云衝到朱八十一身邊,扯開嗓子大聲咆哮。攔路的漢子是弓箭兵百夫長許達,按編制也隸屬於他的麾下。如果因爲對方貪生怕死影響了整個左軍的士氣,他這個千夫長也難辭其咎。
“大人,許達沒瘋!”百夫長許達擡起頭看着朱八十一的眼睛,身體緊張得直打哆嗦,腳步卻半寸也不肯後退,“大人說過,只要把敵軍拖到下馬步戰,我軍就已經鎖定了勝局。大人說過,步兵在野戰中與騎兵遭遇,必須選擇對自己有利的地形和陣形。大人還說過,將沒有經過嚴格訓練的士兵拉上戰場,等同於謀殺了他們。大人還說.....”
“閉嘴!你這個膽小鬼,不想跟韃子拼命就明說,別給自己找藉口!”沒等他把話說完,王大胖、黃老歪等人已經跳起來,破口大罵。許達提起的那幾句話,一部分的確出自朱八十一之口,另外一部分即便不是朱八十一親口所說,至少也得到了他本人的確認。但那些話都是針對正常情況說的,而眼下,左軍只剩下了拼命這唯一的選擇!
“姓許的,平時看你還人模狗樣,關鍵時刻,卻是個孬種!”站在前排的一名輔兵,彎腰撿起一塊石頭,重重地砸了許達的胸口。
“姓許的,趕緊滾蛋。念在是老鄉的份上,咱不想親手殺了你!”另外一名平素跟許達關係不錯的弓箭手,將已經拉斷的角弓丟過來,砸在百夫長許達的頭盔上,叮噹作響。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這個孬種!”已經被朱八十鼓動得熱血沸騰的擲彈兵和輔兵們,也紛紛扯開嗓子,要求拿這個攔路的懦夫祭旗。
聽到朱八十一背後山崩海嘯般的吶喊聲,百夫長許達忽然雙腿一彎,重重跪了下去,“大人,咱們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咱們還有取勝的希望!阿速人這一輪進攻已經持續了一個時辰,前後加起來有六十餘波,就算把三千人全投進來,差不多也都輪了個遍了!他們此番根本沒有帶輔兵,哪來的那麼多鏈錘可以扔?!”
彷彿在與他的話相互驗證,幾支短短的羽箭衝車牆外射了進來,落在長矛手身後的泥地微微顫抖。
“是馬箭!”老伊萬眼尖,迅速躬身將比正常羽箭短了一大截的箭矢撿起來,衝着朱八十一用力揮舞,“馬箭,都督,是馬箭。阿速人的鏈錘用完了!”
話音未落,一枚鏈錘呼嘯而來,正砸在他的左肩上。將老兵痞砸得一個踉蹌栽倒於地,磕了個滿臉是血。
“都督!”趁着大夥都一愣神兒的機會,百夫長許達擡起手,摸了一把臉上的血,繼續大聲提醒,“您說過,韃子也不是鐵打的,也有支撐不住的時候。他們現在想必已經筋疲力竭,就跟咱們拼誰能撐到最後了。再撐一刻鐘,末將請都督再命令大夥多撐一刻鐘。如果一刻鐘之後韃子還不退,末將,末將願領軍法!”
“怎麼撐?”注意到對方臉上那道被弓弦抽出來的血口子,朱八十一心中微軟,低下頭,看着對方的眼睛沉聲追問。
這是他成爲左軍都督之後,第一次被屬下頂撞。並且還是在危急關頭,當着所有人的面兒頂撞!因此,肚子裡始終有一股邪火在不停地翻滾,隨時都想將刀子捅過去,以維護自己作爲主將的威嚴。然而,對方臉上的傷口和因爲拉弓拉脫了皮的手掌,都讓他無法將短刀再向前伸出分毫。更何況,老兵痞伊萬手中,此刻還舉着一支標準的騎弓用箭。
“把前面的刀盾兵和長矛手都撤下來,撤到您目前所在位置!”弓箭兵百夫長許達迅速回了一下頭,然後毫無停頓地迴應。“先前大人將刀盾手安排在緊靠車牆的位置,是爲了防止敵軍的強弓硬弩。從第二輪攻擊開始到現在,韃子至少向車牆內部射出了五十輪箭,即便是三排輪射,每個人也足足拉了十五次弓。此刻咱們這邊一大半兒弓箭兵手都累得擡不起來了,韃子那邊的弓箭手未必比咱們的弓箭手強到哪去。把車牆讓出來,讓那些騎兵隨便砸。反正他們的戰馬無法跳過車牆,剩下多少鏈球都是白扔!”
“要是他們跳下馬往裡衝呢?!”朱八十一也迅速朝車牆處望了一眼,迫不及待地追問。
二十幾步外,阿速人的騎兵依舊保持着先前的節奏,輪番向車牆發起衝擊。但是,他們扔出來的鏈球,已經減少了許多。至少有一少半兒的騎兵都拿起短弓,改用蒙元士兵成名的“弛射”絕技。而從陣地正前方射過來的鵰翎羽箭,也正如許達所說的那樣,越來越稀疏,越來卻稀疏。
“要是韃子跳下馬步戰,就正如都督大人和伊萬大人先前所說,他們必輸無疑!”許達毫不猶豫地接了一句,血肉模糊的臉上,寫滿了驕傲和自信。
“去傳令,讓刀盾兵和長矛手撤下來休整,把車牆讓給韃子!”根本來不及多想,朱八十一推了親兵隊長徐洪三一把,讓他依照許達的說法調整部署。
“大人——?”徐洪三根本不相信許達的判斷,愣了愣,腳步慢慢向後挪動。
“快去!”朱八十一瞪了他一眼,大聲斷喝,“許兄弟說得對,讓開車牆,放韃子進來。反正咱們自己早晚都要衝出去,何必不先放他們進來多殺幾個?!”
