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又迅速將頭轉向伯顏,非常謙和地說道:“伯顏將軍勿怪。原本是張主事要設宴給你接風,但朱某聽說你是剛剛從大都城內載譽而歸的,所以就想順便跟你打聽一下大都城內的情況。卻沒想到,他們根本沒告訴你,我也會到場。”
“伯顏將軍勿怪!”緊跟着,站在圓桌附近靠窗位置,也有一個五十歲上下,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官員笑着向他拱手,“是張某的錯,沒有跟去請你的弟兄交代清楚。在下便是張鬆,今天特地於此擺了酒宴,給將軍接風洗塵!這位,是咱們的主公。他老人家....”
“伯顏何德何能,敢,敢勞大總管如此,如此,厚,厚待!伯顏,伯顏縱使,縱使粉身....”伯顏先前已經隱約感覺到了自己認錯了人,聽到此刻,不覺額頭冒汗,兩眼發紅,叉手弓腰,不知道究竟該如何是好!
朱重九是誰?雖然在大都那邊,文武百官提起此人來,平素都是一口一個朱屠戶,滿臉鄙夷。唯恐說出來的話不夠尖刻,進而被懷疑跟淮揚有所勾搭。但私下裡,誰人提起淮揚大總管,不偷偷挑一下大拇指!那是憑着一把殺豬刀,愣生生砍出一個半行省的英雄豪傑。那是令無數諸侯俯首,丞相脫脫無奈而還的了得人物。你可以罵他膽大包天,也可以罵他欺師滅祖。但無論如何,你都否定不了,他所創立的龐大基業。否定不了,他帶領淮揚衆文武,走上了一條前人想都沒想過的道路。更否定不了,在短短几年時間內,他就令淮揚從官府到民間,一道富甲天下!
“伯顏將軍不必多禮,這是私宴,你儘管放鬆一些!”朱重九如今,倒是早已習慣了各種突如其來的尷尬。笑了笑,拱手還了個傳統的平輩之揖。“原本該等你跟張主事見了面之後,朱某再找你敘話。可眼瞅着天氣就開始變暖,黃河解凍在即。所以朱某就乾脆直接過來了!打擾之處,還請伯顏將軍勿怪纔好!”
“不敢,不敢!折殺了,真的是折殺了!”伯顏聞聽,一直緊繃着的心臟多少放鬆了些,但眼睛和鼻子中的暖流,卻始終纏繞不去。
無論是蹭別人的酒宴,還是有正事需要藉機詢問。他伯顏踏上淮揚的第一場酒,也爲朱重九親自把盞。什麼爲國士之禮?這如果不是國士之禮,國士之禮還能隆重到何等地步?古代信陵君待侯嬴、朱亥,也不過如此罷了!而伯顏乃區區降將,寸功未曾立過,還一心想着解甲歸田......
正激動得幾乎無法自已之時,耳畔卻又傳來了朱重九那敦厚的聲音,“坐吧,大夥都坐吧。不認識的,酒桌上慢慢認識也就是了。伯顏將軍,你也趕緊請坐。你是客人,你不落座的話,他們就只好都陪着一起罰站了!”
“這,這,伯顏恭敬不如從命!”伯顏四下拱了拱手,迅速落座。趁着沒人盯着自己看的時候,將已經淌到了眼角的淚水,悄悄吸回了鼻子裡。
只有經歷過人生起伏的人,才知道這份相待之情的可貴。如果換做三年多以前,伯顏還是脫脫的養子,而他的養父脫脫還沒罷相的時候,他怎麼可能在乎這點而禮遇?平素想請他赴宴,藉以搭上脫脫關係的,估計從紫荊關一直能排到皇城根兒!多大的場面他沒見過,多豐盛的酒席他沒吃過,又豈會輕易被人的幾句尊敬的話語給打動?
而經歷了脫脫罷相,朝廷牽連無辜,昔日的上司同僚爭相打壓,昔日的至交好友紛紛割席絕交之後,他才明白,以往那些尊敬,不是給他的,而是給脫脫的。離開了養父脫脫的權勢,他在別人眼裡連屁都算不上。而今天,那種久違的尊敬,卻又回到了他眼前。那份久違的熱情,也再度將他給團團包圍。不是憑着別人的權勢和餘蔭,而是憑着他自己,憑着他自己爲淮揚立下的那些功勞:憑着他自己在暴露之後,依舊寧死沒有出賣同伴的擔當!
在場之中,無論張鬆、陳基還是劉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一看伯顏發紅的眼睛,便知道此人肯定處於心神激盪狀態,神不守舍。所以也不過多客套,紛紛找距離自己最近的位置坐下。然後拉動桌子角上的鈴鐺,提醒小二和店家上酒上菜。
那臨風樓能做到淮揚數一數二的排場,自然有一套過人的本事。須臾間,有十幾位二八年華的少女魚貫而入。每個人手中都拖着一個精緻的朱漆托盤,托盤之上,則是大廚剛剛烹製好的菜餚和剛下了蒸鍋的熱酒,團團冒着白汽,將濃香瞬間送進了在座每個人的鼻孔。
“女人居然也可以做跑堂?這臨風樓難道是煙花場所?這,朱總管,朱總管不會如此胡鬧吧!”此時此刻,伯顏卻顧不上欣賞酒菜香味。望着少女們魚貫而出的背影,眉頭瞬間鎖的緊緊。
“伯顏將軍在北方,恐怕沒見過女人做跑堂吧?!”身爲軍情處主事,張鬆不忍看自家下屬過多露怯。清了清嗓子,笑着解釋道:“咱們這邊事情多,男人總不夠用。所以女人如果願意,也可以出來找事情做。非但酒樓裡邊有,各行各業,只要不是需要出大體力的,都准許錄用女人。眼下也就是運河上結了冰,不利於行船。否則,在徐州城停留幾天,你連指揮一支艦隊女提督都能看到!”
