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權限之內所能透漏的最多秘密,同時也是大總管府北伐前對所有中級文武傳達的基本前景展望。朱重九本人不喜歡在自家人面前故弄虛玄,而事實上,以如今淮揚大總管府的龐大規模,也的確不適合再弄任何虛玄。從上到下,每一個骨幹都必須知道目標在哪,纔好心往一塊想,力氣往一塊使。而不是爲了迷惑敵人,到頭來反而亂了自家陣腳。
實話,當然最經得起推敲。像盛文鬱這種久經風浪的精明政客,你如果故意對他虛張聲勢,很容易就會被他識破,然後心中產生隔閡。而你越是對他坦誠相待,他越會覺得自己受到了禮遇,隨即更加堅信他自己此行不虛。
“蒙元那邊可戰之兵絕對不會超過二十萬,僞太子又帶走了其中一小半兒。淮安軍以三個精銳軍團合力北上,蒙元那邊即便使出全部力氣,也不可能挺到今年入冬!”稍稍沉默了片刻,“大宋國”平章政事,紅巾軍天下兵馬大元帥府長史盛文鬱笑着點評,“盛某才疏學淺,不敢給朱總管亂出主意。但是盛某卻想提醒你家主公,小心背後有人捅刀子!”
“多謝大人示警!”張掌櫃受過專門的細作訓練,怎麼可能聽不出盛文鬱話裡有話?立刻又彎下腰去,鄭重施禮,“張某一定想盡一切辦法,將大人的提醒以最快速度送到徐州。”
隨即,他又輕輕後退了兩步,乾脆利落地從衣袖內的隱藏口袋裡,掏出一個窄長條形狀賬本,雙手捧着,恭恭敬敬地呈給盛文鬱,“此乃我淮揚商號專門爲了攜帶方便而製作出來的一項新鮮玩意,還請恩公笑納。”
“嗯?這是何物?”盛文鬱沒想到自己的善意,這麼快就收到了回報。愣了愣,遲疑着接過賬本。
“此物稱作支票,專供大宗交易使用。裡邊每一張面值一百貫,撕下來來後,可以到任何一個分號兌取銅錢、金銀或者等值的貨物。見票兌現,不問來路,也只認票據不認人!”猜到對方有可能不認識賬本的價值,張掌櫃想了想,用極低的聲音補充。
淮揚錢乃是用水力機械鍛壓黃銅板而成,非但製作精美,重量和含銅量,也遠遠超過了市面上出現過的任何通寶。所以眼下在整個中原地區,淮揚錢都大受追捧。一百貫華夏通寶,可以兌換足色的其他各類銅錢兩百五十餘貫。兌換粗製濫造的大元八思巴文銅錢,甚至能換到三百乃至四百貫之巨。
如此厚厚的一整本支票,恐怕沒有一萬貫也有七八千貫了。對於眼下汴梁城內的任何官員來說,無疑都是一筆根本無法拒絕的橫財。然而,盛文鬱在聽完了張掌櫃的介紹之後,臉上卻沒表示出任何開心之色。反而撇了撇嘴,將支票本輕輕地丟在了張掌櫃自己的茶盞旁,“掌櫃的客氣了,恩公兩個字,老夫可是當不起!至於這東西,老夫如果喜歡,隨便動動手便是幾大車,實在無需張掌櫃多此一舉!”
“這.....”張掌櫃再度被憋得滿臉通紅。的確,無論是在淮揚商號,還是在軍情處裡頭,他都算一等一的人才,否則,也不會被委以重任到汴梁城內潛伏。然而,跟陪着劉福通一路走到現在的盛文鬱比起來,他的本領和見識卻差距甚大,因此跟對方打交道時縛手縛腳在所難免。
好在盛文鬱今天是抱着留後路的目的而來,先前也感受到了他的誠意。因此也不過分難爲他,笑了笑,再度輕輕擺手,“老夫這輩子不貪財,不好色,卻擺脫不了讀書人的假清高。所以,如果張掌櫃有辦法給朱總管帶話,還請替老夫捎上一句。今後他如果有機會下令修撰元史,切莫將紅巾羣雄,都寫成土匪流寇,殘民之賊!紅巾豪傑,雖然出了一些敗類。但絕大多數,都是頂天立地的真豪傑!”
“盛大人放心,我家大總管早就說過,劉元帥是他最佩服的人之一!”張掌櫃聞聽此言,立刻就露了餡兒。拱了下手,信誓旦旦地迴應。
話音落下,他才意識到自己又說走了嘴。訕訕笑了笑,低聲補充,“大人您也知道,朱總管乃天縱之才,平素經常抽出些時間來,到商號裡指點我們這些掌櫃和夥計如何做生意。所以,所以他的態度,小可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朱總管真的說過,劉元帥是他佩服的人之一?!”盛文鬱卻沒有功夫戳破他的掩飾,帶着幾分欣慰追問。
“如果小可有半句謊言,天打雷劈!”張掌櫃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水,大聲發誓,“您老可以派人去淮揚那邊打聽,我家總管,不止一次說過,芝麻李、劉元帥,還有已經亡故的韓教主,都是一等一的好男兒。包括毛總管、徐壽輝和彭瑩玉,我家主公都非常敬重。否則,絕不會讓他們到現在還割據一方!”