“是!”徐洪三扯開嗓子回答了一聲,撒腿跑向戰兵千夫長吳二十二。朱八十一吸了口氣,把心一橫,將目光再度轉向跪在地上不肯起身的許達,“你還有什麼好辦法,可以一起說出來!”
“末將請求,末將請求帶一百名弟兄,從側面繞過去,繞到韃子的帥旗前,給他們致命一擊!”許達知道即便敵軍不像自己預料得那樣很快就停止這一輪進攻,都督大人也不會治自己的罪了,卻沒有就此滿足,將血肉模糊的雙手抱在身前行了個禮,繼續大聲說道,“若是韃子決定下馬步戰,必求一鼓作氣將我等擊潰。屆時,其主帥身邊未必能留下多少名護衛。末將請求效仿大人徐州之戰中的壯舉,帶着一個百人隊去炸了他的帥旗!”
“你,你想效仿我上一次的做法?”朱八十一再次愣住了,爲許達的膽大,也爲此人所想方法的簡單,“我已經用過了一次,趙長史還把當時的情況寫成了公告,張貼得到處都是!!”
“只要有效,就是好辦法,無論用過多少次!”百夫長許達非常執拗,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迴應。“只要帥旗一倒,都督這邊趁勢發起反擊,韃子必然全線崩潰!即便末將不能成功,亦可令韃子對大夥這邊的進攻放緩一些,給都督更多的時間組織反擊!”
“韃子吃過一次虧,不可能不在戰場上多放斥候!”知道這樣做許達將面臨多大的風險,朱八十一將聲音壓低了些,猶豫着迴應。
眼前這個和自己年齡差不多大小的百夫長有勇有謀,並且觀察力非常強悍。激戰中許多人都沒有注意到的細節,都被此人注意到了,並且一一牢記在心。這樣的人才,在普遍不識字的紅巾軍中絕對罕見。如果假以時日,未必不是一代名將。
朱八十一起了愛才之心,所以不願意讓對方輕易陷入死地。誰料百夫長許達卻不領情,又拱了一下手,大聲說道:“末將今日當衆頂撞都督,按律當斬!若是都督採納了末將之計,結果還是讓韃子攻到了都督帥旗前,末將亦當斬。混戰當中,刀箭無眼,末將更不敢奢求能僥倖活到最後。既然早晚都是個死,都督何不讓末將死得更值得些?若是僥倖得手,則末將死罪可贖,都督和弟兄們也得以脫離險境。此乃末將一念之私,請都督務必成全!”
“你,你.....”朱八十一將殺豬刀插在地上,雙手拉起百夫長許達,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對方的確當着所有弟兄的面頂撞了他,但是對方這份磊落之心,卻令他說不出任何拒絕之詞。
吳二十二帶着戰兵們從車牆附近撤了過來,在幾個百夫長的幫助下,緊貼着帥旗重新整隊。
衝到車牆前的阿速人明顯沒有預料到這一招,手中鏈錘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猶豫着晃了兩個圈子,最後“轟”地一下,砸在了大夥身前的泥地中。
那些擎着騎弓的阿速人更是尷尬,想要鬆開弓弦,卻找不到任何合適目標。騎弓只有三十步的有效殺傷距離,甭說射穿紅巾軍戰兵身上的鎧甲,在逆着山坡的情況下,就連飛到大夥腳下都成了問題。只能胡亂射出一箭,然後打着馬跑遠了。
見到此景,剛剛撤下來的戰兵們立刻鬆了一口氣,舉起已經變了形的盾牌,衝着阿速騎兵大聲起鬨,“噢——!噢——!有種你跳進來,跳進來,老子在這裡等你!跳進來,有種就跳進來!”
“都督!”百夫長許達對周圍的鬨鬧聲充耳不聞,又躬了下身子,大聲催促。
“除了剛撤下來的戰兵之外,一百個人,我隨你挑。還需要什麼,也可以直接說出來!”朱八十一猶豫再三,艱難地做出決定。
許達的計策很冒險,弄不好就是白白出去送死!但如果自己努力創造機會的話,待阿速人下馬衝進車牆之內,大夥一樣要面臨全軍覆滅的危險。
“先前護着火炮的那些大人的親兵,請都派給末將。還有,甲寅隊的擲彈兵,也請大人全交給末將。”許達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做客氣,聽朱八十一答應了自己的請纓,立刻獅子大開口。
“可以!洪三,你把王十三、薛六子他們叫過來,讓他們兩個連同各自麾下的弟兄,從現在起,聽從許隊長指揮。”既然採納了百夫長許達的建議,朱八十一就決定給與後者一切儘可能的支持,“大劉,把甲寅隊補滿兵員,也歸許隊長指揮。”
“是!”徐洪三和劉子云兩個嫉妒地看了許達一眼,小跑着去執行命令。
“你還需要什麼?儘管說!”趁着阿速軍還沒來得及調整戰術的時候,朱八十一繼續追問。
“沒有了!”百夫長許達想都不想,輕輕搖頭,“大人給末將的,已經足夠多。如果....”
緩緩從腰間解下一個木製的腰牌,他雙手捧起,鄭重地交到朱八十一面前,“如果末將今天醉臥沙場,就請都督爲末將收屍時,把這面腰牌改一個字。末將姓徐,雙人徐,不是言午許。蘇長史當日做腰牌時寫錯了,一直忘記給末將更正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