“是,是吳將軍麼?伯顏對她的大名,也早有耳聞!”伯顏瞬間回過神,訕笑着拱手。
“其實將女人關在家裡,本來就不是一件好事。孩子都隨娘,一個沒見識,沒骨氣,一天到晚就想着跟小妾爭寵女人,怎麼可能教出一個心胸寬廣的孩子?!”坐在東側靠牆位置的朱重九,笑着接過了話頭。“這點兒,他們蒙古人的先輩,做得比咱們漢人的某些先賢強。把本事和心思全放在外邊,而不是圍着女人的小腳和裙子做文章!”
“呵呵呵.....”衆人聞聽,立刻搖頭大笑。嘴角脣邊,依稀還帶着幾分尷尬。
朱重九說得雖然是句大實話,但無意間,卻把讀書人曾經的半個祖師爺朱熹給繞了進去。而南宋一朝,雖然在對外戰爭中屢戰屢敗,對女人道德的要求,卻是越來越苛刻,越來越變態。所以說當時的漢人先輩,在某些方面遠不如當時的蒙古人祖先成鐵木真,也是秉公之言,絲毫沒有偏頗。
同樣的話聽在伯顏耳朵裡,卻完全是另外一番滋味。雖然已經投奔了淮揚,但是作爲一個如假包換的蒙古人,他卻依舊以自家祖先而驕傲。雖然眼下大元朝行將就木,從皇帝到地方官員一個比一個昏庸糊塗,可那是他們這些子孫後代不爭氣,與祖先們無關。
而朱重九當着這麼多淮揚高官的面兒,推崇蒙古人的祖先。將來他得了天下,就不會對蒙古人太差,更不會趕盡殺絕。否則,從現在起他就直接將全天下的蒙古人直接罵做茹毛飲血的蠻族罷了,何必還提醒別人記得對方祖輩曾經的輝煌?
“不說這些!”正心神激盪間,耳畔再度傳來朱重九特有的渾厚聲音。“祖先們篳路藍縷,開闢基業都不容易。爭不爭氣,還是要看我們這些後世子孫。而蒙古人也好,漢人也好,其實現在彼此之間還有多大差別?就像兩家中各自養了都養了七八個孩子,都有混蛋的,也有爭氣的。而咱們將來要乾的事情,就是讓混蛋的該坐牢地去坐牢,該回家地回家,再也沒有機會橫行霸道!讓各族的英雄豪傑皆有機會一展所長!皆可以坐在一起喝一杯酒,互相拍拍肩膀稱一聲兄弟。而不是總惦記着彼此的家產,總把刀柄握在手裡,始終不敢鬆開!”
“正是此理!”阿斯蘭、俞廷玉兩人用力點頭。他們雖然投效大總管府較早,但內心深處,卻依舊偶爾會想起自己的血統,然後暗自神傷。好在值得慶幸的是,自家主公真的像他平素聲言的一樣,眼裡根本沒多少族羣的差異。說是平等相待就是平等相待,對所有文武都能做到一視同仁。
“這,這......”伯顏低着頭,嘴脣不停地顫抖。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道對方的話,是不是刻意針對於他。但“讓各族的英雄豪傑皆有機會一展所長!皆可以坐在一起喝一杯酒,互相拍拍肩膀稱一聲兄弟。而不是總惦記着彼此的家產,總把刀柄握在手裡,始終不敢鬆開!”這句話,卻深深地觸動了他的心臟,讓他根本無法冷靜下來,更無法像自己先前準備的那樣,主動提出解甲歸田,從此徹底置身事外。
“不說這些!”朱重九是個爽利漢子,兩句話交代過後,立刻舉起酒盞,大聲相邀,“來,大夥先以此盞,給伯顏將軍一洗旅塵!飲勝!”
“飲勝!”
“歡迎伯顏將軍載譽歸來!”
“飲勝,願與伯顏將軍痛飲!”
衆淮揚豪傑紛紛舉盞相隨,看向伯顏的目光中充滿了友善。
“大總管,大總管,各位,各位大,大人..... ”彷彿煎熬了整整一個世紀,又彷彿只是匆匆瞬間。伯顏最終下定了決心,顫抖站了起來,顫抖着手,舉起酒盞,彷彿舉着的是一個千斤巨鼎。“多謝!伯顏不會說話。伯顏,伯顏從今日起,願意。願意供大總管驅策!若,若不盡心,願,願天打雷劈!”
兩行忍了好久的熱淚,終於奪眶而出。一滴滴掉進酒盞裡,引起串串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