這話,說得雖然坦率了些,卻句句都說在了點子上。如果不是朱重九全力扶持,彭瑩玉恐怕在多年之前,就已經死於江南各路元軍的圍攻。而如果不是念着袍澤之誼,毛貴也不可能在距離揚州不到百里的位置上,擁有完全屬於他自己的數萬大軍。至於徐壽輝,雖然他被淮安軍逼着退去了帝位,也無法再染指軍政大權,但他活得卻比原來當皇帝時還逍遙自在。每月俸祿都不少拿,一大堆老婆孩子,也全由大總管府出錢養着,個個錦衣玉食。
所以無論朱重九以前禁止明教干預地方政務也好,對汴梁方面發出的政令不理不睬也罷,他將來如果得了天下,對所有死去和活着的義軍將士,恐怕都是最好的結局。至少,他不會掉過頭來,大肆誅殺明教子弟。也不會無緣無故地加害那些沒有任何威脅和敵意的紅巾前輩。更不會顛倒黑白,替蒙元朝廷說話,像宋代修史者那樣,將任何起義者都說成吃人不吐骨頭的妖魔!(注1)
想到這兒,盛文鬱也不再多做任何試探。乾脆把心一橫,朝着東方拱起手,大聲道:“也罷,不必查了。盛某承認,吳王殿下的確如你所說,心胸氣度不輸於唐宗宋祖!盛某也正是因爲佩服他這一點,所以今天才冒險前來知會你們,趙君用那廝,試圖尾隨大軍北伐,趁機暗下毒手!”
“啊——!”張掌櫃的心臟一哆嗦,頓時驚呼出聲。然而,只是數息之間,以往專業的訓練效果,就在他身上體現了出來。只見他迅速收拾好慌亂的心情,再度向盛文鬱拱手,“多謝大人示警,我淮揚上下,必不忘今日之恩。事關重大,請大人在此稍坐,小可立刻想辦法傳遞消息。”
說罷,他斷然直起腰,快步出門。大約一炷香時間過後,卻又帶了一個江湖郎中打扮的人返了回來,笑着向盛文鬱介紹道:“託大人的福,小可已經將消息連夜送了出去。這位盛大夫是大人的同宗,在淮揚那邊交遊遠比晚輩廣闊。大人有什麼話,都可以跟他慢慢說。他會將大人的任何言語都記錄下來,待日後必有回報!”
“回報就算了!老夫只是想跟吳王結個善緣,沒打算要任何回報!”盛文鬱知道遊方郎中必然爲淮揚軍情處專門負責汴梁方面的正主兒,站起身,笑着擺手。
“大人高義,小可佩服。然大人豈不聞,子路援溺受牛之舉乎?!況且我家主公早有指示,滴水之恩,必涌泉爲報!”江湖郎中向前走了兩步,長揖及地,“小可盛弘,乃軍情處汴梁站主事,先替我家主公,拜謝盛大人援手之恩!”
昔日子路救了個落水者,對方贈送他一頭牛,子路欣然受之。衆弟子認爲子路貪心,但孔子卻對子路的舉動大加讚揚。認爲只有這樣,今後別人再落水,纔有人繼續見義勇爲。否則,指望人人都冒險救人卻不求回報,最後結果只能是,落水者都被淹死,周圍無一人施以援手。
這個典故,遠不及子貢贖奴流傳廣泛,卻一下子就顯示出說話者在儒家典籍方面的造詣。同爲讀書人出身的盛文鬱不敢怠慢,立刻高高興興地拱手還禮,“盛主事既然以先賢之舉相責,在下若是還繼續推辭,就未免過於虛僞了。在下所求無他,第一,希望大總管早日攻克大都,驅逐韃虜,重振我漢家雄風。第二,待大總管一統天下之時,請容劉丞相和盛某各自做一個富家翁,歸老山林。第三,請給已經亡故的紅巾豪傑幾句讚賞,讓他們九泉之下,雖死猶榮!若是盛主事能替大總管答應這三條,盛某今後願意供大總管驅策,刀山火海,絕不旋踵!”
注1:隋末各路反王,雖然在爭奪天下時都陸續敗給了唐軍。但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對治下百姓都施行過善政。黃巢在造反之後,也不止是一味的燒殺搶掠。但宋代之後的史家,爲了朝廷的安穩,都對他們進行了一定程度的醜話和污衊。筆下的義軍將領幾乎個個都是又貪,又色,又蠢。然而卻不想想,被一羣又貪又色又蠢的人幹掉了的隋唐朝廷,按照這個邏輯得廢柴到何等地步?!